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然 張珍
(東北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沈陽 110819)
作為20世紀下半葉最知名的發現之一,關鍵期(Critical Period)被定義為個體發展過程中環境能起最大作用的時期。在此時間段,個體的生理成熟程度剛好與某種行為的發展同步,而一旦錯過這個時期,這種行為將很難甚至無法習得。最早提出本觀點的Lorenz把這種無需強化、在一定時期自然形成的反應稱為“印刻”(imprinting)現象。后來,Penfield和Roberts把關鍵期引入到語言習得之中,認為最佳年齡為10歲之前,在此期間大腦具有可塑性,可充分發揮獨特的生理優勢——左右大腦均參與語言理解和產出,故而語言信息加工既高效又簡便。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大腦左半球語言功能側化(lateralization),可塑性逐漸消失,不再具有那種自然處理語言輸入的超能力。1967年,Lenneberg首次提出了語言習得的關鍵期假說(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簡稱CPH)。他發現嬰兒從出生到兩歲之間神經元快速生長,兩歲到青春期階段緩慢增長,青春期之后則停止發展。而兩歲之前和兩歲到青春期這兩個階段與大腦左側化的兩個階段恰好對應。由此,他認定語言的發展是一個受大腦和發音器官等生物基礎制約的自然成熟的過程。兩歲到青春期(12-13 歲)是語言習得的關鍵期[1]158。
研究表明,從幼兒時期開始接觸二語的人比成年后才開始學習二語的人更有可能達到本族語者的水平,前者的優勢突出表現在語音方面。Ellis認為習得二語的起始年齡對學習者可能獲得的語音精密性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學的越早,就越容易掌握地道的發音。青春期之后要想達到本族語者那樣的語音水平,幾乎是不可能的。
作為人類教育史上一個重要的理論,關鍵期假說最初是針對母語習得提出來的,但由于研究對象的匱乏,難以形成定論,研究的重點由此轉向了二語習得領域。隨即引發了大量有關最佳學習年齡的探究和爭論。Birdsong曾斷言:作為二語習得認知學派關注的十大論題之一的關鍵期假說,在二語習得研究中具有不可動搖的中心地位。因此,基于關鍵期假說的討論對于二語教育政策的制定、二語課程的設置以及二語教學研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和現實意義。
為了論證二語語音關鍵期的存在,諸多學者開展了大量研究,得出了或支持或反對的結論。Oyama針對60位移民美國的意大利人進行的研究表明,與他們在美國的居住時間相比,到達移民地的年齡對他們二語語音的影響要顯著得多。6歲以下的兒童最具優勢,6到12/13歲的學習者仍有較大可能掌握地道的二語發音[2]。Asher和Garcia發現6歲以前到達美國的古巴移民,其發音接近本土美國人的比例達71%;13歲以后移民美國的,其發音精準率僅為17%[3]。Patkowski的實驗研究證明語音等級和到達移民地的年齡之間存在著顯著的負相關。15歲之前到達的學習者中88%達到了4+或5級(最高等級)的水平,而成人學習者中只有3%獲得了5級[4]。Long證實了年齡是影響語音精準度的決定性因素——6歲之前是獲得純正二語口音的關鍵期,6歲以后才開始二語學習的被試者難以獲得純正的口音,12歲之后的一般都帶外國腔。Fledge等人的研究結果顯示初學年齡與二語語音之間存在高度相關的線性關系。二語學習起始年齡越早的人,其語言發音的純正程度越高。由此,研究者認為關鍵期與二語發音相關,與語法無關。Scovel也認為只存在二語習得的語音關鍵期,這是因為語音是唯一具有神經肌肉基礎的語言表征,如果晚于12歲開始學習二語將無法達到母語者的發音水平[5]。而據Selinker等人的統計,學習二語的成人之中只有6%到8%是不帶外來口音的。
