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軍
沈陽師范大學,遼寧沈陽110034
大學本質觀是人們對大學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事物的本體追問,它關系著一個國家的大學制度的性質和效度。近年來,孫綿濤教授對大學本質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研究,陸續有重要成果發表。其先后在中山大學、北京大學等舉辦的重要會議上以大學本質觀為主題發表了多次演講,并以不同內容發表在《教育研究》等多個不同的期刊上。這些演講和論文在學界引起了廣泛關注,中央教育電視臺等相關媒體也予以了專題報道。孫教授認為,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大學的本質雖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從學術自由的角度來認識大學更能體現大學的本質。筆者結合對我國大學學術自由和大學本質的省思來對孫教授的大學本質觀思想做如下評析。
通過高等教育實現民族振興和國家富強是世界主要發達國家的共同經驗。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高等教育改革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無論是“211工程”和“985工程”的實施,還是科教興國和建設自主創新型國家戰略的提出,都把問題聚焦到“中國能否構建一個既具有大學一般共性特征,又富有中國特色的高效的現代大學制度”這一關鍵問題上來。建國60余年以來,中國社會發生的翻天覆地的深刻變革卻沒能孕育出為世界所公認的思想家,國家的巨額經費投入也沒有能培養出自然科學領域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國家對高等教育投入的逐年增加,是近代以來從沒有過的黃金時期。但高等教育所發揮出來的效能卻不甚理想,我們不禁要問這究竟是為什么?
原因有很多。筆者以為,至關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們還沒有科學地把握“大學的本質”。為什么大學本質觀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和作用呢?孫綿濤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什么樣的大學本質觀,就有什么樣的大學改革發展觀。這說明,大學制度改革者所持有的大學本質觀將從根本上決定著其將要把中國大學引向何方。如果我們連大學的本質是什么都沒有搞清楚,或以一種錯誤的大學本質觀進行大學改革,那么其結果很可能就是“事倍功半”甚或是更為嚴重的“南轅北轍”。
在大學發展史上形成了諸多大學本質觀,筆者把它們歸為兩類,一類是把大學看作“學術組織”,另一類是把大學看作“非”學術組織。持學術組織本質觀者會按照高等教育規律去辦學,其效益和歷史作用往往是積極的、根本的和長遠的;反之,持非學術組織本質觀者,往往把大學當作與經濟、政治組織無異的組織妄加干涉,其效益和歷史作用往往是消極的、表面的和短暫的。
縱觀我國近代以來的大學本質觀,則難免讓人遺憾。因此,部分有識之士發出了如此呼喊:應把中國大學作為學術組織來建設和管理。
作為專門以大學為主要研究對象和領域的高等教育學學科理應對這一重要現象和問題高度重視和開展廣泛探討。但遺憾的是,綜觀我國當下高等教育學的主要著述,探討大學理念和高校職能者甚多,研究大學本質者甚少。孫教授的《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學術自由大學本質觀的重新審視》(發表于2011年第6期《教育研究》)一文不僅重拾“大學本質”這一被邊緣化了的主題,而且更是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的大學本質觀,把對大學發展同樣至關重要的“學術自由”與“大學本質”二者有機地聯系起來,向人們深刻地揭示了一種更加合理的大學本質觀。
現有的關于學術自由的多數研究文獻,雖然認識到了學術自由有相對性與絕對性之分,但確如孫教授所言:“(這些)學者所說的大學的相對學術自由不是指的大學的本質,而是在承認大學的本質是學術自由的前提下來分析這種學術自由的相對性的,……只是把大學的學術自由的相對性當作大學學術自由本質的補充性說明,因此對大學學術自由相對性的論述一般比較粗略,點到為止,缺乏對這一觀點的較為系統的理論分析和事實論證。這就可能導致如下問題:一是沒有把學術自由的相對性作為大學本質的不可或缺的要義,限制了人們對于大學本質的更加合理的認識;二是“相對性”雖然與“絕對性”是一對十分容易理解的反義詞,能夠作為一種認識學術自由類型的劃分維度,但仍然比較抽象,仍需借助進一步深入的闡釋才能讓人們認識到所謂的“絕對性”是指在精神層面在探究學術時的不能受制于任何現有的約束,如德里達所認為的,精神層面的自由意味著可以對任何事物進行無條件的追問,對任何真理進行無條件的質疑,對任何權威進行無條件的反抗,學術自由的“絕對性”是從應然角度而言的。