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芬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王邦直是我國明代著名的音樂理論家……,山東省青島市即墨市人,當時家住即墨縣城東北鏡镕山。1513年4月18日(農歷),卒于1600年2月12日(農歷),享年87歲(88是虛歲)。”[1]王邦直原本是明代的一位官員,對國家社稷的忠心與百姓生活的關心從《陳愚衷以恤民窮以隆圣治事》中充分體現出來,但終歸觸怒了當權者而被罷官,此后回到老家隱居起來潛心研究樂律,著成了《律呂正聲》六十卷。
王邦直的代表作《律呂正聲》從第三十五卷至第四十八卷是樂器部分,分別是:金音之制(2卷)、石音之制(1卷)、絲音之制(6卷)、瑟之歌調(1卷)、竹音之制(1卷)、匏音之制(1卷)、土音之制革音之制(合為1卷)、革音之制木音之制(合為1卷),共14卷,涵蓋了八種類型的樂器。我國早在西周時期就有文獻記載了“八音”,即按照樂器制作材料的不同把樂器劃分為八類,“金、石、土、革、絲、木、匏、竹”,由此可見王邦直樂器部分總體構架也是延續了“八音”分類法。
從總體篇幅來看,“絲音之制”共6卷,占樂器部分總量的近一半,而王邦直在“絲音之制”總六卷中,從第三十八卷到第四十二卷(共五卷)內容都是講述古琴,第四十三卷講述的絲類樂器之“瑟”。王邦直在談到古琴的價值時這樣說道“由是觀之,琴之于天下,合雅之正樂、治世之和音也,得其粗者足以感神明”,“蓋八音以絲為君,絲以琴為君”、“夫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也……蓋積天地之和莫如樂,窮樂之趣莫如琴,故琴為樂之統也。”[2]可見古琴在王邦直的樂器研究中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在之后的論述過程中,他著重從十個方面進行了分析:“一曰擇材、二曰制琴、三曰定徽、四曰正弦、五曰成憲、六曰指法、七曰手勢、八曰調弦、九曰入調、十曰還宮”。
王邦直是明代古琴藝術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古琴論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涵,本文主要從以下兩點進行分析:第一,崇尚古琴藝術的自然天性;第二,古琴藝術之德。
古琴藝術與自然的關系一直為歷來琴家所關注,先秦時期的很多文獻如《左傳》、《新語》、《淮南子》、《史記》、《禮記》、《白虎通》、《琴操》等著作均涉及到古琴與自然的關系。《琴操》中有“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新論·琴道》中有“昔神農氏繼宓羲而王天下,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它們均認為古琴法天地而成,體現自然天性,因此把古琴列為樂器之統領。古琴藝術的自然本性貫穿于王邦直琴論的始終,從古琴的起源、擇材、制琴、到古琴的成憲、手勢、入調等篇目均有體現,可見古琴的自然本性是王邦直琴論的重要思想之一。
在談及古琴擇材時,王邦直說道“天下之材,柔良莫如桐,堅剛莫如梓。以桐之虛合梓之實,剛柔相配,天地之道,陰陽之義也。造琴之法,木用陰陽,取其相配,以召和也”。[2]進而對如何選擇最佳之梧桐與梓進行了詳細地分辨。得出“椅桐”生于山石之間,在朝陽之地,其材最良的結論。究其材最良的根本還是與椅桐生存的特殊自然環境有關。“椅桐之所生,托峻岳之崇岡,含天地之醇和,吸日月之休光,欝紛紜以獨茂,飛英甤於旻蒼……清風流薄乎其枝,丹霞赫奕於其上,白水浸潤於其陂”,這樣的木材歷經千余年,木液已盡,又得風日吹曝,金石水聲感化其中,所生存的環境空曠幽靜而不喧嘩,以其制琴會造就融天地自然之氣的絕妙佳音。
王邦直極其重視材料的自然生存環境,他把琴材分為三等:生于高山者屬陽,以之祀天;生于近水者屬陰,以之祀地;生于山水之間者,陰陽之會,以之祀宗廟。古琴材質生存的自然環境決定著琴樂的品質,更進一步關系到琴樂與天地神靈的溝通交流,最終達到天地、音樂、神靈融為一體。
我國樂器種類繁多,各種樂器都有自己的風格特征,在演奏環境方面并沒有極特殊的要求,高堂大廈、小閣密室皆可,然而古琴的演奏環境卻有著獨特的要求,即追求自然境界。