然而,很多研究也表明,即使在語音學習方面所謂的關鍵期也有一些例外,有些人在青春期結束甚至在成年之后才開始學習二語,卻在語音方面最終達到了地道母語的水準。Olsen和Samuel的研究結果質疑了二語語音關鍵期的存在。他們測試了三組母語為英語的受試者的二語發音,其結果與關鍵期假說相左:18-26歲和14-15歲的兩組學生的德語發音比9.5-10.5歲的那組學生要好。Bongaerts選擇了三名丹麥籍學業優等的大學高年級英語和法語學生,通過有聲朗讀法來測試他們在這兩種語言的語音層面是否有達到本族語水平的潛能。測試結果再一次質疑了語音存在關鍵期的結論:這三位受試被評定為發音純正,已達到近似本族語者的口音水平[6]59-133。Birdsong調查了 20 名初學法語時平均年齡為23歲、母語為英語的學習者習得法語連音輔音的情況,結果發現其中4位學習者的語素和語音正確率為100%。可以看出,以上這些實驗結果并不支持二語語音存在關鍵期的假設。
二語習得是一個復雜多變的過程,既受到學習者內部因素的影響,又受到外部因素的沖擊。關鍵期假說絕非僅僅從生物學角度提出的一個理論,而是一個綜合心理學、認知學、語言學等維度的研究問題,需要從各個學科領域中尋求理論支撐。雖然關鍵期假說很難證實,但從生理、認知、心理和母語對二語的影響等諸多角度分析,年齡小的學習者確實存在學習優勢,在語音習得方面尤為突出。
Pinker在他的《語言本能》一書中指出,語言發展和長牙齒一樣,都受到生物鐘的控制[7]172。Weber-Fox和Neville利用功能磁共振造影(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進行的研究表明:對較晚開始學習二語的人而言,大腦皮質中控制母語和二語功能的某些區域沒有重合;相反,對較早接觸二語的學習者來說,母語和二語在大腦皮質相同的位置得到表征[8]23-38。這說明由于二語學習的起始時間有別,語言功能的不同層面和神經表征產生了不同的效果。這說明人腦在某個特定時期,掌管語言的區域充分發育成熟,導致神經系統失去彈性。也就是說,掌握語言加工的某些子系統甚至在兒童早期就受到成熟變化的制約,從而影響青春期之后開始的二語學習。
如果給予充分的語言接觸,兒童都可以習得地道的二語語音,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獲得精準口音的可能性就越小。對此,生物學的解釋是:為了交流,人們必須使用包括嗓子、聲帶、口、唇、舌在內的發音器官和臉部的上千塊肌肉。與其他身體器官一樣,人類的發音器官在青春期之前都處于發展狀態,其運動神經的調解具有很大的可塑性和靈活性。隨著生理機能的發展,語言肌肉逐漸學會控制各種復雜發音,發音器官配合語言的發音系統適時調整形狀,進而發出各種如母語般地道的二語口音。因此,兒童時期是語音發展的最佳階段,對于精確發出一些母語中沒有的語音至關重要。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肌肉變得越來越難以訓練,而一旦過了青春期,發展趨于穩定,這種可塑性就開始弱化,語言對大腦的刺激減弱,創新性和靈活性日益衰退,從而在發音上產生某些約束。
人類的認知處于不斷發展的過程之中。在青春期之前,認知能力快速發展,而后逐漸放緩。New-port認為,兒童沒有大人正常的學習思維障礙,而正是這種認知的不成熟性才有利于二語的習得。處于高度“自我中心”時期的兒童短時記憶容量有限,使得他們在加工語言輸入材料時,只能抽取少量的信息,集中對一個維度進行加工,而這種自然、無意識、開放性的認知能力對于相對零散、相對簡單的語音單元來說更為有利,故而兒童時期(特別是6歲之前)是二語語音學習的黃金階段。相比之下,擁有較大短時記憶容量的成人,在加工語言材料時能夠同時抽取更多的信息,利用一般的認知能力(如抽象思維)對二語進行有意識、有規則、過分分析、過度概括的學習,而同時對眾多的信息進行分析加工是不利于語言習得的,尤其是二語語音。他們很容易趨向于經濟原則,借助母語語音來習得二語語音,如此一來,付出的代價往往是二語語音的精準度不夠。
