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忠
(湖南商學院文學院,湖南長沙410205)
由于政治或戰爭原因,20世紀的中國長期以來商品經濟的發展并不充分,且政治倫理視角在當代文學創作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經濟問題多被轉換為政治問題、倫理問題,商人形象和商品經濟的成長過程常被簡單化或妖魔化處理。19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伴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孕育、建立和發展,現代化進程深入,商業生活的社會地位高漲,經濟理性主義盛行,在全新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系下商人形象得到社會前所未有的關注。在新的時代要求面前,大陸商界小說作家們直面中國當代經濟生活的現實,以其高度的敏感觸覺到社會經濟乃至文化觀念等領域里的現代性變革,近20年來,無論是商界創業小說、商賈歷史小說,或商戰職場小說,都以商人、商業及商業文化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通過紛繁復雜的商戰風云,塑造了一大批豐滿鮮活的崇尚財富、敢于逐利的商人形象,充分肯定并熱情贊揚人們的商業抉擇和財富欲望,詩性弘揚了現代商業精神和經濟理念,對于中國經濟現代性和社會現代性的展開是一個巨大的推動;并且在城市文學話語系統中逐漸呈現出獨立的姿態。
20世紀80年代以來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化和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使得商業經濟生活已經成為無法回避的中國社會現實。商界小說緊扣時代脈搏,以“商界”的商業經濟活動作為創作題材、描述商人在其中的創業傳奇、財富追逐、欲望奔突和職業成長,彰顯現代商業精神與經濟理性,對中國新時期以來的市場化、現代化進程進行著同步的敘述。
雖然中國大陸作家群體早在80年代末就悄悄地把筆觸伸向了經濟生活領域(如錢石昌、歐偉雄的《商界》與俞天白的《大上海沉沒》等),但首先引起中國讀者廣泛關注的是1990年代文壇刮起的“梁旋風”:1992年起國內各大出版社接連推出香港作家梁鳳儀的《醉紅塵》、《花魁劫》、《豪門驚夢》等一系列財經小說,以香港風云變幻的商界為背景,塑造了一系列自立奮斗的女強人形象,揭示商界之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以及商業社會的人情世態之炎涼,迎合中國大陸市場經濟大潮初涌、人們希望認識陌生的商界甚至期冀投身商海的現實需求;同時,對外開放帶來的國人“出國熱”乃至“淘金熱”持續升溫,相應以留學生作者群為主體創作的、反映在域外經營獲取經濟成功的小說如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紐約》、周勵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和劉觀德的《我的財富在澳洲》等也風靡一時。域外來風為現代商品經濟春潮初起時懷揣“致富夢”的中國百姓掀開了商業社會面紗的一角。
域外來風為內地作家帶來了啟示。1990年代市場經濟的深入推進,全面加速了中國社會的“商業化”進程,“房地產熱”、“經濟特區熱”、“炒股熱”、“經商熱”、“集資熱”,市場經濟的商潮風起云涌,新興的商人階層引領商界風流;都市商業文明成為當代中國最活躍、最重要的人文景觀,商業中國成為當代大陸文學無法回避的現實存在。