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秀娟,晏杰雄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411201)
萬寧是近年來頗為引人矚目的“文學湘軍新生代”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她成長于一個多元共生的文化語境,其創作一方面沉潛于都市,飽吮都市文化的乳汁;另一方面,又體現出了對西方文學,尤其是對西方文學敘事技巧的借鑒與吸收。《麻將》是萬寧的中短篇小說集,一共包括7篇小說,分別是:《麻將》《你面前橫著一條河》《英雄遠去》《找》《流年》《開到茶蘼》《瘋狂的加拿大黃花》。《麻將》作為萬寧的力作,集中體現了萬寧的創作成就與藝術特色。在這部小說集中,萬寧摒除了新寫實零度情感的敘事,運用精致的敘事,以平等的視角,充分調動自己的人生經驗,以細膩的筆觸擷取都市生活的原生態,深層地切入到都市人的心靈與都市人的靈魂中,對世情百態做了犀利的洞察。作品中浸滿了人們的喜怒哀樂,將人性的斑駁復雜毫不避諱地置于人們面前,纖毫畢現,貼地氣,感肺腑。總之,她以自己的作品成功地證明了都市題材并不是“得獎毒藥”“評論啞藥”,都市小說也可以深刻,可以擁有廣闊的格局。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社會轉型期的現代都市社會,感應著市場經濟大潮的強力沖擊,社會意識形態呈現出尚未整合的多元化格局。傳統的倫理道德準則被破壞,價值觀念被顛覆。尤其是現代經濟意識的日益強化,直接影響著都市人的行為方式、價值取向,變構著人們的價值觀念。”[1]毋庸置疑的是,“工業文明在改變物質世界的同時,也改變著人們的內心世界。”[2]萬寧的《麻將》集對新世紀的都市人文景觀作了現實態的描述,對新世紀的都市社會進行了多層次、多角度的審視,細膩地捕捉人們在欲望困擾及意義追尋中的矛盾體驗,并且深入到前所未有的都市個體的內心深處、靈魂世界,對他們的精神世界、靈魂做了精雕細琢的描寫和深刻的挖掘。與上世紀90年代以來衛慧、棉棉等人執著于身體寫作不同,萬寧的小說透露出深刻的人文關懷,從心理關注的角度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都市人的焦躁與渴望。《麻將》中大部分小說緊密地關注著現代都市人婚戀生活中的病癥,直視都市,對都市心靈進行描摹。
“欲望并非一個可怕的字眼,欲望就是人們的種種需求。但是欲望的解放必須同時伴隨著新秩序的建構,如果沒有這種建構,如果欲望的解放是在一個傳統的法律、倫理、文化秩序里實行,欲流就會失序。”[3]伴隨著時代的轉型,傳統道德出現滑坡現象,在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許多人遭受到了來自欲望的毀滅。愛情作為一個永恒的話題,一直為大家津津樂道,“愛情作為一種完整的感受是由不同因素形成的。愛情的深刻基礎是由生物因素(性欲、延續種屬的本能)和社會因素(社會關系、兩人的審美感受和倫理感受、對親昵的追求等)構成的。”[4]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愛情具有靈肉二重性,是靈魂與肉體的結合。而欲望,作為天使與惡魔的化身,這把雙刃劍卻無情地總想挑破愛情婚姻的堡壘,宿命般地打壓著以欲望本身為動力的愛情。而除了來自肉體欲望直接或間接的壓迫,在一個欲望泛濫的都市社會中,女性還不得不承受著來自物欲等的壓迫。在欲望的重壓下,女性成為直接的欲望對象,她們的愛本能最有可能被利用,在婚姻戀情中無疑成了最為直接的受傷害者、犧牲品。《麻將》中的《流年》《找》《麻將》則直接揭示了都市社會中女性在欲望沖擊下的心理創傷與坎坷命運。
