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瑞
沈陽師范大學,遼寧沈陽110034
高等教育學能否成為一門學科?這就是高等教育學必須面臨的基本理論課題。然而,中國的高等教育學雖然占有豐富的教育實踐,但就其學科的抽象水平而言,尚缺乏堅實的學科基礎,也沒有充分發揮實踐指導的理論使命,這不能不說是高等教育學發展的重要缺憾。可喜的是,孫綿濤教授與康翠萍就大學本質問題提出一種嶄新的觀點,即“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對立統一”。這對于理論蒼白的“高等教育學”而言,可謂如沐春風,對于左顧右盼的中國高等教育改革而言,更是猶如找到了定海神針。
作為高等教育專業領域的一名研究人員,筆者多年來一直面臨著一個困惑,這就是高等教育的研究如何達到一種專業化水平?盡管自己是一名高校教師,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高等教育領域的“局內人”,然而,自己卻又從來不敢以內行自居。因為,就許多高等教育方面的改革而言,無論是國家政策的出臺,還是校內政策的制定,自己地地道道都是局外人,全然無知。事實上,如果說一名高等教育學者是在進行高等教育研究,那么,高校的管理者每天更是實實在在地思考著中國的高等教育問題,而且他們本人就是政策制定的參與人,在高等教育方面有著更大的發言權。就此而言,所謂的高等教育研究者,總不免自慚形穢,茫然不知路在何方。
研究者在研究對象的改革面前應當說是如同無根的落葉,并不知自己到底是身歸何處。高等教育研究者的這種困惑,應當說是一種普遍性的問題。這是因為,大多數理論工作者畢竟只能是現實改革進程中的一名普通“看客”,無論如何,這都是高等教育研究者所無法擺脫的一種悲哀。然而,孫綿濤教授關于“大學本質觀”問題的研究,使我首先感到沖擊或震動的就是,學者同樣也可以發出自己響亮的聲音。其思想之深刻、觀點之睿智,拜讀之后的確是令人茅塞頓開,給人一種醍醐灌頂之驚醒。從這里,高等教育研究者找到了自己的學術歸宿,理論工作也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這就是,學者研究不僅僅是解決現實問題,甚至主要的不在于解決現實問題,因為現實問題更需要現實中的“局內人”來解決,學者永遠都不可能、也不應該替代“局內人”。學者之所以可以作為學者,就應有自己的立足地,也應當努力去占領自己的學術陣地,進而打造自己的學術高地,心無旁騖,而不是心猿意馬,或者妄自菲薄。
高等教育學近幾十年的發展,表面上風風火火,學術會議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論文研究更是層出不窮。但靜心觀之,從研究范式上來概括,基本上仍然沒有走出研究的經驗模式,無論是歷史經驗還是當下經驗。經驗研究當然是有必要的,而且也比較能夠體現熱點問題,但是,正是在這種熱點捉摸不定的變化下,高等教育的研究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理論根基,總是盲從于現實問題的議論紛紛,善于事后說長論短,教育研究成為了教育評論,研究自然也就失去了研究的應有價值意義。
理論研究當然要密切聯系實際,高度關注現實的發展,但是,理論研究畢竟不應當是現實的盲從者,而應有自己的理論邏輯,這種理論邏輯,就是一門學科的理論所在。如幾何學、物理學等成熟的學科,人們一想到這些學科,首先認識到的是該學科的理論思想與邏輯體系,而非各種各樣的幾何圖形或物理現象,這種理論體系,就是對于研究現象的一種邏輯抽象,是關于研究對象的本質抽象。同樣,對于高等教育學而言,其學問之所在,就在于能夠對高等教育紛繁復雜的各種現象進行本質的抽象,這就是傳統上做學問所謂的固本所在,而決不應本末倒置。
孫綿濤教授正是從大學這一基本概念所包含的眾多矛盾中揭示出了其主要矛盾,通過主要矛盾分析而最終把握本質的認識,提出大學的本質在于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
大學的這種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構成了大學本質屬性矛盾的對立統一。大學學術自由性和受控性的對立是絕對的,而統一性是相對的。這種絕對的對立表現在,由于大學的學術自由性就其本性來說它是不受任何約束和控制的,而受控性是指大學的學術自由必須要受來自外部和內部因素的約束和控制,因此自由性和受控性雙方是相互排斥和相互對立的;這種相對的統一表現在,自由性和受控性雙方是相互聯系、相互依存的,只要大學運行,大學學術的自由性與受控性就不可能分開,它們在一定的條件下共處于大學這一共同體中;不僅如此,自由性和受控性還相互滲透,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
從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高度來認識大學的本質,這應當說是當前我國關于大學本質全新認識,在高等教育理論的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可以這樣來說,缺乏大學本質問題研究的高等教育學,就不是完整的高等教育學,甚至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高等教育學。這是因為,如果對于大學本質這樣根本性的問題都不曾試圖做出回答,其他問題的解釋,還有什么理論深度可言呢?