近20年來,伴隨著商潮的起伏漲落,當代文壇以反映商業經濟活動為主要題材、以塑造商人形象為基本目的、彰顯經濟與文化理性的小說創作如火如荼,對于商業中國的透視從1980年代末表現農村商業活動復蘇和城市商業體制改革啟動,到后來市場經濟大潮奔涌下的“市情商態”,商界小說展開了全景式的書寫:特區掘金、股市交易、地產運作、官商勾結、商場博弈……“商界精英鏖戰商海的英雄本色、白領麗人實現自我的商業出擊、市民文化解構精英文化的‘痞子話語’、‘城市新民’追逐欲望的物質主義終極理想齊集筆下”,全方位、多角度地揭示現代商業經濟活動的繽紛復雜;不僅是時代商戰風云,作家們還把筆觸伸到歷史領域,對民族商業秘史進行探尋和解密,彰顯已成為歷史的商界風流。在現代性話語與傳統話語、政治話語與經濟話語等多元話語權力或對抗或合謀下,商界小說文本中傳奇敘事、欲望敘事、消費敘事、紀實性敘事各顯風采;豐富的題材選擇和話語表達,開創了商業題材小說創作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并且隨著市場經濟發展和現代化進程的深化,作家們的商界認知亦不斷深入,創作也日趨成熟,從當初的記錄商戰原貌到弘揚現代商業精神,反思現代性困境,小說主題的開掘逐步深化。
總之,與社會轉型和商人群體的崛起相伴隨,商界小說創作日益興盛。商界小說從城市文學中衍生出來,它抓住了城市生活中的一個主要內容:商品經濟現象;在城市這個空間里,演繹著令人眩目的商業博弈、財富傳奇和欲望故事,展現在此過程中靈與肉的沖撞,詩意弘揚了現代商業精神和經濟理性,也不同程度地直面和思考了現代性的根本問題:物質繁華背后的精神迷思。商界小說創作內容緊追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步伐,把商人、商業與商業文化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進行表現,發揮商業經濟活動在小說敘事中的介入、聯結與導向作用,在“經濟”透視鏡下重審人與人的關系、重新詮釋人性本身,著力于新型商業精神的構建和現代經濟理性的彰顯,逐漸成為了“一組時間上具有一定歷史延續、數量上已形成一定規模、呈現出獨特審美風貌并能在讀者中產生相對穩定閱讀期待和審美反應的小說集合體”。在城市文學話語系統中逐漸呈現出獨立的姿態,表現出別具一格的審美品質與文化價值。并因商人階層興起導致的經濟權力對社會“賤商心理”轉向和文學表達“給力”的積極介入,從而前所未有地獲得了在文學場域中自由、自主的話語權力和表征空間。
與社會轉型、商人群體崛起和現代經濟理性的不斷深入相伴隨,大陸商界小說20余年來的創作如火如荼,并逐步呈現出模式化、類型化的創作趨勢。根據其主題和題材的應時變化,目前大陸商界小說的發展基本可分成商界創業小說、商賈歷史小說、商戰職場小說三個階段。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社會商潮初涌,在社會轉型的大舞臺上,涌現出了一大批把握時代潮流,勇于迎接挑戰,精明的商業頭腦和善于把握機遇的商人形象,創業激情銳不可當、經濟理性狂飆突進、欲望圖景眩目展開,許多作者正視經濟的發展、時代的進步,以其反映“商戰”、記錄“商潮”的創作意識的自覺,忠實記錄了這場社會變革,為大膽搏擊商海追逐財富的弄潮兒鼓而呼。
“財富暢想曲”響徹這一時期的商界小說創作。在紛繁復雜的創業傳奇、財富神話和欲望敘事中,商界創業小說塑造了一大批處在中國改革開放風口浪尖,崇尚財富、敢于逐利、勇于開拓的商人形象,這些全新的現代“經濟人”以其競爭性生存和創新性突破發展在當代文學人物畫廊里獨放異彩。如彭名燕《世紀貴族》中三代創業者胡鵬、于松濤和黎少榮在深圳這片改革的熱土上揮灑青春和智慧,以舍我其誰的開拓精神,銳意進取,為改革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奏響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創業之歌。沈笑瀾(俞天白《大上海漂浮》)曾游學歐美,現代經濟學專業素養深厚,挑戰意識強,熱愛金融事業;在商品經濟大潮來臨時,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和機會:“我已經清醒地看到,我這份冒險精神在整個中國整個上海都是十分可貴的。中國華爾街的主宰,非我這種清醒者莫屬!”他義無反顧地投身商海,創建了環球證券公司,并成為金融界佼佼者。另外,《商界》 (錢石昌、歐偉雄)中膽識過人、欲望過人和精明過人的廖祖泉,還有徐則甘(鐘道新《權力的界面》),陳奧倫(王慶輝《鑰匙》)、拔射(沈喬生《白樓夢》)等一系列商人,與時俱變,抓住了歷史機遇,在商海拼搏中盡顯風流,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商業奇跡,最終成就了個人偉業,彰顯了自身的社會價值。