在第五部分“成憲”中,王邦直分別從演奏古琴時的室、景、容之自然天性入手,對古琴的演奏環境進行了闡述。“彈琴之室,宜實不宜虛,最宜重樓之下。蓋上有樓板,則聲不散;其下空曠清幽,則聲透徹。”并進而對不適合古琴演奏的場合進行了評論,最后得出“惟堂室靜密,天朗氣清,周回實壁,俯臨實幾,聲斯渾全矣”。除了選擇一處幽靜的密室,密室所處的環境也是極為講究的:“時景欲其佳者,凡鼓琴,必擇凈室,或升層樓之上,或于林石之間,或登山巔,或游水湄,值二氣高明之時,清風明月之夜,焚香靜坐,心不外馳,氣血和平,方可與神合靈……”。[2]“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所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擇一處自然幽靜的密室,四周為自然景物環繞,滿懷肅穆崇敬的淳樸心情,方可彈奏出感天地之和、合神明之德的妙音。古琴藝術對演奏環境、所處氛圍、演奏者的心態有如此特殊的要求,即所謂“返璞歸真”,只有真實地融入到無據無礙的大自然中,用最純樸的自然狀態才能求得琴樂之趣。古琴藝術所追求的這種特殊的自然境界是區別于其他樂器的特質,這種融入自然因素的琴樂“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因此“士無故不撤琴瑟”。
在談到古琴演奏手勢時,王邦直主張東漢文學家蔡邕所作《蔡氏五弄》中的演奏法則:左大指象天,左中指象日,左無名指象月,右大指象大風,右食指象青云,右中指象高山,右無名指象下水。王邦直認為每個手指的姿勢稱謂都對應著自然界中永恒的事物——日、月、山水、風景等。演奏時的手勢名稱更是多樣而有趣,如圣水龍吟式、鳴鶴在陰式、孤鶩顧群式、商羊鼓舞式、風驚鶴舞式、幽谷流泉式、孔雀穿花式、鷺浴盤渦式、螳蜋捕蟬式、飛龍挐云式、鸞鳳和鳴式、空谷傳聲式、杜鵑叫月式、粉蝶泛花式、燕逐飛蟲式等,均體現出對自然地崇尚。
把古琴演奏手勢與自然界中的事物相聯系絕非突發奇想,而是兩千多年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精神蘊含其中。古琴向來與文人關系最為密切,從古琴的形制改革、琴譜的創制、琴曲的創作、古琴美學論著等方面看,文人為古琴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此古琴也成了文人抒發個人內心情感的樂器,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禮器的功用。文人所崇尚的自然天性、超凡脫俗、返璞歸真等在古琴當中有所體現,古琴的清新恬淡與文人的脾性有著天然的契合,古琴自然逃脫不了與自然的這種聯系,在對待自然的問題上,文人與古琴藝術有著相同的態度。
音樂之德,強調的是音樂的禮樂教化功能,注重的是“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古琴自古以來與文人群體緊密聯系,歷代文人均對琴樂由衷地尊重和熱愛,他們興托絲桐,把心思和情志沉浸在琴樂中而忘掉現實紛擾,要求自己達到一種自然、虔誠,回歸本真的狀態。文人的脾性與道家的“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無言而心悅”、“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等美學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可以說,中國古琴藝術受“道”的影響非常大,屬于文人階層自娛的一種樂器。然而在王邦直的琴論中,卻有著與古琴傳統藝術審美相異的一種思想取向,他極其重視古琴藝術的道德,宣揚古琴藝術的社會功能。在其《律呂正聲》琴論中,始終把古琴的“德”作為其論述琴樂的歸宿所在,進一步明確了古琴藝術的禮樂教化功用。