而所謂的相對性則是指在權利層面,“作為一種現實的行為,學術自由又必須由法律來規范”,這種規范不僅是防止不合理的危害社會的學術行為的產生,更是意在為學者的學術活動劃定一個免受不合理干預的范圍,學術自由的相對性是從實然的角度而言的。“絕對性”與“相對性”的這種抽象及其所帶來的進一步較為煩瑣的闡釋,很可能在相當程度上遮蔽人們對于大學學術自由及大學本質的科學認識,畢竟越是簡單、準確、凝練的語言越能易于被普通大眾理解、接受和傳播,而不至于被層層深入遞進的解釋所有意或無意的遮蔽。在與其他學者一樣都認識到大學學術自由相對性的同時,孫教授則更進一步超越了現有的認識,把學術自由的“相對性”提升到了大學本質所必然包含的要義的高度,并創造性地使用了“受控性”這一準確、凝練的詞匯來表達學術自由的“相對性”的內涵,使“相對性”的真正意義被準確凝練地“外顯”出來,把應然與實然辯證地統一起來,既不會導致人們對于大學本質的理解過于理想化和“烏托邦化”,也不會過于世俗化而失去精神理想使命的驅動,從而也就有利于促進人們對大學本質的理解更加趨于理性化。
人們在批判大學的問題時,經常把問題歸因到行政權力泛化,壓抑了學術權力。不少改革因此指向了“去行政化”。雖然有學者辯證地指出,去行政化,并不是不要行政,而是要去“過度行政”及“不合理的行政”,讓行政回歸到合理的邊界之內。但是由于現實中理想主義盛行,不少學者過于從應然角度來看待大學本質,認為學術自由是世界各國大學的“公理”,加之長久以來中國大學的確存在行政權力主導和壓抑學術權力的嚴重問題,因此,雖然人們有時也能冷靜地認識到行政之于大學的必要性,但卻難免出現“矯枉過正”的傾向。在現代社會,大學職能多樣,規模較大,結構復雜,與社會聯系廣泛,分化出了“多元巨型大學”。內外部的發展使得大學的“科層化”日益明顯,大學已不僅僅是單純的學術組織,而是呈現出明顯的“科層組織”特性。這對于大學內部管理以及與外部社會的溝通都至關重要。為此,我們在看到大學行政泛化對于學術的危害的同時,又不能走向另一極端——否定行政。學術研究及其所必然要求的自由自主,本身就已經近乎天然地賦予了學術權力在大學中的合法性。實踐中大學組織科層化導致的大學行政權力重要性突顯這一現實又該如何在理論上尋求其自身的合法性呢?筆者認為,孫教授所提出的大學本質是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的觀點糾正了先前在去行政化改革的過程中過于否定行政化的傾向,其關于學術受控性是大學本質應有之意的思想在理論上賦予了行政權力在大學及其本質中的合法性地位。這對于實踐中處理二者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在種種歷史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民國時期的大學形成了校長、教授會、評議會等權力形式采取不同方式共同治理的格局,學術自由在一定的程度上和范圍內得以較好實現,這使得該時期成為了我國近現代史上難得的學術輝煌時期,不僅涌現了一批學術大師,而且還造就了蔡元培、梅貽琦等多位著名教育家及北大、清華等一批著名學府。新中國成立后對教育體制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全面學習蘇聯模式進行大規模院系調整,在大學與政府之間確立了高度中央集權的管理體制,大學內部則在多次反復中終于確立了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毋庸置疑,這些舉措在接收舊教育和確立新教育體系的過程中起到了積極作用,在確保黨對教育的絕對領導權及為新中國培養急需的建設人才和接班人等方面至關重要。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大學學術自由的實現。改革開放以來,政府通過多種體制改革擴大辦學自主權,大學在教學、科研、學科專業設置與調整等方面取得了相當的自主權,但在學術的根本的問題——學術自由、學術自主等方面,卻依然有待進一步的探討。目前我國高等教育改革已經涉入了“深水區”和“關鍵區”,學術自由和學術自主是其中的關鍵,也是衡量中國高等教育改革能否取得最終成功的“試金石”。
創議于20世紀80年代末并于1991年正式建校的香港科技大學,至今雖然只有短短20年時間,但已經迅速樹立了很好的國際聲譽,在英美等多個世界一流大學排行榜上都遠高于我國大陸地區大學,在亞洲也是屈指可數。為什么“彈丸之地”的香港居然能創造這種高等教育的奇跡,而舉全國之力資助的“985工程”大學實現世界一流大學的辦學目標目前仍未實現?凡此種種無不令我國大陸地區的大學和相關部門倍感壓力,于是嘗試在率先進行經濟體制改革試點的深圳特區進行大學體制改革試點,試圖“以新的思維和機制籌建一所新大學”。所謂新思維和新機制,在很多對籌建中的南方科技大學寄予殷切厚望的人士看來,意味著實行真正的校長負責制,并讓評議會、教授會等學術權力形式切實發揮制衡以及在學術決策和學術管理中的主導作用,讓大學回歸“教授治校”傳統。但正如著名高等教育學者、廈門大學鄔大光教授所言,當今世界,無論是中國,還是英美等西方發達國家,大學上面都各自有著自己的一個“婆婆”,在西方是董事會,在中國則是黨委。這是目前廣為存在的兩種大學理念和改革爭論。政府主管部門對這兩種理念和爭論的態度往往預示著南方科技大學的改革走向。