《流年》實際上是圍繞梅湄、橙子、小麥三人的愛情、工作以及家庭日常生活進行敘述。《流年》不是一首歌,講述的是三個女人的似水流年,在一個叫流年的酒吧里,在燈紅酒綠中,演繹著精彩紛呈的情感故事,小說通過三個女子的“小世界”映射出了人類婚姻這么一個“大世界”,深刻描寫了女性在欲望的直接或者間接的沖擊下苦悶的婚姻戀情,深刻地揭示了欲望年代的婚戀病癥。《流年》中的梅湄的姐姐梅清,作為典型的賢妻良母,有一個在事業上如日中天的丈夫,在眾人的眼里,梅清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梅清并沒有像眾人所想的一直幸福下去,他的丈夫在欲望的驅使下背叛了婚姻、家庭、愛情,找了一個比梅清年輕的女孩,并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狠毒地用計謀害了梅清。而小說中的橙子,同樣以一個中國傳統的女性形象出現,善解人意、溫柔善良、優雅安靜。她對丈夫牛山可謂掏心掏肺,從不嫌棄他家庭的貧困,對牛山的無理取鬧也處處包容。相反,牛山卻自私、虛偽、利欲熏心,最終為了利益絕情地拋棄了橙子。此外,知名畫家蘇子惠的情感、婚姻歷程更是揭露了在金錢面前愛情、婚姻的蒼白無力。子惠的前夫是知名企業家,當他在事業上獲得成就后,就對自己的婚姻感到不滿,開始背叛婚姻。子惠不能忍受丈夫對情感的褻瀆、對婚姻的背叛,堅決與之離婚,并在報紙上打出征婚廣告——尋找農民丈夫。雖然后來找到的農民丈夫沒有權,沒有錢,但卻有一顆最為真誠的心,他使子惠飽受煎熬、傷痕累累的心得到撫慰。梅清、橙子、子惠的婚姻揭示出了欲望縱橫的社會中婚姻戀情的病癥,深刻地反映出了物欲、情欲對美好婚姻情感的吞噬。
小說《找》圍繞艾悅與成箏兩個都市女性尋找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展開情節敘事。作者通過生動的筆觸冷靜地敘述了現代都市社會中男性與女性的形形色色的擇偶標準,揭示了在一個快節奏、充斥著拜金主義的社會中傳統愛情觀念的喪失,欲望對美好婚姻戀情的毀滅。艾悅因為丈夫的出軌離異后,在好友成箏的慫恿之下,在報上進行征婚,面對琳瑯滿目的充滿功利性的征婚要求,艾悅提出了自己的條件:“不在乎對方的收入多少,在乎的是對方的學識與幽默以及對待生活的態度。”這無疑是對時下各種扭曲了的婚戀觀的一種鞭笞,反映出了在欲望年代中,人與人的結合,不再是靈魂的契合,不再是心與心的靠攏,而是欲望、利益下所達成的同盟。
總之,萬寧的作品揭示出了倫理道德滑坡的現代都市社會,在利己主義、金錢至上主義能夠使人的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而現行的社會秩序又不足以對這種欲望的泛濫構成真正的約束時婚姻戀情的病癥。
在五光十色的都市舞臺中,在紛繁復雜的都市人群中,雖然人與人的生命軌跡不同,但對于情感、靈魂的訴求確是都市人共同的追求,是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人們的渴望。在“物質外衣華麗到目不暇接的都會之中,剝離掉時尚的、流行的、細化的諸多物質和心理元素,人的靈魂深處,對心靈的交匯、情感的融合的美好訴求并沒有差別。在歡樂與憂傷中那斑斕轉身的蛻變,才是都市里動人的風景。”[5]萬寧的都市小說,沉穩、內斂又不失輕靈,故事大都發生在現代都市,主人公大都是女性白領、高校教師、記者,主題則更加的鮮明與集中:都市社會中女性的情感歷程,她們的渴望與憧憬,她們的疲憊與焦灼。如代表作《麻將》《找》《英雄遠去》《你面前橫著一條河》,都以細膩的筆觸,展示了人在不同的處境與困境中紛繁復雜的心理,對人的內心世界進行深入挖掘,對現代都市人心靈的渴望與焦灼做了纖毫畢現的揭示,從而使得她的敘事豐富多彩而又意味深長。
《英雄遠去》中的齊其,作為英雄的孫女,從小與英雄生活在一起,她對英雄充滿著執著的向往與仰慕,她對英雄的懷念與追尋是如此的迫切,乃至于成年后一直期待著小時候曾經仰起頭對她說要做英雄的板王。她與奶奶徐小敏有著相同的心理境遇,在自己尋找另一半的過程中,她心理一直放著英雄的標桿,以英雄該有的品行、人格、氣質來衡量自己所追尋的另一半。但在現實生活中她卻處處碰壁。拼命追求她的宴安,有一次與齊其外出散心,面對板王的持刀搶劫卻表現得畏手畏腳,絲毫沒有英雄該有的氣魄與膽量。這一情節表現出現代都市社會中英雄的難覓,也反映了都市女性對充滿血性的真男人的渴望與英雄遠去的焦灼。
小說《找》中的都市女性艾悅,在與丈夫離婚后,在都市中尋尋覓覓,追尋著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男性。與此同時,萬寧也將艾悅置于廣闊的鄉村生活中,使得她復雜的心理在都市、鄉村兩重空間中得到淋漓盡致的揭示。艾悅因為丈夫的出軌離異后,在好友成箏的慫恿之下,在報上進行征婚,在形形色色的征婚活動中,她發出了自己獨立自主的征婚要求,“不在乎對方的收入多少,在乎的是對方的學識與幽默以及對待生活的態度。”顯示了一代都市女性對傳統愛情的追求,對傳統價值觀的維護。而在風風火火的相親活動中,她對快節奏的都市生活產生了厭倦與排斥,而愛上了寧靜、安逸的鄉村生活,時不時地往鄉下姨媽家跑,在鄉下姨媽、姐姐淳樸的人性氛圍中。在她們真摯的關懷中,艾悅的靈魂找到了依靠,心靈找到了歸宿,顯示了都市女性對欲望覆蓋下病態婚姻戀情的排斥與和對傳統婚戀的渴望。
