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燕,高靖生
(長沙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1)
佛化電影不同于佛教電影,后者是以佛教人物或故事為主體并從正面宣揚佛法的電影,如2005年出品的《一輪明月》及1967年邵氏出品的《觀世音》等;而佛化電影則是以電影為載體、以民間故事為表述形式并將佛法要素及精神灌注、滲透于其中的電影。佛教電影固然可以起到弘揚正法、普濟世人的目的,而對于世俗社會來說,借助于現代科技、聲光電及動畫技術并用現代電影手法表述的佛化電影似乎更能吸引觀眾、感染觀眾并讓其感受到佛法的偉大。本文選用1993年出品的《青蛇》和2011年出品的《白蛇傳說》并用其對比為例來說明佛化電影成功與否的核心不是其票房紀錄,而是對于佛法基本要義的理解與表達。選用這兩部電影作為比較對象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其手法相同,是用同一個故事結合佛法;其次是因為其年代相距數年,在技術手段、人的理念變化當中可以拉開比較的距離;再次是因為其票房相距甚遠而傳播效果也相距甚遠,前者當年不過區區900萬元而后者2.29億,但數年過去,后者已很少有人談起,而前者則仍然好評如潮。在這些對比當中,可以引發我們深入思考:在各種文化相互激蕩的當今時代,我們該如何理解發掘我們自身的文化特質并讓其在當代大舞臺上顯露光彩?
從佛法觀點來觀照佛化電影的成就可以有許多角度,此處選用戒、定、慧“三無漏學”這一最基本的角度,并從兩部電影的表現之對比來彰顯其成就之高下。
三世因果之說是佛教的教法前提,并且在此基礎上提出因果循環、果報不爽的理論以勸導世人回惡向善。所謂“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①。將自己的所作所為稱為“業”,此業將儲存于人的第八識“阿賴耶識”當中,無論經過多長的時間,如果沒有化解將永遠存在下去,并且其后果總要顯露出來,就如同一筆欠賬,如果沒有償還就會永遠記錄在案,所謂“假使經百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②。因此,沒有誰可以欠賬不還。同時也告訴世人,種下的是什么種子,就必然結出什么樣的果實,絲毫不會有差池。同時,無論惡業還是善業,都不必然會即時顯現效果出來,總要等到機緣——時機成熟才行。還好,在作為兩部電影的基本題材里,作者把時間段設為一千年,足夠長的時間使得善業與惡業都有了比較成熟的空間。
在《青蛇》里,白蛇更象蛇,它的故事是一個從蛇到人的故事。它是為了轉身為人而刻苦修行,為了一串佛珠靈氣的幫助而與法海結緣,為了報答當年之恩而委身許仙。相應地,它因為刻苦修行而終于轉身為人,因為與法海結緣而有了驚天動地的故事,因為委身許仙而得報當年之恩并在真正意義上轉身為人,如此就完成了一個因果循環。從此,其脫離妖道而進入人道,只要其道行不墮,則還有繼續上升的希望,“它”就真正轉化為“她”了。法海因為慕道而修行,是一個虔誠的佛法踐行者,所以雖然屢次遭遇危險,但卻能借佛的加被而脫離危險,這是因果之一;他因為錯收蜘蛛而心生遺憾,故將靈氣郁結的佛珠給予雙蛇從而與其結緣并借助其修行,此為因果之二;因為給予雙蛇佛珠而得窺婦人臨產裸身之象而于禪定中入魔而最后借魔入道,此為因果之三;因為對佛之教法、證法的深入理解與實踐而得到佛的印證——“菩提佛光”——并最終產生疑問“難道我錯了嗎”,并借此疑問而打開通向新的悟境之門,此為因果之四。因此,這部電影比較準確地把握了佛法里的因果觀念并用各種電影的手法表達出來,雖然觀眾不一定能明明白白地找出這些要義,但是通過講故事的方式,一些條理已經可以給那些即使完全沒有佛法基礎的人們也予以啟示。
