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德
(漳州師范學院 外語系,福建 漳州 363000)
模糊語言在生活中是個常見的現象,特別是近幾年來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關注。上世紀50年代,德國哲學家維根斯坦在其晚期著作《哲學研究》一文中就提出了著名的“家族相似性”理論:“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性’更好的表達式來刻畫這種相似關系,因為一個家族成員之間的各種各樣的相似之處:體型、相貌、眼睛的顏色、步姿、性格等也以同樣方式互相重疊和交叉。所以我要說:‘游戲’形成一個家族。”[1]這可以說是論述語言模糊性理論的雛形。1965年美國學者札德(L.A.Zadeh)發表了《模糊集》(Fuzzy Sets)一文,這標志著模糊理論的誕生。這一理論認為,一個元素對于一個集合的隸屬度除了0和1兩個值外,可取值還可以是0和1兩個值之間的任何實數。這一理論打破了亞里斯多德創立的并且兩千年來占統治地位的二值邏輯,引起了思維領域的革命性變化。此后不斷有學者著書立說,完善和發展了模糊理論。在中國,最早論及語言模糊性的是伍鐵平教授發表于《外國語》雜志1979年第4期的《模糊語言初探》。后來陳維振和吳世雄等總結了前人的研究成果,于2002年發表了《范疇與模糊語義研究》一文,對語言的模糊現象作了較為系統的分析與總結,并闡述了語言模糊性的根本原因。他們認為,“語言模糊性產生于人的認識過程。”[2]是三個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事物的模糊性、人類認識的局限性和語言符號本身的屬性。
語言模糊現象具有意圖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對語境的依賴性和主觀動機性等特點。語言在具體的使用過程中有模糊的特點,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其模糊性是無法避免的,而且有時候還是必不可少的。例如在進行外交努力時,往往需要用模糊語言淡化說話者意圖,以免威脅對方的面子;在廣告用語中使用它們既能促成意圖的表達,又能避免使用精確的語言引起的不必要的糾紛。在文學作品中,模糊語言的作用更是極其明顯。詩歌中情感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決定了詩歌具有模糊的性質。[3]語用模糊對于人物性格和形象的刻畫也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本文主要以文學語言為例,說明模糊語言的不可缺少性及其巨大的表現力。
以下筆者試以從散文、詩歌和小說等里面擷取的詞句為例,探討模糊語言的美學功能。
例如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春》:“——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領著我們上前去”。在這里,朱自清把“春天”用一連串的比喻,比成“娃娃”、“小姑娘”和“青年”,不明確說出春天是什么,只從與“娃娃”、“小姑娘”和“青年”等特點的比擬中,讓讀者去玩味、領悟并展開想象,在腦海中交織成一幅鮮活的春天圖景,充分展示了模糊語言的魅力所在。
詩歌是以特殊的語言抒發作者情感的一種語言形式,由于情感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詩歌具有模糊的性質。如Robert Burns詩歌中的一行:“Oh,my luve is like a red,red rose.”在這行詩中,本體喻體及其共同點 “漂亮”的界限都是模糊的,不確定的,而正是因為如此,讀者可以對“愛”的樣子展開無限的想象:火紅的、帶刺的、爛漫的、熱情的——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馬致遠的詩“枯藤老樹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短短四行,共用了11個意象,組成一個意象群,把那天涯淪落人孤單、寂寥、凄慘和可悲的形象用模糊語言刻畫得淋漓盡致。如果作者直陳游子如何孤單、寂寥、凄慘和可悲,收到的效果將大打折扣。
又如陶潛詩《歸園田居》:“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4]這里的“三十”,并不是實指,用這個數字,只是為了說明自己在紅塵中荒廢時日之良久。這虛指的數字表示的模糊語義使作者悔恨和感慨之情躍然紙上。
以下主要以小說《紅樓夢》為例,具體分析模糊語言的美學功能。
例如《紅樓夢》第五回: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珠了,名曰:‘千紅一窟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羹,萬木之汁,加以麟髓鳳乳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
此處用了諧音來加強文學語言的感染力(“千紅一窟”的“窟”同“哭”,“萬艷同杯”的“杯”同“悲”),所以這短短兩句話其實暗示了金陵十二釵的悲劇性命運。讀者從雙關語中能推斷出此模糊意象的深層含義,這種文學意象來源于對生活的體驗和總結,比起直接的表述顯得更加生動形象,而這種效果是以洞悉豐富的中國文化為支撐的。(如此處要對漢字中的諧音比較敏感)。
