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瑤瑤
自甲午開戰,西方的堅船利炮打開中國的大門之后,愛國志士尋求救國之道,紛紛反思中國的種種弊端并提出改革方案,在此期間,大部分人將中國的落后歸結為制度的落后,指出中國自秦到清一直都是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形態,即長久以來的君主專制政體嚴重束縛了國家的發展。然而,一個國家的運轉好壞是否是制度可以決定的呢?
一
在我國學術界,普遍認為自秦到清末的政治體制是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制,顧名思義,君主專制即君主對于國家權力的獨占與絕對的私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其特點的絕佳表述。中國歷史上揭示出君主獨裁制,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之后對之進行批評者也從未間斷。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記述,秦始皇時期的侯生與盧生就在私底下議論時政時說過:“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增華年,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依辨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并記載說:“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從,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聽事,群臣受決事,奚與咸陽宮。”從中可見皇帝的權力與威望。
更有對君主專制政體深惡痛絕的偉大政治家及文學家:魏晉的嵇康、阮籍、鮑敬言等人,他們提出了“君主要‘靜’、君主要去‘我尊’、‘我強’”以及“無君而治”的思想與政治主張。
朱熹對君主專制政體也進行了批判,當學生黃仁卿提問:為什么自秦始皇變治之后后世人君皆不易之,原因何在?朱熹答曰:“秦之法,盡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變。且如三皇稱皇,五帝稱帝,三王稱王,秦則兼皇帝之號,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變。”[1]朱熹可謂是一針見血,看到了君主統治的本質。
鄧牧生活在宋元之際,《君道》中道出了他自己的主張,他認為專治君主是“以四海之廣,足一夫之用”,“奪人之所好,取人之所爭”,“竭天下之財以自奉”。
黃宗羲的言論主要體現在《明夷待訪錄》一書中。該書的《原君》篇寫道:“古者以天下之主,君為客,凡之所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也,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君而已矣。”[2]該書的《原法》篇中則寫道:“秦變封建而為郡縣,以郡縣得私于我業”;秦代以來的“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篋者也。利不欲其遺于下,福必欲其劍于上;用一人焉則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則慮其可欺,而又沒一事以防其欺。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篋之所在,吾亦腮腮然曰唯筐篋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于法之中,所謂非法之法也。”黃宗羲明確指出了法制的重要性與專制的嚴重后果。
唐甄《潛書·室語》中寫道:“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天下既定,非攻非戰,百姓死于兵與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決,目眥未干,于是乃服袞冕,乘法駕、坐前殿,受朝賀,高宮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彼誠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奐。”[3]很明顯,唐氏嚴厲抨擊了君主獨裁的罪惡。