同興于90年代,商界創業小說沒有像現實主義沖擊波一樣對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的“艱難”做平面化描述和道德理想主義式的救贖,不像晚生代小說一樣對都市文明的異化圖景進行符號化處理,也不像反腐小說作家一樣將筆觸指向經濟背后的政治腐敗問題,而是直面中國當代經濟生活的現實,以其高度的敏感觸覺到社會經濟乃至文化觀念等領域里的現代性變革,聚焦紛繁復雜的商戰風云,塑造了一大批改革的急先鋒、商海的弄潮兒,熱情肯定其為實現財富欲望的商業行為,正面地弘揚了現代經濟人的自由競爭意識和冒險精神。
市場經濟的發展一方面需要人們進一步解放思想,大膽開拓,創造更大的財富神話;另一方面,現代經濟理性的狂飆突進,使得人們在沖破傳統的“重義輕利”倫理觀的束縛后,迅速轉向對物質利益的狂熱追求,欲望的惡性膨脹,必將導致人的主體性的迷失。對當下社會關于權、錢、色的欲望過度膨脹而導致的種種人的物化、異化現象,商界創業小說給予較為全面的展示,同時對現代性的普遍困境表現出深深的迷惘和憂慮。如葛紅兵的《財道》寫大航集團的老總周重天對金錢頂禮膜拜而棄絕親情;鐘道新的《公司衍生物》中的梅小青則用自己的身體和婚姻來交換金錢;陳一夫《資本魔方》中的光照市國商銀行分行行長鄭革新則是個玩弄權、錢、色的欲望動物,為了掩蓋水泥集團的逃廢銀行債務、侵吞金融資產的罪證,他與水泥集團的總經理、情人薛美用金錢和美色賄賂國商銀行總行派來視察的孫組長,演繹出了一部官商勾結的欲望角逐鬧劇。曹建偉的《灰商》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商海沉浮中“灰商”物欲“狂歡”圖:商人們一方面巧取豪奪、瘋狂斂財,另一方面則大肆揮霍、縱情享樂。他們擁有名車、美女、別墅、游泳池、富豪俱樂部……灰商如此縱欲和愚昧,其結果必是演繹出人生的悲劇:小說中的商界巨頭們或被人謀殺,或被關監獄,或算人反算己,相繼以悲劇的形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這些作品中,迷失的商界英雄們“把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僅僅看作自己放縱的欲望、古怪的癖好和離奇的念頭的實現。他還沒有體驗到財富是一種凌駕于自己之上的完全異己的力量。”顯然他們最終只能走向毀滅。
伴隨著整個社會現代性帶來的問題日益突出,商界小說的掘金故事在積極傳達現代經濟理念的過程中,對于現代性的批判力度也在逐漸加大。而對于經濟現代性和社會現代性的反思與超越,為商界小說的現代性訴求增添了精神的深度。
近20年來,市場經濟發展迅猛,但不能否認經濟進步中充斥商界的畸形發展,弄虛作假、坑蒙拐騙、見利忘義的奸商行為屢見不鮮,社會由此引發“中國的商業道德何處尋?”的呼喚。在社會價值觀念和文化理性層面,商業中國急需構建與市場經濟體制相對應的新型商業精神和現代經濟倫理,以保障社會經濟良性運行。面對現實困境和時代需求,與90年代的文化反思潮流相呼應,當代作家把目光投向了我們民族的歷史長河,首次在當代歷史題材寫作中大規模地關注民族商業活動,試圖從民族商業“秘史”中發掘具有現實普遍意義的價值規則和文化底蘊,彰顯其與現實生活脈息相連的精神特質,以儒商敘事為主打戲的商賈歷史小說盛行一時。
《白銀谷》的作者成一說:“以今天的眼光看,百年前的西幫票號,當然已經是很落后、很腐朽的一種金融制度了。但它對‘商’的理解,對‘商’的敬畏,用我們中華自己的文化資源,對‘商’的滋養,在那樣一個受主流文化歧視的社會環境中,將‘商’推到的成熟程度,似乎也還值得今人回首一望的。”顯然,成一等商界小說作家們領悟到言說歷史與構筑當下現代商業精神之間的內在聯系。而商界小說尋覓到的中國現代商業文化的歷史根脈——“中華自己的文化資源”就是誠信為本、義利并舉的儒商之道。