人們心目中“美麗”的林黛玉在曹雪芹筆下是這樣描寫的:“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情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5]這幾個比喻,采用模糊修辭,把林黛玉美麗的形象唯妙唯肖地表現出來,使讀者覺得這種“美麗”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這種描寫實際上反倒是準確的:它準確地抓住了林黛玉最本質的特征:嬌小,體弱,嫻靜等等,大大增強了其文學感染力。
再看《紅樓夢》第九十八回,當寶玉被騙與寶釵拜堂成親之時,黛玉卻孤苦伶仃臥病瀟湘館。當黛玉得知此消息時,處于彌留之際的她喊道:“寶玉!寶玉!你好——”便撒手人寰。[6]這個省略號留下的文學空白造成了語境模糊,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有的認為應為表達怨恨之詞,有的認為是祝福,有的認為是介乎兩者之間的詞語。總之,使用省略號造成的語用模糊為讀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能夠激發讀者去思考、挖掘,大大拓寬了作品的審美空間。
《紅樓夢》第十六回講到賈璉陪林黛玉把她父親的喪事辦好后,鳳姐對丈夫說的一段話,也巧妙地使用了模糊語言:
我哪里管得這些事來!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拿著認作針了。”臉又軟,擱不住人家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過幾回,太太又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哪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觀虎斗”、“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輕,不壓人,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三推辭,太太做情允了,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得個人仰馬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后悔呢。你明兒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他。[7]P105-106
這段話里王熙鳳明里說自己缺乏經驗,很難管住這樣一大家,實際上是在炫耀表功,吹噓自己的管理能力。如此通過模糊語言的使用,把王熙鳳虛偽、犀利和不甘人下的性格描繪得栩栩如生:“我苦辭過幾回,太太又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這幾句從側面抬高自己,說明自己管理能力強,得到了“最高長官”賈母的肯定;至于王熙鳳說的“府里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三推辭,太太做情允了,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得個人仰馬翻,更不成個體統”與小說中描寫的事實是完全相反的:當時,榮國府和寧國府的下人迫于王熙鳳的淫威,在治辦喪事中個個服服帖帖,唯其馬首是瞻,喪事辦得很成功,榮國府和寧國府出盡了風頭,王熙鳳也因此得到賈母、王夫人和賈赦等的大加贊許。這里王熙鳳并不是真的認為自己無能,而是故意用模糊語言從反面進一步證明自己管理能力是如何地高超。
總之,模糊語言在語言中是極其普遍的,在文學作品中也不例外。文學作品中模糊語言的運用,其結果不是使表達的意思模糊化,而是大大增強了它的表達效果。本文以文學作品中的實例(主要是小說《紅樓夢》和一些詩歌、散文中使用的模糊語言等)分析為基礎,簡要論述模糊語言的美學功能,旨在提高人們對文學作品中模糊語言的欣賞能力。當然,模糊語言的美學功能還表現在除了文學作品外的很多領域,如政治用語,日常口語,廣告用語,幽默等中;另外作者在文中選取的例子主要以漢語為主,其它語言很少涉及,這使論證顯得未免有些片面,這都有待于今后進一步取證、分析和完善。
[1]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47-48.
[2]吳世雄,陳維振,范疇與模糊語義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84.
[3]童曉燕,龔曉斌.原型范疇理論與語言的模糊性——論漢語詩詞中模糊小數字的翻譯策略[J].語文學刊,2009,(6):99.
[4]漢英對照中國古詩精品三百首[M].許淵沖,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93.
[5]鄒曉玲.來自模糊的精確——簡析比喻修辭格的模糊性特征及其語用效果[J].湖南工程學院學報,2005,15(3):58.
[6]閻先寶.語言模糊與文學模糊審美[J].宿州學院學報,2006,21(2):49.
[7]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中華書局,2005.
[8]吳世雄,紀玉華.原型語義學:從家族相似性到理想化認知模式[J].廈門大學學報,2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