任何認知過程都伴隨著一定的心理變化,語言學習更是如此。Krashen認為兒童與成人學習二語有所差異,其本質原因并不是語言習得機制的改變,而是情感過濾的強弱。當情感過濾較強時,語言輸入就無法到達大腦中負責語言學習的區域,從而阻礙語言學習;當情感過濾較弱時,有利于大腦獲取大量的語言輸入,促進語言的發展[9]38。兒童學習二語語音之所以獨具優勢,其原因之一在于較低的情感屏障。他們善于觀察、樂于模仿、敢于開口、不怕重復、不怕錯誤。為了達到語音的精準度,他們可以長時間、高強度地反復操練,且樂此不疲。如此低位的心理屏障,引導他們最終獲得地道的二語口音。而成人隨著自我意識日趨明顯,自然會產生一種心理防御,以保護脆弱的自我。他們在學習二語時,由于缺乏自信,羞于開口,害怕失誤,擔心丟臉,也就不愿意用心練習,從而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機會,抑制了二語語音水平的提升。
成人學一門新語言,跟兒童最大的不同之處是頭腦中已經儲存了一門語言,年齡越大,母語固化得越厲害。通過研究二語習得中人格特點的變異,Guiora提出了語言自我(Language Ego)概念,即對語言的認同度。從這一概念可知,成人在二語習得前,語言變得更具自我保護性和防御性,對外界的反應越來越敏感,會因某些經歷和看法而對所學的二語產生偏見。比如漢語和英語歸屬于不同的語系,在語音方面有較大差異,甚至出現了某些空缺現象,帶著對母語的保護心理,成人會有意無意地產生抵觸情緒,特別排斥那些和漢語語音不同的二語語音學習,因而很難達到本族語者的發音水平和流利程度。
從語言維度來看,兒童學習母語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而二語學習則是在已具備了一套特定語言規則的基礎上進行的,已有的語言知識不可避免地成為他們學習二語的參照物。根據同化學習理論,人類學習的共性之一是用舊知識同化新知識,已有的知識往往作為建構新知識的起點。這種同化機制在促進學習的同時,有時也會阻礙學習,在語音方面尤為顯著。成年人母語語音系統已經相當成熟,所以對二語的同化作用遠大于兒童,對二語中和母語有差異的語音傾向于模糊處理,外國腔也就難以消除。
由Bates等人提出的浮現理論(Emergentist Theory)認為二語獲得的年齡效應是由母語與二語的互動作用造成的,即同一個體所擁有的不同語言之間具有一種競爭機制,在處于某一語言環境之時,適應該語言環境的語言便獲得發展,不適應的語言則受到抑制[10]590-601。二語習得往往受到母語的制約,產生后天的學習困難。兒童由于其母語根基還不深,對二語往往更為包容,構建新的語言模式就顯得容易得多。在語音方面,兒童不易受到母語甚至方言的影響,所以他們習得的效果往往可以達到更加純正的水平。成人學習二語之所以較為困難,是因為他們母語的防守能力更強,二語的競爭力與母語相比偏低。成人一旦掌握了母語的語音范疇,就傾向于根據這些范疇來感知二語的語音,尤其是那些與母語相近的二語語音。他們樂于把二語同母語聯系起來,而這兩種并不能完全對等的語言若是簡單粗糙地進行平行比較,二語習得的過程必然會受到大量的母語干擾,從而難以掌握原汁原味的目標語言。外國腔的出現是母語間接影響的必然結果,而不是語音學習能力的喪失或減弱所致。當然,成人通過不斷增加二語的熟練度以及合理利用兩種語言間的線索等方法,二語還是可以形成獨立于母語的模塊,最終達到類似于母語的水平。
在二語習得領域,贊成語音關鍵期假說的學者大都把原因歸結于大腦側化、生理成熟,這種意義上的關鍵期認定,起點年齡與目標語言水平之間存在著一種因果關系,是不允許有例外情況出現的 ——生理因素決定了“要么全有要么全無”的目標語習得結果。通過對兒童二語語音優勢的多維分析,我們發現僅僅基于生物學的解釋顯得過于狹隘和絕對。事實上,關鍵期的起始、終止年齡迄今無法確定;關鍵期之前、之后和關鍵期期間的語言水平、語言行為并沒有本質上的變化,更沒有急劇的突變。正是因為看到了這種缺陷,一些學者提出了有關關鍵期假說的修正觀點和理論。