商賈歷史小說除了繼續現實題材的商界創業小說的創業傳奇和財富神話敘事外,在情節設置方面共同表現出一個富有中華傳統文化特色的取向:對于商賈人物的道德化塑造。商賈歷史小說的主人公多為“士魂商才”型的儒商。值得注意的是,商賈歷史小說作為以商業活動為主要題材的敘事,敘事卻不聚焦主人公們的商場角逐,以展示其敏銳的商業眼光和杰出的商業才能等;重心反落在“儒商”們的仁、德、信、義等富有中國儒家傳統特色的道德品質的書寫上。如喬致庸(《喬家大院》)一心想以商救民、以商富國,他賒粥濟民、體恤百姓,多次救國家與危難之中;是“有大志向,大抱負,要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為天下萬民生利”的一代大商。孟樂川(《東方商人》)集儒氣與商氣于一身,堅持誠信經商,“貿易不欺三尺子,公平義取四方財”;并且為富且仁,常煮粥賑濟饑民,還傾盡家資修堤治黃。《大宅門》中白景琦沉重打擊阿膠生意的對手惡意競爭,決不取不義之財;在日本人的淫威面前大義凜然,捍衛民族尊嚴;王廷相(《大盛魁商號》)濟國家之利,重民族之義,聯合中國商號抗擊俄國人。顯然上述儒商故事挑戰當下商業社會的金錢崇拜和物質至上,演繹的是義利并舉、既富且仁的財富神話。義利并舉的倫理訴求造就了一個個壯觀的事業:“天成元票號”、“大盛魁商號”、“天下第一樓”等,而儒商故事中的主人公白景琦(《大宅門》)、喬致庸(《喬家大院》)、王廷相(《大盛魁商號》)等,無不因此盡展大商風采。
從這些作品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反復被凸顯的文化理念是:中國獨有的儒家精神和仁義道德才是商業的最高境界。商人道德品質對其商業命運的決定性作用,儒商們的事業成功與他們良好的道德操守、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密不可分。
“儒商”作為一種商界的精神符號,有著深厚的道德蘊藉,它代表著中華文化為商人群體提供的一種理想人格;儒商精神是中華傳統商業倫理的精華,也是構筑現代商業精神的文化資源之一。商史小說重返中華傳統,演繹儒商故事,以歷史類比和反思當下社會,給予當代商業社會以道德教喻,為構建現代商業倫理提供了有效的文化資源。
雖同為現實商戰題材,商界創業小說面對的是90年代初市場經濟大潮初起、經濟運行尚未規范,資本原始積累時期的商業出擊和欲望奔突故事在文本中盛行;商戰職場小說則是新世紀以來,市場經濟發展進一步深化,現代商業制度和企業制度得以建立和相對成熟之后的產物。
新世紀以來,隨著現代公司制普及,職場和職業化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特別是商界人士都要面對的生存事實。同時,21世紀知識經濟的到來,促使中國社會經濟結構調整,由低端的傳統制造業與流通業向知識密集型的高端企業轉變,這一轉變直接催生了知識密集型職業人士組成的職業白領階層。這一階層作為現代經濟活動新生的主體,必然成為緊扣商業脈搏的商界小說關注的新焦點。故此商界小說開始進入“職場時代”,有別于以往早期以描繪波詭云譎的商戰傳奇+欲望故事為主要賣點的商界創業小說,逐漸轉向側重反映商界職業白領職場人生歷練和職業心經,審美地折射其生存感悟與困惑,形成獨具特色的商戰職場小說。
在這一時期大量資深商界職場人士如王強(《圈子圈套》系列)、崔蔓莉(《浮沉》)等進入商界小說創作隊伍,通過小說講述自己的職場體驗與職場故事,商戰職場小說成為他們反映與構建自我、尋求認同的載體。這些職場人士大多出身草根,沒有特殊背景,沒有過人天賦,只是受過良好教育;他們不依靠政治資本、甚至是物質資本,但憑借個人奮斗和自身的知識資本可以獲取財富,改變社會地位,成功進入為社會上層。
