王春艷
(江蘇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鎮(zhèn)江212003)
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 l Sy denstricker Buck,1892-1973)是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她一生致力于中美文化交流,其作品真實而且生動地反映了中國農民的生存體驗和農村社會生活的變遷,是反映中國農村社會的史詩。賽珍珠的出生地是中國鎮(zhèn)江,年幼時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風土人情的熏陶,深刻了解舊中國政治的風云變幻和中國人民的樸實、善良、堅忍的性格。雖然定居美國多年,賽珍珠的作品卻深深扎根于中國文化,其創(chuàng)作傾向反映了她作為一位長期旅居國外的流散作家對母國文化身份的渴求和眷戀。英籍印度裔作家撒爾曼·拉什迪也是一位長期的旅居作家,其流散的經歷賦予其獨特的“邊界寫作”的視角,這種視角使得拉什迪能夠自由的穿梭于東方與西方,建構起一個異質雜糅、跨越種族文化和國家邊界的流動空間。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最早在《女權篇》中提出了男女同權、男女平等的思想,斯賓塞和穆勒等人從“天賦人權”引申出“男女平權”的思想主張。“女國民”這一概念也隨著時代的變遷產生不同的內涵,但總的來說,“女國民”身份在“國民——國家”的關系中得以建構,由于時代變遷,個體國民身份出現(xiàn)斷裂和移位,在新舊交疊的歷史空間,個體國民身份要在新的政治空間、話語空間重新定位,并對斷裂、遺失的歷史身份進行整合。在人類社會向近代邁進的過程中,傳統(tǒng)女性逐漸從家庭私有空間走出,參與到社會公共空間,女性同男性共同承擔民族獨立、國家走向富強的歷史重任,傳統(tǒng)女性個體經歷了向“女國民”身份的角色轉換。本文從“女國民”這一概念出發(fā),結合后殖民女性主義的視角,分別對賽珍珠《東風·西風》和拉什迪《午夜的孩子》兩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對比研究,探討現(xiàn)代化進程中”女國民”主體身份的建構所面臨的困境。
愛德華·w·薩義德(Edward W.Said)在《東方學》(1978)中提出“殖民話語的性別特征”,關于東方與西方的構想與性別定位有某種固定的聯(lián)系,如,就東方的女性形象而言,往往被建構為被動、性感、沉默和“樂意”的形象。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也被稱作是“第三世界女性主義批評”(Third world Feministicism)。在1980年以后,將性別問題與種族問題聯(lián)結的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Post—colonial Feministicism)發(fā)展起來,成為后殖民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對西方白人女性主義產生了強烈的沖擊。至90年代,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西方/白人/中產階級女性主義的“霸權”,反對性別問題上的同一性和均質化。后殖民女性主義聚焦不同的政治與文化語境的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的主旨,誕生于八十年代的新女性主義融合了語言學、心理學、現(xiàn)象學等多維的視角對女性身份、女性特質作出新的界定和評判。后殖民女性主義指,出女性由于接受父權制的規(guī)約而成為女性符號的空洞能指,強調女性的意義。后殖民女性主義“否認父權制是壓迫婦女的唯一因素,即將性別問題放在國家、種族、地理界域、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跨國公司、殖民與被殖民的各種因素中去探討;批判西方/白人/中產階級女性主義的“霸權”,反對性別問題上的同一性和均質化,要求全面反映所有處于被壓迫情境中的女性,強調女性主義批評話語的多元層次性,關注跨文化的性別差異性。”[1]除女性主義自身的發(fā)展外,批判歐洲中心論和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朱莉亞·克里斯蒂娃的符號分析理論突破了索緒爾結構主義的局限,提出“互文性”這一重要概念,指出語言是一個異質的過程,“互文性”概念“因使主體、主觀面對異質的他者,因此就擁有將主體觀從意識領域向廣闊的空間解放的契機。”[2](P359)女性主義批評經歷了從尋找女性相對于男性的性別差異來確定女性的意義到將女性視為過程中的主體和異質之存在的轉變的過程。克里斯蒂娃結合拉康精神分析學提出,女性作為“過程中的主體”具有異質性、革命性、顛覆性,對父權制的文化象征秩序的有力沖擊。克里斯蒂娃把女性置于邊緣的位置,正是看到了女性潛在的顛覆性。