古琴之“德”涉及到音樂美學領域,諸多琴學論著對此均有所涉及,如魏晉時期的文人音樂家嵇康說過“眾器之中,琴德最優”,《新論·琴道》說“八音廣播,琴德最優”,二者都肯定了古琴位于所有樂器之上,均重視古琴之“德”。中國音樂美學史上有三大書,分別是《樂記》、《聲無哀樂論》、《溪山琴況》。《樂記》代表著先秦時期儒家的音樂美學思想,《聲無哀樂論》更突出了從秦漢到魏晉時期道家的音樂美學思想,而《溪山琴況》是明末琴家徐上瀛根據自身琴學體驗所著,具有極強的實踐性,是中國古琴美學的集大成者,它的思想特征是儒、道音樂思想兼具。《樂記·樂化篇》曰:“故樂者,審以定和,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認為先王立樂的目的是為了借助音樂的和促成萬民之和;《呂氏春秋》曰:“樂之務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認為音樂最主要的目的是要達到人心之和暢;《溪山琴況》曰:“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協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認為古代的圣賢制琴作樂的目的是陶冶人的性情,進而陶冶天下人的性情,使天下達到一種“和”的狀態,琴樂道德的深層次涵義其實就是“和”。
無論是儒家的濟世修身還是道家的出世與自我修養,都從不同角度重視“和”的存在。區別在于,儒家宣揚具有禮樂教化功能的音樂之“和”,道家則注重個人修養性情之“和”。“和”可以說是上古以來最早形成的一種音樂審美范疇,經過歷史的沉淀,到了王邦直的《律呂正聲》琴樂中,一樣也體現了“和”。音樂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在王邦直那里轉化為琴樂陶冶人的性情,所謂“伏羲作琴,所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他認為古琴通過對人的性情的改變,能達到人與人之間、天地之間、神人之間的和睦,進而達到“政平而不乖,民無爭心”的穩定政治狀態,“于是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人之和焉”。王邦直認為琴樂實施的目的在于使人心歸于和,這與歷史上儒家的音樂思想是一致的。但他在論述琴樂表現形式時又體現了道家的音樂思想,“鼓琴須要解意,知其音則有其趣,有其趣則有其樂……故曰德不在手而在心,樂不在聲而在道,興不在音而在趣。可以感天地之和,可以合神明之德”。[2]因此,可以說王邦直琴樂中的“和”,具有儒、道合流的傾向,琴樂的表現形式具有道家思想,琴樂實施的最終目的是與儒家相契合的。
談到正弦時,王邦直引用《禮記》的說法,“舜作五弦之琴,歌《南風》”,[2]并對這一說法做了解釋,王邦直認為,舜之所以作《南風》這首歌調,是因為“琴聲調而天下治”。在符合陰陽相配的琴制作出來后,進而對琴曲提出了要求,他認為類似于《南風》這樣的聲調是“治世之音”,給予了這首樂曲相當高的評價。那么《南風》到底體現了一種什么樣的風格和內涵,使得王邦直認為富有內涵和價值的樂曲均應類似于《南風》。
據文獻記載,《南風》曲調舒緩平和,歌詞很簡單僅僅兩句,“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反復疊唱而成,曲調雖多變化但富于規律性。《南風》首先從音樂結構上符合了儒家“大樂必易,大禮必簡”的觀點。《孔子家語》曰:“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者,長生之音也,唯修此化,故其興也勃焉。德如泉流至于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3]因此,歌辭也富有深刻的哲理蘊涵,可以起到使人心平和、怡情養性、與自然協調、順應天地的潛移默化的教化功效。王邦直高度評價這首曲子,是因為無論從琴曲的音樂結構還是唱辭內容,都體現了音樂之“德”,與儒家的“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合敬同愛矣。”[4]是一致的。
王邦直既重視琴樂的自然天性又強調琴樂的道德功能,體現了明顯的儒、道思想的合流,其琴樂觀與中國古琴藝術的特質是相吻合的。因此他“輯為《琴說》十篇,以就正知音之君子”。王邦直是在繼承中國傳統琴學思想的基礎上,對各家之言進行了統一與分析評價,并闡述了自己的琴學理念,他的研究在中國古琴藝術研究史上具有積極的進步意義。
[1]王守倫,劉新海.王邦直及其律學思想初探[J].濰坊學院學報,2010,(5).
[2]王守倫,任懷國等校注.律呂正聲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馮文慈注.辨樂解第三十五[]M.
[4]黃黎星.南風一曲 千載風韻——朱載堉古琴論文化蘊涵析[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