在眾神退位的后現代世俗文化語境中,英雄從“知道一種大寫的秘密”和“達到了大寫的真理”的超人,已經淪落為了“只不過是善于做人”的凡人。盡管缺乏商界創業小說中在市場經濟改革大潮中叱咤風云的商戰英雄的豪情萬丈、商賈歷史小說中士魂商才的民族商人的人格魅力和道德力量,“喬莉”(崔蔓莉《浮沉》)們的成功為當下中國社會草根階層提供了現實的奮斗目標,而其勤奮和努力我們可以復制,專業知識和職場規則可以學習和操作,于是“喬莉”們成為中國當下渴望通過個人奮斗實現成功的大眾心目中的職場偶像。
商戰職場小說是作者在商場和職場的親身經歷、真實的人生記錄,有著作者對職場生存和商業運作有較為深透獨到的理解;并且通過大量職場案例,融專業知識和職場規則于故事講述之中,這使得新世紀以來商戰職場小說具有早期商界小說相對缺乏的專業性、高信息量和可操作性,于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當做“職場必讀指南”或“經商教科書”而暢銷走紅。如《浮沉》的封面上寫道:“最激勵人心的職場生存小說”;“千萬銷售和經理人競相研習的商戰圣經”;封底則寫道:“參悟職場最高境界,領略商戰巔峰對決,真實展現外企職場成長與商場智慧的小說。”《圈子圈套》系列小說在職場白領中流行,被稱作“第一部揭示在華外企經營內幕的紀實文學”,“第一部為白領階層量身定做的職場必讀指南”;而根據作者自身多年從業經歷打造的《職場風雨飄》被讀者譽為“職場《資治通鑒》”;小說以大量的真實案例展示了眾多的職場生存技巧,如面試技巧、推銷技巧、談判技巧、管理技巧乃至“站隊”技巧等,這對身在職場者尤其是職場新人來說,無疑具有現實的指導意義。
因創作者文化觀念的限制,或商界認知的缺乏,加之商品化的生產機制的負面影響,使得商界小說相較于傳統意義上的精英作品,值得關注的優長不在審美價值,而在于其伴隨社會轉型而生長的文化特性。作為一種文化文本,其價值考量指向所擔負的文化功能:在文學敘事中負載并演繹現代經濟理性,致力于新型商業精神的啟蒙,為中國經濟現代化推波助瀾。
應當說,現代經濟理念在新時期以來的中國社會逐漸深入人心,與商界小說的搖旗吶喊是分不開的。現代經濟理性作為現代科學理性的擴張在經濟層面的表現,是現代經濟社會的核心理念之一,其基本訴求表現為:相對于其他需求,人類對物質利益的需求的絕對優先性;追求最優方案、最佳手段、最高效率的有效性思維。而社會經濟的充分發展,顯然是與現代“經濟人”為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嚴格、規范、精確、自律”的現代經濟活動分不開的。
但是中國有著幾千年"尊儒賤商"傳統,雖然社會幾經變化,但一直沒有經歷資本主義的充分發展。在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初期,中國社會觀念的現代性變革阻礙重重。所以,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借助文學敘事,在文化觀念上破除陋習,為中國開展現代性歷史敘事掃清障礙。應當說,近20年來大陸商界小說成功擔負起了這項文化功能。
商界小說聚焦紛繁復雜的商業景觀,形象地展示了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發展,給人們帶來的價值觀念和文化理性上的巨大沖擊。市場經濟的發展首先解放了長期以來中國傳統的義利觀造成的思想束縛,人們不再壓抑和隱瞞對物質利益的欲望,甚至開始對“利”字高談闊論,對財富的欲望和追求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推動力。如《商界》 (錢石昌、歐偉雄)一改許多先哲大師對金錢罪惡的詛咒,唱響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文學創作中第一首“金錢禮贊”;小說圍繞著廣州地區穗光、東喜、浪河三個規模不等、所有制性質不同的公司的經濟活動來展開敘事,比較了它們經營的成敗得失,從而正面肯定金錢是推動現代經濟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工具。不僅如此,“《商界》透過洶涌的物欲浪潮展示了下面與浪濤相激蕩、相諧調的海床--沉默而有力的理性”,“它體現了一套由獨特行為方式、思維方法和價值觀念構成的文化體系在古老中國大地的逐步確立,而其核心是經濟社會生活的合理化,就是一切現象的合理的可計算性。一語概之,就是近現代商品經濟活動所孕育、產生的以資金核算、利潤增殖為集中體現的工具理性,與傳統社會義利之分乃人禽之異、存天理滅人欲的實用理性的本質區別就在于它大力肯定欲望是社會發展的動力,在于它協調、推動欲望實現而把握商品經濟的堂奧”。