萬寧的小說,在傳達現代都市社會中人對正常婚姻戀情的渴望的同時,也傳達了都市人精神生活匱乏的焦慮。在繁華的都市社會,雖然人的物質生活得到了豐富,但精神生活卻沒有相應的提高,反而出現了眾多的問題。萬寧的筆觸不僅延伸到男人與女人情感的私密空間,而且將矛頭指向了都市社會道德精神的荒蕪。如《英雄遠去》中的劉穩,在物欲縱橫的社會中失去了女性的自主精神,奔波于形形色色的相親節目中,最終郭董事長的出現就好像她生命中的一根稻草,她拼命地抓著他,最終懷上郭董的孩子而上位。而《麻將》中的藍曉兒,率真無邪、真誠善良,卻在愛情的道路上屢受重傷,遭到來自錢鳴、成醫生的欺壓。這些都使得光鮮的城市流動著晦暗,對城市道德精神的書寫,流露出作家的隱憂。
總之,萬寧的小說,以平等的視角,以冷靜的筆觸對人性情感進行了雙重敘述,揭露了都市社會中人對真情的渴望以及對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失衡的焦灼。
上世紀90年代以來,盛極一時的身體寫作、欲望敘述以及種種商業化的寫作在已經逐漸走向沉寂,許多作家的寫作給都市文學的創作開創了新領域,萬寧的創作毫無疑問地顯現了這一變化。她的作品,不僅在內容上具有深厚的底蘊,在敘事上也顯示了卓越的才情。她的作品,很難看到激烈的矛盾沖突,她往往以人物的心靈世界的變化推動情節的發展,更加關注的是普通生命廣闊的內心世界,讓外部的行動讓位于心理的變化、精神的沖突。她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品位高雅、操行良好、追求真摯情感的都市女性,如艾悅、齊其、田小禾、橙子、小麥等,從而使得她的敘述成功地打開了審美的視野,建立起獨特的藝術世界。
萬寧敘述的筆觸通常是沉穩、冷靜的,在她的小說中,回避了激烈的矛盾沖突,凸顯人物的心靈世界與靈魂深處。她的小說,遠離了喧囂的敘事,而將尖銳的矛盾沖突推到背景,她所關注的,是生活的輕波微瀾。她避開故事的外在沖突,從人物的內心世界尋找敘事的內在動力,在冷靜、沉穩的敘事中尋找生命的真諦,顯示出充滿智性的敘事筆法。在《麻將》中,賀明明與藍曉兒的由于生活環境的差異,在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人生態度等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按理說,作者在敘述的過程中應當將賀明明與藍曉兒的矛盾沖突置于核心,但作者卻回避了這一俗套,而是將重點放在人物內心世界的敘述上,采用內心獨白等手法,讓她們各自在心里陳述自己的價值觀念與處世態度。《流年》中的梅湄,姐姐的不幸遭遇對她產生了重大影響,使她在穿衣、行為處事上都發生了很大變化,丈夫呂響對她的這種變化感到害怕、壓抑。但作者回避了呂響與梅湄的矛盾沖突,而是借由麥子之口陳述了呂響對梅湄的不滿,使得故事的敘述充滿智性。
萬寧的小說,善于在敘事中營造婉約、唯美的意境,這種意境既充滿著古典情懷,細膩、溫婉、感傷,又充滿著現代都市的浪漫氣息。萬寧對于這種意境的傳達非常的獨特、巧妙,她經常通過描寫那些具有獨特意蘊的事物來營造意境,這些事物本身在文化中生成,與人的心靈相契合,如酒吧、咖啡、田園風光、KTV、充滿獨特風情的西餐廳等。小說《流年》將梅湄、小麥、橙子三位女主人公的交談場景設置于酒吧,這里的酒吧,剝離了城市的喧囂,有的是靜謐與恬淡。三個女性在酒吧中可以無所顧忌地訴說自己坎坷的婚姻歷程、感情糾葛,在世俗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不幸與煩惱在酒吧的溫情敘述中都得到消解,酒吧使得她們孤寂、無所歸依的靈魂找到了棲息之所。此外,作者還將人物安置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使她們被傷的千瘡百孔的心靈在田園風光中找到一片詩意的棲居地。