在《白蛇傳說》里,白蛇則更像人,整個故事是一個具有超能力的人的故事,沒有完成從一個階段向另一個階段的轉變,在故事里,白素貞一會兒是蛇一會兒是人但她整體上是一個人。與許仙的相見是一個“一見鐘情”的現代愛情故事,與許仙的相處是一個“相夫”的賢妻良母形象,不惜損耗自身的精元來成就許仙的聲名,讓人看到我們的上一代婦女的勤苦耐勞和自我犧牲精神。所以,不管演員如何吸引人、動畫效果如何好,作為一部商業電影它也許是成功的。作為與《梁山伯與祝英臺》、《孟姜女》、《牛郎織女》并列為中國民間四大傳說的《白蛇傳》,經過近千年的流傳與演變,故事情節不斷豐富,人物性格不斷完善外,《白蛇傳》成為中國民間認可和喜愛的傳說。在影視中,《白蛇傳》也已經有了20多個版本。但是,此一傳說的基本要素是講述善惡因果觀念而不是愛情故事。因此可以說,《青蛇》在表述故事的基本要素——因果觀念方面是超出了《白蛇傳說》的,正如后者的票房超出前者甚多一樣。
據說釋迦牟尼睹明星而悟道時說了一句話,“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性,唯有種種妄想執著不能證得”。這句話成了佛教從凡至圣的修煉指針。前半句是理論基礎:一切眾生,不管它現在是什么都具有佛性,未來都可能成為福德與智慧大圓滿的“佛”;后半句則是修煉的具體方法:祛除妄想與執著。為此,佛陀教給他的弟子們以修煉法門,后世有“八萬四千”法門之說,不過其基本的核心均是禪定。佛陀當年教導的禪定方法為次第禪,一步一步按部就班,一點一滴地消除到人內心的妄想執著從而得證圣果,這種方法后來向南傳入泰國、錫蘭、斯里蘭卡等地,故稱為“南傳法門”,同時,它著重于個體修煉證道,因此也被稱為“小乘”。而佛教北傳至中國后發展出諸多宗派,為士大夫所接受,因為他們都有著儒學“修齊治平”的學術基礎,因此強調要“度世人出苦海”,此為“大乘”,對于按次第修禪定的方法未能推廣,但發展出禪宗的“祖師禪”,對于宋明理學的興起有著關鍵性的作用。但由于缺少明顯的修學次第,故于清以后漸漸衰微。佛教的禪定有所謂“四禪八定”之說,是佛法的核心要素,也是佛學區別于儒學的關鍵所在。在這兩部佛化電影里,對此都有表述,但程度與形式不同。
在《青蛇》里,刻意將老者的法海形象改為青年形象,意在表明修煉的過程。法海的修煉方式有兩個,其一為打坐禪定,并且在禪定中深入各界以修煉“對境不動心”,以成就無上定力,所謂“人定勝天”,此處的定即指定力。在《青蛇》里,法海一出場便是有著高深修為境界的禪師,依佛法而論,“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③,從電影的表現來看,法海當已達四禪“舍念清靜”的境界,故能在禪定里深入魔界而不為魔擾,出入自如。但是,似乎也開始走了一些偏差路徑,漸成枯禪,故在面對蜘蛛精的苦苦哀求時冷酷無情、不加思考就將其鎮壓。修煉的另一個方式是“在紅塵中煉心”,法海以“降魔除妖”為其外在修煉手段,故電影一開場就有降妖戲。白蛇與青蛇均是“妖”,故也是法海打擊的對象,這是故事的焦點所在。可貴的是,這部電影的思考并未停留于此,而是提出了新的問題:如果白蛇已經不再是妖了呢?作為佛法化身、正面代表的法海能否及時發現這一點,能否及時轉變方式呢?正是在這一個問題的處理上,顯示出法海雖然已經有著良好的禪定功夫但依然未能大徹大悟。首先,雖然他在禪坐時不動不搖,但當他在紫竹林里看見裸身婦女時便心境動搖,雖然有“菩提佛光”的鼓勵但依然入魔,抵受不了青蛇的誘惑差點境界崩于一刻。