在《商界》這篇作品中,現代經濟理性觀被作為一種新價值評判模式來描寫、闡釋小說人物及其行為。小說引人注目的是塑造了一個富有商戰智謀,以及洞察市場、追求利潤的本質屬性的現代“經濟人”廖祖泉的形象。他是一個從底層奮起領時代風騷的企業家;為籌建東灣酒店,他做了一系列嚴密謹慎的酒店業市場調查、分析和預測;當緊縮銀根、控制信貸的風險壓來,他巧借域外資本轉風險為發展契機;而在電腦官司中,面對利益與友誼、恩情的沖突,他認定“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做生意,是朋友只可以加強信用,不能出讓利益;不是朋友,只可以提高警惕,卻未必少了賺頭。商業的主宰是市場規律,而人情只是哭笑多變的媒婆。”這一形象向讀者清楚展示出現代“經濟人”合乎現代經濟理性的思維模式和行為取向:不是從道義理想、情感和良知出發,而是從理性預測出發,權衡利害,合理設計行動目標,合理地選擇最佳手段和最佳途徑。
商業社會要健康規范地發展,社會經濟要良性運行,就必須構建與現代經濟體制相對應的新型商業精神和現代經濟倫理。應時代要求,商界小說利用文學的形象魅力,積極弘揚以契約、誠信、公平為核心的現代商業精神。如季宇的《新安家族》敘述了新安商人在與西洋商人進行茶葉貿易中,為了數萬茶農、數百茶商的生存利益,堅決抵制洋商挾強權制定的壟斷對外茶葉貿易、掠奪盤剝華商的商業規則,為“公平商權”而斗爭的故事。歷史敘事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仍有很好的現實關照性。王強的《圈子圈套》則在現代商場競爭雙方的巔峰對決之中,宣揚現代契約精神是商戰成功的法寶:為爭奪“中國第一資源集團”的超級大單,洪鈞、俞威雙方各施手段、各展奇術。而激烈的商界競爭的最后勝出者是恪守現代契約精神的洪鈞,俞威不守誠信,瞞騙公司,踐踏法規,在廣東第一資源項目上采用瞞天過海、偷梁換柱的手段獲取不正當利益,故而敗北。精彩商戰故事形象演繹出現代從商之道。
在市場經濟日益發達的今天,當下中國商場和職場也在轉型中逐步成熟,行業逐步規范,職業道德觀念開始深化,“專業”、“效率”、“科學”等現代性的核心理念在商戰和職場活動中得到廣泛認同。誕生于這一背景下的商戰職場小說表現出對現代經濟理性的高度認同和積極宣揚。它是資深職場人士對自身職場經歷和商戰成功經驗的紀實性書寫,并且以解密職場玄機、提供商戰策略、滿足職場人士對商戰專業知識和經驗的實用性需求為己任。如《浮沉》在每章后面都設置了“編輯絮語”環節,包含“商戰勝經”和“職場行走指南”兩個內容;全書共羅列了24條“職場行走指南”以及21條“商戰勝經”,其中重點關注了競爭、創造、敬業等現代職業精神,與關于合作、定位、人際、寬容、原則等基本素養,這是商業社會對現代人基本品格的要求。而這些職場成功人士“不厭其煩、手把手傳授的那些經驗技巧恰好是長期以來現代性書寫一直忽略的內容,這種理性主義、啟蒙主義的價值在中國的許多組織中并未真正建立,職場小說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填補了空白”。
中國商人,作為在歷史上始終居于“四民之末”的階層,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中崛起,在市場經濟的發展中迅速實現了化“蛹”為“蝶”,而在這歷史性飛躍中起決定作用的是,新商業精神和現代經濟理性在商界乃至全社會的被認同和深入人心。應當說,商界小說在當下中國經濟現代性和社會現代性展開過程中,成功地充當了搖旗吶喊的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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