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京容
柳宗元作為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偉人,一生踐履表現出偉大的道德品格,為后代留下了寶貴的思想財富,但其在思想史上的價值和地位卻是被低估了的,歐陽修高度評價韓愈的文章,卻說韓、柳“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1],稱贊韓愈而貶低柳宗元。朱熹尖銳地批評柳宗元不能用功于圣人之道,“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稱贊而已,究竟何預己事,卻用了許多歲月,廢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2]。關于對柳宗元的此類負面評價還有很多,雖然具體看法不一致,但都譏諷于柳宗元的人格和思想,這頗能代表古代人評價柳宗元的一般傾向。但這同時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柳宗元的許多思想觀點的確超乎凡俗,超越了時代而屬于未來,他的治學思想亦是如此。
柳宗元的治學精神帶有強烈的反潮流和批判意識。他不迷信既成的教條,擺脫傳統的束縛,從而提出自己的創見和主張。柳宗元對“圣人之道”有獨特的理解,在《時令論》上的一開頭就旗幟鮮明的指出:“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3]他認為圣人的作用是要有利于人和事的,必須破除對“天命”的迷信,才能真正發揚圣人之道。同時他對“天命”觀進行了尖銳、深刻的批判,寫出了《天對》,《天說》《非國語》等一系列著作,這些都是對“圣人”之言的大膽否定為前提的,這充分展現了他在學術思想研究上不拘泥于前人的成果,敢于否定,敢于創新的治學精神。北宋文學家宋祁論到他的《貞符》、《晉問》等文章,特別指出:“柳子厚《正符》、《晉說》雖模前人體裁,然自出新意,可謂文矣。”[1]“出新意”需要有大膽創新精神,而這種創新精神正是他取得理論突破的重要條件。另外,他在散文的文體上也表現出了很大的獨創性,善于運用多種多樣的雜文式的散文文體,并借鑒、汲取前人的藝術經驗,在已取得成就的基礎上加以創新和發展。
唐代自劉知幾以來質疑辨偽之風逐漸盛行,表現為敢于和善于獨立思考的理性批判意識[2]。柳宗元也十分突出。蘇軾在論及柳宗元的《非國語》時批評到:“柳子之學,大率以禮樂為虛器,以天人為不相知云云,雖多,皆此類爾。此所謂小人無忌憚者”[3],而這種無所“忌憚”正是理論上敢于獨立思考的勇氣。邵博又責備他“輕侮好譏議”[3],而“好譏議”正是勇于懷疑、批判的表現。許多古代流傳下來的記載、言論都被他用理性的眼光重新加以審視、衡量,從而揭示了歷史真實的新側面。不懷疑和否定經典中宣揚的古圣先賢的記載,柳宗元就不可能提出新的歷史發展觀,明朝著名學者胡應麟在談到子厚的考辨時說:“若抉邪摘偽,辨別妄真,子厚之鑒裁良不可誣。所論《國語》、《列御寇》、《晏嬰》、《鬼谷》,皆洞見肝膈。厥有功斯文,亦不細矣。”[3]可見柳宗元的古書考辨,方法多樣,見解精當,有些看法到今天亦為確論,給宋代以后成就巨大的考疑辨偽之學以很大的影響。他在思想學術上的開創性成果,沒有理性批判的態度也是不能取得的。
柳宗元的一生命運坎坷,半生淪落,一直是在一種異常艱苦的條件下進行學術研究,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待學術研究謹慎和認真的態度。他在治學態度上非常嚴格和認真,尤其對于具體寫作的要求非常嚴格,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里,他談到自己寫文章做學問的時候說:“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俱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俱其馳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俱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俱