孫教授的大學本質觀思想恰好形成于最近兩年,在發表的時機上恰好與南方科技大學的籌建和改革大體吻合。由于孫教授在教育管理學界的廣泛影響力,其所持有的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對立統一是大學本質的觀點,不難預見,一經發表,必然會而且業已引起廣泛的關注。實踐上,南方科技大學近期的改革特別是“2011年7月18日成立中國共產黨南方科技大學(籌)臨時委員會”似乎也正好印證了孫教授的大學本質觀,特別是大學學術自由的受控性思想,這對于持前述第一種理念的人們而言無異于宣告了他們希望的破滅。在這個意義上講,孫教授關于學術受控性合法性的論證及其與學術自由性對立統一的辯證分析,客觀上既是南方科技大學等大學改革的最好注腳,又是一種對于當下中國大學學術自由爭論的折衷和協調。
孫教授的大學本質觀的完整版原稿以《大學本質觀論綱》為題目發表在2011年第3期《教育管理研究》雜志(雙月刊)上,包含什么是大學本質觀、大學本質觀的地位與作用、大學本質觀的不同觀點、新大學本質觀的理論審視及事實考察、新大學本質觀的學理分析、新大學本質觀的現實意義等六大問題。這六大問題在邏輯上層層遞進,環環相扣,論證有力,體現了理論歸納與演繹的魅力。在嚴謹的推理論證中,孫教授確立了核心觀點: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是大學的本質。因此,如果要完整地解讀孫綿濤教授的大學本質觀思想,需要通讀全文,而不是“斷章取義”式的閱讀。
《教育管理研究》上刊發的孫教授的《大學本質觀論綱》文章(新大學本質觀的現實意義部分)在肯定《規劃綱要》中擴大高校辦學自主權的同時,也指出存在的問題是:“研究生的學位授權和招生計劃也是大學所應享有的大學學術自主權的兩個很重要的方面,是制約當前高校辦學自主權發展的兩個非常關鍵的因素。所以我們認為《規劃綱要》中所規定的大學所應享有的學術自主的權力還應規定得更全面些。從中國大學目前的情況來看,大學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這一矛盾總的來說是學術自由性弱一些而學術受控性強一些,大學受各種因素特別是行政因素的干擾阻礙了大學所應享有的學術自由性。”孫教授在對我國當下存在的那種對于應然狀態的絕對學術自由的過度向往并看成是大學本質進行批評的同時,也指出了中國當下學術自由受到了行政因素的過度的不合理干擾。因此,孫教授的觀點是比較辯證的、中肯的和理性的。這才是真正體現孫教授大學本質觀思想的現實意義和深刻性、批判性的所在。孫教授對于《規劃綱要》提出了略帶學術批評性質的建議和希望。做出部分刪節后,發表在《教育研究》上。刪節后,孫教授發表在《教育研究》上的這篇文章雖然也體現了對于學術自由性和受控性的辯證觀,但容易給讀者造成這樣一種錯覺或理解:孫教授在為學術的受控性辯護。聯系到當下南方科技大學正在備受關注中的意在以新思維突破現有體制的艱難改革,就更容易給人造成這一印象。孫教授的文章本來指出了“中國大學現時的主要矛盾已不是學術自由性而是受控性”,但“事與愿違”。或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孫綿濤教授認為有必要把該文完整地發表出來,正如孫教授在《大學本質觀論綱》的頁腳題注中所言:“《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對立統一——一種大學本質觀的重新審視》一文發表于《教育研究》2011年第6期上。由于版面及其他一些原因,該論文被壓縮了很多內容,難以全面、準確地表達出本人的思想和觀點。因此,特將該文的全部內容以《大學本質論綱》為題發表于本期《教育管理研究》中,以就教于學界同仁。”而由于《教育管理研究》是沈陽師范大學主辦的遼寧省“內刊”,不是全國公開發行的刊物,也不能在CNKI期刊網上被廣泛檢索和引用,導致影響力有限,所以,孫教授又同時在2011年第4期《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上將全文完整地發表出來。
因此,筆者認為,孫教授大學本質觀文章的發表歷程恰好印證了孫教授所論證的觀點“學術自由性與受控性的對立統一是大學的本質”,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對于當下中國大學本質和學術自由的寫真?或許更多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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