仔細品位賽珍珠和拉什迪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們是對殖民者所建構的虛弱、邊緣的東方女性的反動和顛覆,具有異質性、革命性。賽珍珠成功塑造了很多個性鮮明、栩栩如生的中國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多處于邊緣,思想上受到舊中國封建禮教的鉗制。她們對一切只能逆來順受,伺候丈夫、生兒育女是她們應盡的義務,博取丈夫的歡心是她們最大的快樂。她們在家中受到父權和夫權的壓制,被剝離了女性特質,是父權制的犧牲品,無權涉足家庭以外的、以社會政治和經濟生活為特征的公共領域。但是我們也要看到賽珍珠筆下還有眾多有血有肉、堅毅剛強,且一反傳統(tǒng)的“女國民”形象。她們分散于社會各個階層,見證了中國從封建向現(xiàn)代化轉變的過程。在歷史的更迭中,順應國家對于女性個體所賦予的國民責任,開拓新的政治空間和話語空間。她們在奮力抗爭并抵制男權話語的同時,向中心靠近。在《東風·西風》中,賽珍珠為我們呈現(xiàn)了另一位溫柔嫻雅,有著東方女性的靜謐、含羞之美,又敢于向封建禮教挑戰(zhàn)、學習先進科學文化知識、接受西學,甚至反對封建包辦婚姻,努力幫助哥哥爭取婚姻自由的女性形象。
在拉什迪的文本中,大多數(shù)女性都具有引領、感染、包容,甚至是暴力和顛覆的特質,顯然這些獨特的女性特質不僅是對印度既定的男權社會規(guī)范和男性話語體系的一種逆轉,更是對帝國主義殖民話語體系提出的質疑和挑戰(zhàn)。
小說重點講述了以阿濟茲家族的四代女性形象。第一代女性是阿濟茲的母親,這位母親親自經營小寶石店(經營綠松石、紅寶石和鉆石),靠著小店的收入接濟兒子阿達姆·阿齊茲在德國醫(yī)學院的學習。阿齊茲的父親因患中風終日躲在帷幕之后,從社會生活中退出,而阿齊茲的母親卻走出家庭的藩籬,參與現(xiàn)代社會生活,由邊緣向中心移動。第二代女性的革命性是通過對阿齊茲與納西姆兩性關系的建構實現(xiàn)的。阿齊茲附和西方白人女性優(yōu)越主義對女性審美的價值取向,對妻子納西姆提出摘掉面紗,作現(xiàn)代摩登女性的要求,遭到納西姆的拒絕。阿齊茲在這場兩性對立的婚姻中處于劣勢,在家中的統(tǒng)治地位也被納西姆所取代。第三代具有顛覆性意義的女性形象便是納西姆的女兒阿米娜。阿米娜在兩性對立的婚姻關系中仍然處于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第四代女性以賈蜜拉為代表。賈蜜拉高唱愛國歌曲,成為了巴基斯坦的“國家之音”,她的歌聲被信奉為“凈化的寶劍”,是人類的靈魂得以凈化的武器。小說中的四代女性都呈現(xiàn)出異質性、顛覆性,呈現(xiàn)從邊緣向中心移動的趨勢。
在探討第三世界女性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主體身份之流動性的問題之前,首先要先回顧下后殖民主義理論中所涉及到的“移民”(migration)問題。移民的浪潮興起于二十世紀,當時有來自亞洲和拉美國家居民紛紛移居到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移民的出現(xiàn)有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種動因,移民浪潮打破了狹隘的民族主義視閾,拉什迪把“移居”或“遷徙”(migrancy)看作是對民族主義國家神話的跨越,正如他在《想象的家園》(Imaginary Homelands)一書中提到:“成為移民也許就將成為人類中唯一一個可以擺脫民族主義羈絆的物種”。[3](P124)拉什迪在這里強調的并不是發(fā)生于移民過程的單純的空間上的移動,而是指文化、政治、身份和政治觀念的“移位”,這也是后殖民主義理論討論的重點——移民的身份建構問題。