大學本質問題是人們長期以來樂于談論,也渴望認識,卻又總是捉摸不定、欲說還休的一種學術亂象。為什么說這是一種學術亂象呢?這也就是說,對于大學本質問題的議論較多,一直沒有形成明確的觀點,缺乏系統的論證。相對而言,當前國內關于大學本質的認識相對集中為兩種,一是文化觀,二是自由觀。第一,文化觀認為,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大學的本質在于文化:在于文化的傳承、文化的啟蒙、文化的自覺、文化的創新。其實,這種文化觀,貌似真切,實則給人以同一重復之感,并沒有建立在科學的方法論基礎而揭示出本質特征,文采的激蕩仍不能掩蓋其浮云般的輕浮。第二,主張自由的大學本質觀,相對來說似乎是中規中矩,是一種較為經典的觀點,因此,如何看待這種較為經典的大學本質觀呢?這也是當今時代對大學的認識能否突破的關鍵所在。這也就是說,突破了大學的傳統本質觀,對于今天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可能就意味著一種創新,否則,認識上沒有突破,觀念上就沒有改變,高等教育的改革創新就是一句空話,其必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正所謂,“一般說來,有什么樣的大學本質觀,就有什么樣的大學改革發展觀”。
反思孫綿濤教授大學本質觀建構的認識論,我們更清楚地發現其理論創新的根源所在,這就是其方法論上能夠堅持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路線。傳統上人們關于大學本質或理念的多種認識,大多數是基于大學某一屬性特征的分析概括。這樣,就其具體的某方面而言,可能是深刻精辟的,但基于部分特性的分析方法,顯然不是對于事物的本質分析道路,缺乏有關事物的對立統一觀點,即缺乏辯證法的認識,這往往會陷入一種形而上學觀。因此說,大學本質研究是否科學合理、能否確立本質應有的理論地位,這首先應明確的就是研究的方法論。
在大學本質的應然狀態和現實狀態即實然狀態及其關系上,不應該注重大學本質的應然狀態而忽視大學本質的現實狀態;探討大學的本質,不應該從理想的、抽象的大學的角度去探討大學的應然本質,而應該從大學具體現實的現象中去探索大學的實然本質;看待大學的本質,應避免把理想的抽象的大學所具有的應然本質當作大學的本質屬性,而應該把大學所體現的實然的本質作為大學的本質屬性,從而認識到大學的本質不是學術自由,而是大學現實狀態下的學術自由與學術不自由性即受控性所組成的一個對立統一體。
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對立統一的大學本質觀,在理論上鋪墊了高等教育學的理論基石,是高等教育學這門學科發展史上的里程碑,其在實踐中又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這也正如作者所說,其不僅能夠有利于我們從理論上解答我國大學改革出現的悖論,而且還具有更為現實的指導意義,“去選擇一些恰當的改革政策與策略來更有效地繼續推進大學改革”。事實上,中國近年來高等教育的改革,往往陷于所謂“一收就死、一放就亂”的怪圈,這在很大程度上與有關部門關于大學本質問題理解的不準確、不到位有很大關系。可以說,自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以來,教育改革的步伐緊隨其后也順勢拉開,特別是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頒發以來,教育改革的呼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然而,教育改革的成果,卻遠遠沒有經濟改革的成果顯著,至今仍被人認為計劃經濟的最后堡壘。為什么教育的改革理想與改革成效之間會出現如此大的反差呢?了解中國當代教育發展的人士不難發現,這與決策部門對于教育問題認識的動搖有著很大的關系,而這種動搖現象,恰恰說明了教育本質,特別是大學本質對于當前高等教育工作的現實意義。
大學,這座曾經的象牙塔,歷史上曾引起許多文人墨客的遐想,更招致眾多哲學大師們的理性批判。可以說,自人類文明以來,很少有哪一種機構會引起人們如此多的非議論證。它曾經是人類文明的殿堂,也曾經被科學革命的滾滾洪流所湮沒而被打入冷宮。它曾經被視為先進文化的代表,也曾經被視為保守主義的大本營。在激進的年代,它曾被無情地關閉,在建設的年代,它也被視為彌補物質損失的最佳“補品”。大學的是是非非,歷史上如此紛繁斑駁,讓人們感到無從是說。這種迷亂的大學,正需要一種本質的把握,一種建立在時代精神上的本質把握。