早期的關鍵期假說對于年齡在二語習得中的作用論述得很不充分,這是因為假說只在局部事實上顯示出正確性,而不能說明為什么可塑性的喪失只影響語音而不影響語言的其他方面。在Selinger看來,之所以發生這樣的爭議,原因之一很可能是關鍵期假說的設定過于簡單和概括。它把復雜的語言學習過程視為一個整體過程,而語言是由包括語音、句法、語義等在內的不同因素構成的。各部分習得難易程度不同,習得方式各異,再加上背景有別的母語和二語學習環境,不大可能只存在一個單一的關鍵期。為此,他提出了多重關鍵期假說(multiple critical periods hypothesis):大腦的側化和語言功能的定位是一個耗費數年、緩慢完成的過程。語言各方面的能力似乎有著或連接或重疊的不同關鍵期,這些能力的發展將在不同的年齡階段達到頂峰,某一關鍵期的來臨則意味著某種習得能力的喪失。有的語言能力(如語音)關鍵期比較短,超過12、13歲便消失了;有的語言能力(如語法)的關鍵期很長,甚至持續終生[11]11-19。
Oyama提出用敏感期(sensitive period)來代替關鍵期這一術語,是因為語言學習的生理機制確實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衰減,但并沒有像某些動物行為那樣陡然下降或徹底消失,而是一個慢慢消退的過程,這種現象需要采用新的術語來加以描述。敏感期假說的重要性就體現在它既承認了語言習得中的生物因素,也預示了語言習得中其他因素的存在。從本質上來講,敏感期試圖解釋青春期后的語言學習者也可以達到青春期前語言學習水平的特例問題。這種觀點的提出,為語言習得關鍵期的研究開辟了一個以多維度為基礎和方向的研究領域。Lamendella同樣認為Lenneberg提出的關鍵期假說過于絕對,贊同把語言習得最見成效的時期定義為語言敏感期——“兒童從早期開始習得二語可能會更有效,但并不是晚起點開始習得語言就完全不可能”[12]。根據大量實證研究的結果,許多學者提出6歲之前是兒童學習二語語音的敏感期。在6歲前開始接觸二語,大多數兒童可以掌握地道的正宗語音。
2001年,Birdsong從語言學及元語言學的角度研究發現一個稱之為“機會窗口”(windows of opportunity,WOP)的有趣現象,即在一段時間跨度期間學習者的學習潛力是最大的,甚至可以達到本族語水平,而一旦錯過了這個最佳時間段,語言水平將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下降[13]。從出生到27.5歲之前,這個窗口一直處于開啟狀態,學習者只要在此時段內開始二語習得,就有可能獲得接近本族語者的水平。一旦超過27.5歲,機遇窗口逐漸關閉,學習者習得語言的成功率與年齡之間呈現顯著的負相關,語音、詞匯、句法等語言層面的水平呈現出不同速度的下降趨勢。這一學說認為,起始年齡對二語學習固然重要,但是青春期并不是二語學習成功的唯一臨界點,過了青春期依然可能在語言的各個方面、各個層次達到接近母語者的水平。
二語習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這其中涉及社會、文化等外在因素的影響,又涉及個人生理、心理、認知、母語等內在因素的影響。只有充分考慮了這些因素,在開展多維度、交叉學科研究的基礎上,通過對現有研究結果進行細致分析、篩查,才有可能獲得有關二語關鍵期假說的更為可靠的結論。事實上,關鍵期假說本身就是一個需要不斷修正、不斷修改的理論體系,而不是一個固化的結論。就二語語音關鍵期而言,筆者更傾向于把其修正為二語語音敏感期的觀點。這是因為敏感期的啟動和終結時間既受年齡調節,又與經驗關聯,是遺傳與經驗共同作用的結果。與關鍵期強調腦功能的不可逆相比,敏感期更強調在某個發展階段兒童的某些能力更可能受到各種維度因素的影響,并且可能改變。由此可知,二語語音敏感期的提法更為合理和科學,對教育研究者和教育實踐者具有更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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