其次,在發現白素貞居然產子時心境大為動搖,并且把握不住袈裟了,并且失常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證明其修為仍有缺陷。再次,當發現雙蛇并未為惡且多作善事時,仍執著于“降妖”的使命而刻意要“收”了她們,證明其內心無明未盡、執著未除。正是在經歷了這些問題的思考之后,電影最后讓法海立于紅塵濁浪之中,繼續下一階段的思考與修煉。在《白蛇傳說》中,法海已經是得道高僧,雖然于智慧層面多有了悟,但是已經不再需要修煉,故對于佛法之“定”的層面無有絲毫表述。
對于白素貞這個形象,在《青蛇》里有著多方面的表述,妖性與人性在其身上沖突并以人性的勝利為終結。它千年修煉只是為了轉身為人,得到法海的幫助大大加快了其修煉過程,電影里數次出現其手持佛珠吐納精氣的畫面,這也是流行觀念導致的烏龍:佛法不修精煉氣,修精練氣是道教的修行方法。而青蛇有著同樣的過程,由于佛教提出需要人身才能修行佛法,故對于未成人身的青蛇,作者只是讓其在體悟“人性”上下功夫、以“淚水”作為修成人性的證據。而在《白蛇傳說》中,其表現與《青蛇》類似。作者有良好的佛學修養,但畢竟不是專業的修煉人士,在對待動物如何修行時有些捉襟見肘,其實在佛教的傳說中,有猴子聞法而證圣果的傳說,動物修行佛法著重在“聞”法,對于修煉是無法上手的。
綜上所述,兩部電影在對于法海這個形象的描述上差別較大,在《青蛇》里描寫了一個時刻不忘修煉的僧人形象,他在各種各樣的魔難面前從未退縮,不斷提高自己的修為與定力從而提高除妖降魔的水平,并借由這些活動而邁向更高的修煉途徑;《白蛇傳說》則是只提供出一個老邁蒼蒼、行動遲緩的師父形象。對于蛇、蝠、烏龜等的修煉則不相上下,其表現顯得蒼白。
戒律是佛教“三足尊”之一,故佛教有“由戒生定,由定發慧”之說,意謂戒律是佛教得以成立的基礎,雖然“一切成就從定中出”,但如果缺少了戒律,則一切就無從談起。佛教規定,學習戒律是出家人的特權,“比丘經典總有三藏。在家俗侶得聞二藏,謂論及經。毗奈耶教是出家軌式,俗不合聞”④。戒律對于正處于成長期的僧侶來說特別重要,是其隔斷塵污得成大道的根本保證。戒律就象一道堅固的墻,將各種是非、誘惑擋在外面,讓僧人能專心修行而證圣果。比丘戒有二五○戒,比丘尼戒有三四八戒。據四分律所載,戒可大別為八種,即波羅夷(比丘四,比丘尼八)、僧殘(比丘十三,比丘尼十七)、不定(比丘二)、舍墮(比丘三十,比丘尼三十)、單墮(比丘九十,比丘尼一七八)、波羅提提舍尼(比丘四,比丘尼八)、眾學(比丘一百,比丘尼一百)、滅諍(比丘七,比丘尼七)。法海是比丘僧,故須遵守二百五十戒,對于這一些戒律的具體內容,在電影里當然不可能教科書式地呈現出來,否則的話就不是佛化電影而成了佛教電影了,或者說成了紀錄片了。但從情節的安排來說,作者是想說明法海對于戒律的某些違犯。比如其在觀看裸身婦女后念念不忘,似犯了嚴格意義上的淫戒,而在與借青蛇的誘惑以圓成心性的修煉中也動了淫心。至于因其過失而致金山寺眾慘死則似于殺戒有關。在面對異類(無論蜘蛛還是白蛇)的苦苦哀求時仍心如鐵石則似與“饒益有情戒”不合。但這些只是浮光掠影地表現出來,在一般的電影里也實難加以表現,但是,它卻是其對于另一種戒律——菩提心進行描述的基礎。