人們或許會說,大學就是大學,尤其是在今天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時代,大學生活已普渡千家萬戶,再無往昔的傲慢與神圣,大學還是什么可言說的?的確,如果僅僅以靜止僵化的觀點來看,大學也就是這種樣子而已。在西方中世紀大學產生的最初幾百年,大學也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但是,隨著現代科學的產生及其廣泛應用,大學淪為了昨日黃花,很快就要被社會拋棄,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這時人們對大學的立場開始出現了變化,大學內部也逐漸感覺到了躁動不安。堅守自己的傳統,還是與時俱進,甚至是別出心裁而招搖過市?大學的何去何從面臨著歷史的選擇,也是歷史的挑戰。
法國大革命中最先掀起了大學的革命,也是一種徹底的革命,就是革了大學的“命”,就享有“大學之母”之尊的巴黎大學堅定地關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應用型大(專)學校(新中國建國后的院校調整,其改革與此也有異曲同工之感,歷史上驚人地相似)。飽受拿破侖戰爭蹂躪的普魯士邦國,則是在著名的新人文主義思想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的帶領下創辦了崇尚學術自由的柏林大學,將教學和科研有機地統一起來。歐洲大陸上大學改革的驚濤駭浪,強烈地沖擊了英美國家的高等教育觀念。相比大陸國家不由分說的改革,堅守傳統大學理念的保守人士義無反顧地發出了自己的抗議,抗議之聲博古引今,顯得更加深邃而沁人心脾。英國紅衣主教紐曼(Cardinal Newman)1851年也發表自己的大學觀,即《大學的理想》(The Idea of U-niversity)。后者更是系統地論述了大學的本質,即“大學是一個傳授普遍知識(universial knowledge)的地方”。
紐曼大學觀的提出,方使得人們驀然發現,原來大學并非是如其現實的存在那樣安然無事,其到底為何物?這似乎是盡人皆知的問題,真正的答案似乎卻又在人類理智所難以企及了理念的彼岸。至少可以這樣來說,大學的本質問題,其不再是不言自明的,而是有所取、有所舍,反映了不同時代對于大學的不同期盼,反映了一種時代的選擇,體現了一種時代精神。這也正如孫教授的分析:
在看待大學本質的問題上,第一,我們不能以大學產生初的應然本質作為大學的本質。因為大學作為學術組織,雖然從產生之時就具有學術自由的應然的本質,但由于大學從產生之日起就已經和整個社會現象不可分離而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術組織了,大學的這種學術自由的應然本質已經和由于社會體制和制度的制約而使大學不自由的本質交織在一起,從而形成了大學的學術自由性與不自由性的對立統一這種現實的本質了。這時,大學的應然本質已經不能代表大學的本質特性,大學的本質特性只能由大學的實然本質所體現了。
關于時代精神,黑格爾認為它是每一個時代特有的普遍精神實質,是一種超脫個人的共同的集體意識。縱觀歷史上重要的大學思想,無不體現著高等教育發展的時代精神,甚至是民族精神。這也正如克拉克·克爾對于大學變化的分析,“歷史地流逝比觀察者的筆墨要快得多”,“正像老牛津大學,在1852年被紐曼理想化時,近于滅絕一樣,‘現代大學’,在1930年弗萊克斯納描述它時,也正瀕臨滅絕。因此,我們對于大學的認識,一定要從一定的時代高度上,從具體時代意義上來把握。否則,脫離現實的需求分析,僅僅就大學而論大學,這種坐而論道的議論,難免感到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喟然感慨。從時代的發展來看這種對立統一的大學本質觀,大學的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統一觀點更是一種全面辯證的大學本質觀。
除學術觀點的創新外,從文獻綜述到研究方法論的確立,該研究也都屬于當前高等教育研究方面難得的學術佳作典范。我們可以借一句古語來形容孫綿濤教授:“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其嚴謹治學,縱橫五千年,心游八萬里。尤可稱贊,心無旁騖似明鏡,無風何處起漣漪。一代學術大師,心仰之、心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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