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鈺
在馮契先生的智慧學說中提到了一個重要的哲學思想,這就是“轉識成智”的思想。“轉識成智”這一說法最早是由唯識宗首先提出并使用的,探討的是怎樣實現由染而凈、由迷而悟、由分別的意識活動向無分別的智慧的轉化這樣一個問題。馮契先生在對唯識宗的這種理論學說作了唯物主義改造之后,用它來表示從知識到智慧、由名言之域到超名言之域的躍升。
在馮契先生的智慧學說中,轉識成智又是如何實現的呢?這就需要明確他是如何界定知識和智慧的。何謂知識?在馮契先生看來,知識即是有知,這種有知是與無知相對的,它主要包含常識和科學的內容,所以它也就是我國古代哲學所說的見聞之知。既然這種知識指的是對常識和科學的把握,那么它就屬于求“真”之域,即是用名言、概念把握的“真”域。何謂智慧?他認為,“智慧一語指一種哲理,即有關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認識,關于性與天道的理論。”[1]P413是超名言之域,所以智慧就屬于“真善美”的統覺之域,要求不僅要從理性上判定其真,而且從倫理上要執著其善,從情感上體驗其美,三個標準缺其一就不屬于智慧。由此可見,知識和智慧雖都是以理論思維的形式來把握世界的,雖都屬于人類的認識,但二者確實存在分別。當然,雖存在分別,但并非說知識和智慧是涇渭分明、沒有關系的,因為“人類思維求‘窮通’的本性又要求從重分析和抽象的知識進到綜合和把握整體的智慧,以求達到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于是,由知識向智慧的轉化就包含著一種飛躍,”[2]這種由名言之域向超名言之域的飛躍,就是轉識成智。
馮契先生認為,由知識向智慧的轉換,由單一的理性判斷轉換為理性、倫理和情感的三重判斷在邏輯上必須要經過三個環節才能達到:一是理性的直覺,二是辯證的綜合,三是德性的自證。筆者在本文中主要探討的是第三個邏輯過程——德性自證。何謂德性自證?用馮契先生的話說就是自己的新的哲學觀點“還需在言行一致的人生實踐中加以自證”[1]P441,即“德性自證就是理性主體對其自身德性的反思和驗證”[3]。認識主體作為理性主體,對自我的德性進行自覺自愿的反思和驗證,即自證。自證,本身就意味著認識主體不僅達到了理性上的自明,而且還實現了意志上的自主和情感的自得,所以這種認識活動就是知、意、情三者統一的自由活動。
理論通過主體實踐轉化為主體德性,這樣,理論本身就具有了內在價值,即其具有了人格特征。在馮契先生看來,一種新的哲學思想如果能夠達到德性自證,那么這種哲學思想就不僅僅是一種工具性的存在,而且本身就體現了人格,表現了其個性,這種哲學思想是具有內在價值的。這種由工具性轉化為主體性的轉識成智過程,從邏輯上具體是經過以下三個環節展開的。
何謂理性自明?概括地說,理性自明就是理性主體的明覺狀態。主體不但有意識的去把握對象,而且能意識到自身是認識主體,對自身這種認識外在對象時所產生的意識進行再意識,也即自我意識。馮契先生認為,在這個認識活動中,認識主體不僅有意識和自我意識,而且還能用意識之光來反觀自我及自我的意識活動。他用了一個貼切的例子來比喻這一理性主體的認識過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理性主體的這一認識過程是如何邏輯地展開呢?首先,主體具有實現理性自明的先天條件,這就是說,主體要有正常的意識能力,即主體能夠思維。隨后,主體通過其思維的物質器官——大腦對具體的實踐活動所指向的對象進行把握。這種把握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通過具體實踐活動,主體對外在認識對象一點點的逐漸加深認識和把握,每一次的認識、每一次的把握都被加諸在主體隨后的認識和把握上。不是單一、直接的活動,而是伴隨著認識主體多次反觀自身的認識過程而展開的。就是說并非只有主體的活動、主體的體驗,更有其客觀表現,它們是一種相互促進、相輔相成的關系。“‘以得自現實之道還治現實’,并將后者安放在實踐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從靜態的分析進到動態的考察”。[2]這種認識主體的反觀自身就是一種反思意識,是主體對自身的體驗和外在的客觀行動的反思。當主體具有了反思意識之后,就開始對必然王國有意識地去認識和把握,在自身意識的活動過程中逐漸地達到對自我和自我本性的認識。
由于理性自明是主體的自明,所以在邏輯上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從客觀的現實進程上也有一個發展的過程。這就是理性由自在到自為的過程,即理性由潛在的明覺到明覺的過程。理性主體的潛在明覺狀態主要體現在人類發展的初期階段,即主體理性的自在狀態階段。在這一階段主體對外在對象和自身的認識,主要是通過祭祀、占卜等為現代人所難理解的荒誕的神秘手段來體現,盡管這些活動潛在的包含著他們向往永恒、無限的追求,而人的某些本質力量也確實被自發地表現出來了。但他們的經驗也明顯具有物我不分的混沌性質,不具有明晰的自我意識,所以說此階段主體的理性還是處于一種潛在的明覺狀態。隨著時代發展,文明時代的到來,人們實踐活動的專業分工進一步細化,主體的個性特色也隨之發展起來。在各種創造性的實踐活動中,創造者的創造活動越來越表現出自覺的特性。主體的自我意識,即主體對外在對象的在“我”的個體性思考,通過主體的作品和其他實踐活動成果表現出來,此時,主體理性已處于一種自為的狀態了。
理性暫時、片面的自明是不能實現“化理論為德性”的,即理性主體不能實現全面、一貫地德性自證。要達到這一點,要想凝道成德,“化理性為德性”,并且使理性主體在其行為、事業上也表現出德性之智,就必須使德性保持一貫和全面的自明。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發揮意志的力量,以便使理性主體能自主地作選擇和始終如一地加以貫徹。在馮契先生看來,“意志力使精神能在天與人、性與天道的交互影響中發揮主觀能動作用,成為德性形成的核心力量。”[1]P453