“過去是一個國度,我們都從這個國度開始“遷徙”,對過去的遺失也是我們人性中的一個部分。”[3](P12)在這里,拉什迪強調了“移民”并不僅僅指涉空間上的位移,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流動事實上也是一種“遷徙”,在歷史流動中我們每個人都在“遷徙”。后殖民主義語境中的“移民”身份的建構要面臨的問題,不僅在于克服由物理上的位移所帶來的對新環(huán)境的疏離感,打破民族主義的偏隘,在新與舊、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交叉重疊“移位”的空間里整合破碎的文化身份。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第三世界“女國民”,不僅呈現(xiàn)出異質性,還扮演著處于歷史的流動過程中的“移民”角色。
在歷史的流動中,由于新舊文化交替更迭,第三世界的“女國民”又無時無刻不處于一種“瘋狂的往返穿梭之中”,這就是“限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之間的‘第三世界婦女’錯置的形象”。賽珍珠和拉什迪的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這些面臨“文化錯位”和“倫理困境”的女性形象。[4](P154)在《東風·西風》中,桂蘭大膽提出“放足”的想法,主動接受西方先進的科學思想,反對封建包辦婚姻。但她也曾試圖通過衣著打扮的變化來吸引丈夫的目光,試圖以順從搏得丈夫的歡心。桂蘭既想學做現(xiàn)代女性,又難以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之間躑躅前行。在《午夜的孩子》中,納西姆出生在克什米爾的地主家庭,在父權制的監(jiān)督之下,恪守伊斯蘭傳統(tǒng)。即使是在阿濟茲為為納西姆看病的時候,納西姆的身體也是隱藏在剪洞的床單之后。婚后,納西姆隨丈夫前往阿格拉,阿濟茲要求妻子摘掉面紗做現(xiàn)代女性。當阿濟茲提出讓納西姆內心深處倍受煎熬,而丈夫性方面的要求更讓納西姆感覺無恥。
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在提醒我們身份的復雜的動態(tài)發(fā)展時指出:“身份并不像我們所理解的那樣明晰或者確定的,或許我們應該將身份看作是一種“生產”,而不是把它看作是由新的文化習慣所表征的既成的事實,這種生產是永遠不會被完成,總是在進程之中。”[5]“因而身份并不是固定于本質主義的過去之中而是在歷史和權力的互動中根據(jù)持續(xù)地進化。”根據(jù)斯圖亞特·霍爾和Jain C.Sanga的觀點,身份的建構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進化過程。“身份由語言、歷史和文化等多種相互關聯(lián)的因素構成。”[6]正如Henry Louis Gates Jr.所指出的:“身份是在社會、政治、文化、歷史和種族等多種變量的對話中建構的。”[7]作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女國民”的歷史和文化身份的建構也受到多種錯綜復雜的變量的影響。社會轉型中的“女國民”在新舊交疊的歷史空間穿梭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之間,本土主義或區(qū)域主義的歷史身份在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之下,成為支離破碎的“鏡像”般的存在。時間空間的“移位”使得現(xiàn)代化進程之中的“女國民”面臨著倫理困境和心理焦灼,她們試圖恢復過去,固守本土主義的文化身份,抵御西方先進文明的侵蝕,在家庭這個私有的居于從屬地位的社會空間求得生存。在拉什迪《午夜的孩子》中,納西姆在與倡導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丈夫阿濟茲“斗爭”的過程中,建立了自己的領地,阿濟茲只能最終妥協(xié)。“她在家庭內部建立的規(guī)矩是一個自衛(wèi)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堅不可摧,阿濟茲發(fā)動了多次勞而無功的攻勢之后,只好多少在她前面偃旗息鼓、嗚金收兵,由著她像一個沾沾自喜的大蜘蛛似地統(tǒng)治她自己挑選的領域。也許,那根本不是一個自衛(wèi)系統(tǒng),而是一種防衛(wèi)自我的方式。”[8]納西姆是餐桌上的戰(zhàn)爭的獲勝者,“晚餐桌也由她獨裁統(tǒng)治。桌上不放食物,也沒有盤子。咖喱和沙鍋都排放在她右手邊一張矮幾上。阿濟茲和孩子們就吃她分配出來的食物,也不聽從任何要求或建議。”