近代,嚴復第一個站出來喊出批評的聲音。甲午戰爭后不久,嚴復提出了歷代帝王都是“大盜竊國者”的著名論斷。《辟韓》一文中寫道“自秦以來,為中國之君者,皆尤強梗者也,最能欺奪者也…坐而出其為所欲為之令,而使天下無數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勞神慮者以供其欲,稍不如是焉則誅”;中國一直都是如韓愈所說的“知有一人,而不知者有億萬人也”。嚴復在文中批評與分析說:“秦以來之君,正所謂大盜竊國者。國誰竊,轉相竊之于民而已。即已竊之矣,有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復之也,于是其法與令,猬毛而起,質而論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壞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者,故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而不覺,常不足以為有,而后吾可以常保所竊而永世。”[4]
之后,梁啟超《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夏曾佑《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鐘毓龍《新編本國史教本》、顧頡剛主編的《現代初中教科書·本國史》、呂思勉《中國政治制度小史》等,都相繼痛斥了中國的專制政體。
二
在此批判的浩大聲勢之下,也有反對的聲音,最主要的是臺灣學者錢穆。他通過四點論證中國并非為君主專制政體,相反是最早的民主國家。
首先是民眾參政,錢氏認為漢代皇朝作為“代表平民的政府”是“中國史上平民政權之初創”,提出了著名的“直接民主”論,從漢代的察舉制到隋唐的科舉制,“定為人民參加政治唯一的正途,由于有制度,而使政府與社會緊密聯系,融成一體。政府即由民眾所組成,用不著另有代表民意的機關來監督政府之行為。近代西方政府與民眾對立,由民眾代表來監督政府,此只可以說是一種間接民主,若由民間代表自組政府,使政府與民眾融成一體,乃始可以稱為是一種直接民主。”“中國傳統政治,早不是君主專制。因全國人民參政,都由政府法律規定,皇帝也不能任意修改。”[5]由此看來,中國古代早就有了比西方優越的民主制度。
其次是相權制約皇權,中國傳統政治有君權與臣權的劃分,亦可說是王室與政府的劃分。西漢時期,相權就很大,北宋時“宰相則是一副皇帝”,“皇帝所有的只是一種同意權”。
再次,朝廷設置諫官,專門監督皇帝。錢氏說,唐宋和明代,大臣“有權反駁皇帝的命令,只要他們不同意,可以把皇帝上諭原封退回”,“一切皇帝的命令都是必須經過中書起草,門下審核封駁,尚書施行連鎖行政制度”。
最后,錢氏引用《孟子》的話:“君有大過則諫,后復之而不聽則易位”,進一步擴展為全民都可以推翻君主的思想,“天子和君不盡職,不勝任,臣可以把他易位,甚至全民也可以把他誅了。這是中國傳統政治理論之重點,必先明白這一點,才可以來看中國的傳統政治”[6]。
除了錢穆之外,福建師范大學胡滄澤教授發表《唐代監察制度對皇帝的制約》一文指出:“唐代的監察制度對皇帝建立了一定的制約機制,以防止最高統治者的決策失誤和制止統治者違法亂紀,這種制約機制體現為三個方面:一是諫官的言事諫諍權切實施行,諫官眾多,職責明確,諫諍內容廣泛。二是門下省給事中對詔書的封駁,通過封駁,以正帝王決策的違誤。三是御史臺官吏對詔令的拒受,通過拒收示宜的詔令,以維護封建法制,避免冤濫事件的發生。唐代監察機構對皇帝的制約有效地緩和了矛盾,有利于社會的安定和經濟文化的發展,是唐代社會得以繁榮興盛的原因之一。”
楊雪瑛在《我國古代言諫制度探析》中,細致分析了言諫機構與言諫官的設置,以及其任選。“古代設置的言諫官主要有諫議大夫、散騎常侍、給事中、起居郎、補缺和拾遺子。言諫官員的任選有著完備的選拔條件、標準和任選方式,其職權與責任主要為入閣議政、諷諫君主過失、風聞奏事等。”
由此僅從制度來看,也并非是一人獨裁,反而各個機構相互牽制,制度設置也相當合理,以民主概括亦不為過。
三
既然有相當合理的民主制度存在,那么其實施和效果如何呢?
黃梅蘭教授在《質疑“中國古代專制說”依據何在》一文中,提出異議:“中國古代察舉制和科舉制是官府通過考試來選拔官吏的選官制。對于參加考試的士人而言,只是個人求取仕途的過渡平臺。基本上,被選者進入官場之后已經不再是民眾,也不代表民眾,只為個人當官發財。”如此的參政、議政也并非是人民的主動參與,而是由朝廷執政者召集和主持,有權臣做后盾,但結果并未能真正實現人民的利益。
盡管相權可以制約皇權,但是皇帝還有著更重要的、非制度化的權力,即生殺予奪大權。以致大臣們連丞相的位置都不敢輕易去坐,一旦說錯半句話,就有可能腦袋落地,所以人人處于岌岌可危的緊張狀態。
所謂諫官的設置,可以說是民主的象征,但是這樣的合理制度依然未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以至于諫官形同虛設,只是隨從左右陪侍,給皇帝拾遺、補闕也多是尋摘些微細小事以敷衍塞責,對大事大非問題能直言極諫、犯顏進說的人可謂是鳳毛麟角,因為他們萬一觸犯了上級,便會招來橫禍,輕則革職、廷杖,重則殺頭。
唐宋和明代有了“封駁”制,即大臣可以反駁皇帝的命令,甚至有權退回皇帝的詔書,可謂有效制約了權力的專一。但是這種開明的制度并不能正常而有效地運行,因為皇帝有各種辦法對抗之。根據《明史·楊廷和傳》記載,明代內閣大學士楊廷和曾多次封還皇帝的詔書,引起了宗室皇帝的不滿,于是便解除楊廷和的職務,讓他告老還鄉,繼而啟用效忠君主的張璁,從而維護了自己的專制大權。
綜上來看,既然制度的設置相當合理,甚至沒有任何專制的空隙,可謂是最最民主化的制度,那么,如此合理而開明的制度何以被誤認為是“君主專制”呢?從歷史記載的事實來看,合理的制度下卻未能實現合理的利益,反而確實由皇帝一人說了算,原因何在呢?