要實現理性主體意志上的自主,在主觀上理性主體必須真誠。“真誠”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重要思想,表達的是主體自身所蘊涵的超越性、自主性和自覺性。在儒家稱其為“誠”,在道家稱其為“真”。何謂“誠”?“誠”者,“真實無妄”,“誠實不欺”之謂也。孟子認為:“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4]荀子則對“誠”的理解是:“養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他事矣。”[5]老子的理解則要更為簡明、直白,認為“誠”的狀態就是:“復歸于嬰兒”[6]。可見,儒道兩家對“真誠”的說法盡管有所不同,但殊說同歸,說的其實都是同一個道理。都為認真正的德性出自真誠,最后要復歸于真誠,所以真誠是鍛煉和培養德性的不二法門。
“真誠”的全面貫徹解決了德性自證所必須要求的個體自愿問題。這樣,理論思辨的綜合提供了理論發展上的自覺,“真誠”的徹底貫徹,個體的自愿又為德性自證的實現提供了必然條件。在這種自覺又自愿的狀態下,理性主體通過德性自證,化識為智不再只是理論上的構想和主觀的臆測。所以保持和發展真誠的德性就顯得尤為重要。而理性主體的社會性決定了他是生活在特定歷史時期、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社會關系中的,理論是純粹的,而現實又是駁雜的。純粹的理性要想通過特定主體在現實活動中得到證明和提升,實現由識到智的飛躍,特定主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特定主體的社會性使得他有可能又會出現異化,即主體的當下行為違背了主體的初衷。現實中導致主體異化的主要有兩種:權利迷信和拜金主義,即主體被權利異化和被金錢異化,成為權利或金錢的奴隸,喪失尊嚴和真誠。要克服這種異化現象,從個體來說,就需要保持真誠,以強大的意志自制力抵御異化和拒斥異化,并警惕偽君子和假道學的欺騙。
如何做到這一點,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也有許多真知灼見。荀子對此提出“解蔽”的思路,他認為“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7]戴震則進一步要求把“解蔽”和“去私”聯系起來,他說:“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8]就是說,要想拒斥異化抵御誘惑,保持真誠,必須排除萬物加諸于我們思想上的各種蒙蔽因素,要在特定的社會生活中認識清楚哪些是蒙蔽我們的不真實和不正確的、誘惑我們喪失真誠走向異化之路的因素。要想達到這一點,我們必須加強學習,只要通過學習,提高自己的學識和修養,就能更清楚的認識自己的奮斗目標,能更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得失,就會力行忠恕之道,在社會交往中就會理性處理群己關系,處理自身的理欲沖突,這樣,既自尊又尊重別人,真誠的推己及人,與人為善。持之以恒就能養成堅定的操守,達到孟子所倡導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境界。
德性自證,終歸是特定主體的德性提升,既然特定主體達到了理性自明、意志自主,情感上也必須達到一種自得的狀態。何謂自得?“自得,也就是德性成了自然的,成了生生不已的原動力,因而自有種種樂趣。”[1]P453莊周的逍遙游、儒家的孔顏之樂就是對德性自證中主體情感上實現自得狀態的一種描述。可見,德性自證在獲得了特定主體的情感認同之后,在特定主體的客觀實踐活動中就變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情感的自得在德性自證的邏輯鏈條中就顯得尤為重要。失去它,特定主體只是達到了理性上的自覺狀態,這是一種強迫性的狀態,也是一種僵死的狀態,作為一種哲學理論,如果受教者只是對其持這樣一種態度,那這種理論的生命也不會長久,將很快就枯竭,以至后來者只是一種表面上的遵從,心口為二、言行不一,這變成了假道學。“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論最后就淪為這樣一種機械、偽善的訓條。以至于影響到了近現代中國對于傳統思想的態度,這固然與當政者的施政目的有關,但何嘗又不是因為它本身未達到情感自得。這種哲學思想,中國有,西方也有,王國維將之喻之為“可信而不可愛”。
每一個個體都具有情感,一種哲學思想要想引起個體的情感共鳴,使個體很自然地踐行其思想,就要找到能引起每個個體情感共鳴的共性。馮契先生將馬克思主義所推崇的實踐概念引入中國哲學,作為其“轉識成智”理論的重要基石,所以他認為這個共性是:人,無論是個體還是全體,都是在實踐的基礎上發展自己,并同時推動歷史的發展的。所以他通過實踐將“見聞之知”和“德性之知”統一了起來,認為“主體的德性由自在而自為,是離不開化自在之物為為我之物的客觀實踐過程的”。[1]P45這樣,在實踐的基礎上,主體不僅達到了對知識的認識,而且也達到了對智慧的認識。
據此,馮契先生認為只有在實踐基礎之上,德性自證才能最終得以實現,這種自證表現在理性主體的精神上,具體體現為理性自明、意志自主和情感自得。
[1]馮契.認識世界認識自我[M].上海:華東師范人學出版社,1996
[2]丁禎彥,晉榮東.略論馮契對“轉識成智”問題的探討[J].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6,(2)
[3]陳曉龍.轉識成智—馮契對時代問題的哲學沉思[J].北京:哲學研究,1999,(2)
[4]孟子.孟子·離婁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荀子.荀子·不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6]老子.老子·二十八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7]荀子.荀子·解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戴震.原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