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3]由此可以看出,柳宗元在做學問上十分鄭重、認真、清醒、謙虛,保持一種良好的精神境界,在此基礎上,“抑之”,“揚之”,“疏之”,“廉之”,“激而發之”,“固而存之”,從而達到“奧”與“明”,“通”與“節”,“清”與“重”的統一,這也是他之所以在各方面取得如此成就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另外,柳宗元還談到:“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3]正是告誡后者在治學的過程中要防止怪癖,避免雜亂無章和急于求成,要以腳踏實地,持之以恒的態度治學,不能一味的急于求成,“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3],堅持到底,便能看到成效。
柳宗元“縱橫于百家”[3],并不僅僅將治學內容局限在儒家經典,他更重視從百家雜說和辭賦中吸取營養。秦漢以來,長時期很少有人重視子書(除了道家的書),到中唐韓、柳時期,諸子重新被普遍重視起來[3]。柳宗元認為要培養明圣人之道的人才,必須要“取道之原”,用儒家經典來教育學生,同時他又認為,“余觀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又說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選相毀抵捂而不合者,可勝言耶?然皆有以佐世。”[2]就是說諸子百家學說中有可以佐世的思想成分,可供學習,但必須做到“通而同之,搜擇融液,與道大適”[3],此外,他還將《谷梁傳》、《孟子》、《荀子》、《莊子》、《老子》、《國語》、《離騷》、《史記》列為教育內容。可見,柳宗元的治學內容是建立在儒家經典上的博取諸史,在治學和為文中采取的是更為開放的廣取博收的態度。
柳宗元基于長期治學的經驗,提出了“博極群書”的主張,讀書做學問,視野要開闊,既要精研儒家經典,也要綜涉諸子百家之術,這既是他的治學內容,也是他治學的基本原則和方法,他主張凡是對于增進學業有益之書,均應博習之,他不僅是這么教導學生的,同時他本身也是這么做的,“時時讀書,不忘圣人之道”[4],即使被貶身處逆境,貧困交加的時候,也從未停止過讀書,最終成為具有遠見卓識的思想家,他的這種治學主張,對于當時破除漢儒以來嚴守師法、家法的傳統學風是有積極意義的。
無論是哲學世界觀的問題,還是文學創作上的問題,柳宗元在治學過程中都是自覺地緊密聯系現實社會的實際,有針對性地提出并加以解決的,即使是在長期被貶、蟄居南荒時,他也時刻關注著現實的種種問題。他的這一治學主張,顯然是用他積極用世的世界觀和“生人之意”的政治觀做指導的。柳宗元認為讀圣人之書,明圣人之旨,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運用圣人之道去興邦治國,因此,他主張:“得位而以《詩》、《禮》、《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負孔子之筆舌。能如是,然后可以為儒,儒可以說讀為哉!”[3]就是說讀圣人之書的目的不在于背誦經文,闡說義理,而在于領會、運用圣人之道來指導現實,解決社會實際問題。他明確提出“以輔時及物為道”的觀點,說到:“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3]就是說文章必須達到有益于世用和民生的目的,強調文章表現的現實內容,這在突出創作的現實性、強調文學散文的現實內容方面是有重要意義的。
柳宗元雖然在身后多遭人詬病,但他同歷史上一切優秀的思想家一樣,終究被證明是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偉人。他追求真理的執著和勇氣、他的理性主義和大膽懷疑精神等等在治學過程中所表現出的偉大品質,對當今我們進行學術研究有很大的啟示。