[8]在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交鋒中,納西姆以消極抵御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生存空間,她執(zhí)拗地踞守在廚房這個狹小的空間,面對來自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對于本土主義文化身份的侵蝕,納西姆在家庭這個居于從屬地位的性屬空間尋找庇護和慰藉。盡管她贏得了晚餐桌和對整個家庭的統(tǒng)治權,但納西姆卻變成了“一個未老先衰的胖女人,臉上還長兩顆活像女巫乳頭的大痣,她生活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隱形的城堡里,一座傳統(tǒng)與定規(guī)鑄成的裝甲城堡。”[8]顯而易見,納西姆無法克服克什米爾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執(zhí)著于對本土主義的家園想象,其主體身份的建構必然是消極的。而在《東風·西風》中,桂蘭擺脫了“移位”的倫理困惑,彌合了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斷裂,跨越了東方與西方之間的界線,從滯定走向流動,是現(xiàn)代“女國民”之典范。
本論文之所以對賽珍珠《東風·西風》和拉什迪《午夜的孩子》兩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對比研究是出于以下考慮。首先,賽珍珠和拉什迪都深深地扎根于各自的母文化語境背景之中,對于身受父權制、帝國主義、種族主義重重壓迫的第三世界女性的生存體驗有著極為深刻的了解。其次,賽珍珠《東風·西風》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拉什迪《午夜的孩子》這部作品非常接近。賽珍珠《東風·西風》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尚處在探索民族獨立的道路之中,拉什迪《午夜的孩子》則以獨立后印度次大陸的歷史史實和政治風云變幻為背景。兩部作品共同反映了廣大的亞非拉美等第三世界國家在從近代過渡到現(xiàn)代、從獨立前的殖民地轉變?yōu)楠毩⒑蟮男律褡鍑宜媾R的困境。通過對兩部作品中的“女國民”主體身份建構的對比研究,賽珍珠和拉什迪兩位跨文化作家塑造的女性既有共性也有差異。賽珍珠和拉什迪筆下的女性都具有異質性、顛覆性,同時面臨著共同的“倫理困境”,在歷史的流動中,賽珍珠和拉什迪分別采用積極和消極的主體建構策略,傳達了他們對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女國民”主體身份建構的共同想法,從滯定走向流動,這將有助于我們加深對第三世界民族獨立國家身份形成的理解。
[1]林樹明.性別意識與族群政治的復雜糾葛:后殖民女性主義文學批評[J].外國文學研究,2002,(3).
[2]〔日〕西川直子.克里斯蒂娃:多元邏輯[M].王青,陳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3]Salman Rushdie.Imaginary Homelands:Essays and Criticism[M].Granta Books,1991.
[4]斯皮瓦克.屬下能說話嗎?[A].羅相,劉皋恿.后殖民主叉文化理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5]Stuart Hall,“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Identity:Community,Culture,Difference,J.Rutherford,ed.(London,Eng.:Lawrence and Wishart,1990)222-237.
[6]Homi Bhabha ,“Interogating Identity,”TheLocationofCulture.
[7]Henry Louis Gates Jr.,“Bejond the Culture Wars:Identities in Dialogue,”Profession 93,(New York:MLA)6-11.
[8]〔英〕薩爾曼·拉什迪.午夜之子[M].張定綺,譯.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