如著名畫家蘇子惠,丈夫對婚姻的背叛給她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她厭倦了城市的浮華,厭倦了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爾虞我詐,因此離婚后她找了一位憨厚、樸實的農民丈夫,在詩意唯美的田園生活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靈魂的棲居地。而梅湄、橙子、小麥三個都市女性,當她們無法擺脫喧囂的都市生活帶給自己的無奈時,她們便會驅車前往市郊散心,遠離俗世,與子惠作伴。在靜謐的青山綠水、青磚瓦屋中暢談人生,疲憊、受傷的心靈在唯美的田園風光中也得到了撫慰,獲得了短暫的輕松愉悅,生活的斗志與勇氣被重新點燃。可以說,萬寧將唯美的意境與人物的心靈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唯美的意境使人物受傷的心靈得到撫慰,是她們精神的家園,而心靈的訴說又使得意境充滿靈性。
萬寧是一個善于描寫人的內心精細的情緒、情感、心理變化的作家,她的敘事,有一個極其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對人的心靈世界的關注。她的小說敘事并非以事件為中心,事件只是小說意義的觸發點,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并不是一系列充滿矛盾的事件,而是人的靈魂的掙扎、心理的變化,她將人物隱秘的心理纏繞在行動的敘述中。她的作品,撇開了非此即彼的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將關注的目光集中于瑣屑、喧囂的世俗生活中紛繁復雜的心理變化。萬寧喜歡捕捉那些飄忽不定的情感,正如《當代》著名編輯周昌義所說的“感覺很好。那種分寸和微妙是很見功夫的。你這部中篇,讓我驚訝的是那種白云一樣飄忽的情感,似乎應該是更年輕一代的心思。而你把握得那么貼切。”[6]萬寧在很多作品中都放大了情緒的飄拂,以流動的情緒推動情節的發展。《流年》這部小說,本來可以有著跌宕起伏的情感故事,但是作者卻著力于描摹那些不為人知的內心角落、情緒細節。作品通過對梅湄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的細膩描寫,使得她變得生動形象、立體豐富,她的至情至性、她的大大咧咧在字里行間得到自然流露。
萬寧小說中對都市生活的深層書寫,對人紛繁復雜的內心世界的微妙把握,都離不開她對新的敘事手法的運用,正是她獨樹一幟的敘事手法,使得她的敘述意味深長而又豐富飽滿。
萬寧的小說集《麻將》,以一個智慧女性的視角,用浸潤著愛和美的筆觸,不刻意玄奧,不綴飾取寵,直視都市,對都市人的內心世界作了細致的描摹,揭示出了在時代轉型的環境中,由于傳統道德的滑坡,價值觀念的巨變,欲望對都市人婚姻戀情的沖擊與扭曲。同時她將筆觸伸展到人的內心世界,對都市心靈進行探照,對都市人的渴求與焦灼做了淋漓盡致的描寫。萬寧對現實生活的真切體驗與深厚的文學功底由此可見一斑。對都市人精神世界的關注與思考,充分反映了萬寧的社會擔當意識,增加了其作品的歷史感,這也是《麻將》的價值所在。此外,她的作品所采用的新的敘事技巧,反映了新一代作家開放、包容的文學觀念,給讀者帶來一種新奇的感覺。
[1]張筱文.消費至上還是人文關懷——關于我國當地都市文學審美走向的思考[J].江西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2):97-100.
[2]欒梅健.前工業文明與中國文學[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0:8.
[3]金 岱.精神虛無與價值共識[J].文學評論,2001(4):13-15.
[4]基·瓦系列夫.情愛論[M].趙永穆,范國恩,陳行慧,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104.
[5]龍詠熹.新世紀女性小說論[D]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08.
[6]萬 寧.麻將[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