柳宗元的治學精神告訴我們,學術研究要“自出新意”,他在思想理論上取得的一系列成就,與他不迷信和敢于大膽否定“圣人”之言是密不可分的。他在對待前人的研究成果上采取的是積極借鑒,在前人基礎上進行創新,而不是一味的認同和機械的模擬,他雖然一再講到“取道之原”,“先讀《六經》”,但實際上他即不迷信儒家學說,寫文章時更不是把儒家學說作為主要的借鑒,而是有選擇性地注意吸收其合理、有益的成分[3]。縱觀當今學術界,眾人“大合唱”的態勢愈演愈烈,學術會議一片祥和融洽的氛圍,大家沒有不同的見解,沒有觀點的交鋒,有的全都是重復以往觀點的“共識”或是對學術權威的共同“吹捧”,學術界敢于發出自己聲音的人越來越少。歷史是在否定中不斷向前發展的,一味地重復過去的故事只會讓我們停滯不前,我們在學術研究中要有大膽創造精神,要敢于否定前人的觀點,敢于挑戰權威,只有具備這種創新精神,我們才能在理論上取得突破。
柳宗元雖然長期處于被貶官且不得志的情況,他卻仍能在艱苦的條件下堅持進行學術研究,而且有十分嚴謹和認真的態度治學,他認真答復每一個向他請教的人,對寫作方面嚴格要求,在治學過程中精益求精,更強調要腳踏實地不能一味急于求成,這對于現今學術界一直存在的浮躁學風是有警示作用的。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越來越多的人不能靜下心來好好做學問,抄襲現象屢見不鮮,這種浮躁之風必然導致研究不深入、不全面、缺乏創新性,柳宗元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堅持用十分謹慎和認真的態度治學,對我們來說應該起到一個啟示作用,想取得研究成果就應該甘于坐“冷板凳”,要坐得下來,耐得住寂寞,更要有極大的耐心和細心,對學問進行深入思考,挖掘更深層次的東西,還要認真嚴格要求自己,持之以恒。無數的學術大家在經歷了數年的研究才取得了巨大成就,更是印證了那句話,“要想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柳宗元主張要深入研究儒家經典,又要“博取諸史群子”,認真研習諸子百家之書,他認為讀書做學問不能偏執一說,孤陋寡聞,而要博百家之長,廣泛獵取,他十分注意從諸子書中吸取有益的思想內容來豐富自己的思想。縱觀中國現在的教育,“通才”教育逐漸被“專才”教育所代替,專業界限劃分較明顯,學生在選擇閱讀的書籍時往往局限于一類或一種,涉獵較窄,對其他專業和領域的書閱讀較少,造成知識面狹窄,文理之間更是這樣,許多理科生甚至連最基本的文科常識都不懂,文科生更是連起碼的生活常識都不了解,這必然造成研究中知識片面理論欠缺的情況。柳宗元在這方面給我們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他不僅在文學上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且在天文學、自然哲學等方面都取得了相當大的突破,這與他廣泛博覽群書是分不開的。對于我們來說,在日常的研究學習中,要廣泛閱讀各類書籍,擴大自己的知識面,更要在研究中合理運用和吸納有益的思想內容,來豐富自己的思想。
柳宗元認為讀書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輔時以物”,他把輔助時政、益于世用作為讀書為文的指導原則。他的一生也充分貫徹著“積極用世”的思想,對他來說,理論問題的解決主要是為革新政治提供準備的,所以他的著作就成了一代政治變革的輿論準備,甚至是實踐變革的戰斗文獻,正是由于柳宗元對現實問題的關注,才使他的論著帶有特殊的尖銳性和迫切感,這對于我們今天有關問題的研究是有相當大的啟示意義的。目前看來,研究生大都缺乏實踐經驗,缺少對現實問題的關注度和敏感度,更多的是“紙上談兵”,更談不上對現實問題的指導,所以沒法取得理論上的突破和成就;在對問題的理解上也僅僅局限于書本,缺少把理論和實踐緊密聯系的能力。柳宗元在治學的過程中抱著“積極用世”的治學目的告訴我們,在研究的過程中要把立足點更多地放在關注現實生活、解決現實問題的立場上,讀書做學問不能拘泥于書本知識,更不能就事論事,要自覺聯系現實社會的實際,有針對性地提出并加以解決。
[1]吳文治.柳宗元資料匯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32-275
[2]孫昌武.柳宗元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79
[3]柳宗元.柳宗元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6-182
[4]王炳照,閻國華.中國教育思想通史[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