這兩部電影都通過對于“發菩提心”的闡發,真切地表現出了佛家的戒律精神。通過講故事和各種聲光電技術,它們都描述了電影中對立雙方幫助別人的言與行。在《青蛇》里,雙蛇與法海共同治水的場面感人至深,在《白蛇傳說》中,無論是法海還是白素貞,都能運用自身的能力化解人間災殃,這些,都是佛教菩提心的精切顯露。不過,就最初的發心來說,《白蛇傳說》略高《青蛇》一籌。在后者中更多地將哲學里的個人主義化用進來,類似于佛教“小乘”的精神。白蛇與青蛇的主要目的是要通過自身的修煉轉身為人,即使是與許仙的相見、相愛與生活,也是它們修煉的一個部分,是完成從“它”到“她”轉化的一個環節;而法海的各種行為即使是降妖除魔也是為了自身修煉,他在釋放蜘蛛時說的那句話“善惡有頭,當日我廢你百年道行,今日我被魔障所困。如果你我都渡過這個劫,或者來日相逢,再并肩飛行,后會有期”。還是脫不開自我修煉的執著,在這部電影中很少出現佛教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無畏精神,也沒有佛陀“割肉飼鷹舍身喂虎”的傳承。而在《白蛇傳說》當中,法海的表現則幾乎完全沒有自我在內,而是為了人間正道在努力做著各種工作,其境界早已達到“空”的程度,妖也好,魔也好,重要的是感化它們而行正道,相對于年輕的法海形象來說,他已經修成了毫無掛礙的心境,自然更成熟;在這部電影中,即使是妖,大多也有著幫助他人的行動,足見作者對于大乘曾度眾生精神的深刻理解與推崇。
因此,可以看出,出自大乘佛教哺育的文化與南傳佛教文化的差別所在,《白蛇傳說》在把修煉當愛情來看待與處理的過程中,強調了愛情的社會責任維度,使愛情故事顯得不再那么“現代”,從而在凄美中摻雜了一些嚴肅的氣氛,雖然不一定和諧,但對于發菩提心的理解則強于《青蛇》。
兩部電影都安排了凄美的結局,《青蛇》遵循“此生故彼生,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⑤的因緣思想,讓許仙與白素貞均皆死亡,雙雙進入下一個輪回。也許在作者看來,白素貞已經成功轉身為人,兩人此生情緣已了,故事已經講完,應當讓他們的續集在下一生延續。但是以佛教而論,由于各人所造的業不同,此生既已了盡,下生就未必相遇了。從這一點看,作者對于佛法的了解還是加入了很多民間信仰的因素。在《白蛇傳說》里則對民間傳說沒有改動,保留了下來,但是卻是許仙基本失憶了,這是將人道主義的因素加入故事之中了,畢竟誰也無法想象,失去摯愛的許仙將如何度過剩余的歲月。其實,以正統佛法而論,合乎邏輯的結局應當是二人在歷經大生大死后均悟透苦、空、無常、無我的道理,而保留了那份“法侶道情”。不過, 《青蛇》強調法海對于佛法的更深層次思考,《白蛇傳說》強調修煉的永無止境與繼續性,均都有其道理,取舍不同而已。
綜上所述,從佛法觀點來看,兩部電影都屬上乘之作,雖然其中有許多偏頗之處,但它本身就只是一個藝術品,誰也沒有理由要求它們對佛法作不差分毫的表述,也許真要那么做了就會傷害其藝術性。對于佛法的傳播而言,其已經起到良好的作用。不過,在對兩部電影的分析當中,我們也見出文化自覺的重要性:沒有對于民族文化的良好接受與理解,我們就無法傳播這種文化。在《達芬奇密碼》中,我們似乎進行了一次淋漓盡致的基督教文化之旅,從耶穌的誕生到各種教派以至于當代科學家的學說,表現得精彩無比。相比之下,文中所分析的兩部電影就相去甚遠,對于佛法基本要義的表達也顯得有些蒼白。欲想傳揚民族文化,我們首先要學習、理解、吸收,然后方能與當今時代的各種事件與大潮相結合,讓傳統文化在與現代文明的相遇中找到可以契合的點,形成新的為大眾所接受和喜聞樂見的形式,這是我們這一代文化人的艱巨然而光榮的使命。
注釋:
①《涅盤經·遺教品一》。
②《大寶積經》卷第五十七。
③《壇經》。
④《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
⑤龍樹《大智度論》卷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