四
細加思索,其實所謂的“君主專制說”與“非君主專制說”都僅僅從制度的現象入手進行分析解剖,也只是看到了歷史的表層現象而已,未能觸及到背后的本質——潛規則。
為什么在設有諫官制和封駁制的前提之下,皇帝及一切有權的人都依然能夠橫行霸道、為所欲為呢?正是因為在這種貌似合理的規則之下暗藏著一套潛規則。按照正常的制度,各種機構部門本可以很好地制約皇權,但背地里皇帝卻可以結社自己的黨羽,使用種種方法使開明的制度癱瘓,使臣下的反駁無效,比如暗殺,比如隨便找個借口解除官職,久而久之,大家就會領悟到其中的玄機,為了自己的腦袋和眼前利益,便無人再敢冒犯皇帝,以至于出現了表面上的君主專制。
這就是潛規則,從古至今一直蔓延不息,歷史學家吳思先生首先提出這一概念,他在《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一書中說:“中國社會在正式的各種制度之外,在種種明文規定的背后,實際存在著一個不成文的又獲得廣泛認可的規矩,一種可以稱為內部規章的東西。恰恰是這種東西,而不是冠冕堂皇的正式規定,支配著現實生活的運行。”這種東西正是潛規則,接著,吳先生對此給出定義:“所謂潛規則,便是隱藏在正式規則之下,卻在實際上支配著中國社會運行的規矩。”[7]
既然潛規則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情,為什么還能公然地大道其行呢?并且往往是最有效的手段呢?因為它是一種能獲得雙贏的游戲規則,彼此雙方都能按照潛規則辦事,各取所需,利益共沾,而冤大頭只能是不懂潛規則的局外人。正如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分析的一樣,中國的歷史形態縱然千變萬化,但總有一些超穩定的東西自始而終地延續著,而這種分化為自己人和局外人的兩套辦事規則正是中國文化中的超穩定因素。自己人有自己人的處事辦法,局外人有局外人的處事辦法,若想要實現自己的應當利益,就不得不服從內部的辦事規則,這種潛規則比顯性的制度更能掌握社會的發展方向,是一股潛潮暗涌的強大勢力,也是在中國這個獨特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獨特文化。所以,把中國的落后歸結為“君主專制”政體,未免太過表面化。
在現代社會,潛規則更是泛濫:情感潛規則、消費潛規則、職場潛規則、官場潛規則、娛樂潛規則等等,鋪天蓋地,無處不在,極大地干擾了正常的規章制度,損害著公平正義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正當利益,滋生種種腐敗。
因此,建設更加和諧的人文社會,促進社會更快更好地發展,反思歷史,都要抓住真正的癥結所在,一種歷經千年而穩固不變的東西——潛規則。
[1](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134)[M].中華書局,1986:3218
[2]沈善洪.黃宗羲全集(第一冊)[M].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2,3
[3]潛書注[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530,531
[4]石峻.中國近代思想史參考資料簡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481
[5][6]錢穆.國史新編[M].三聯書店 2005:128
[7]吳思.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游戲[M].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