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薛子進
重慶市合川區幾家破產國企的職工們表示,能接受國企破產的現實,也可以替政府分憂。
但絕不會容忍因官商勾結造成的國有資產流失,也絕不接受借用國企破產之名侵占職工住房、侵吞職工股份、侵犯職工權益的非法行為。
雖然有涉案政府官員被追責,有部分被開發商侵占的國有資產被追回,但職工們在國企破產過程中被侵占的切身利益誰來補償?
本刊今年第1期、第8期先后刊發《重慶價值16億元國企土地流失黑幕》、《重慶合川舊城改造:政府替私企埋單》、《合川化肥公司改制再現土地迷局》3篇調查報道,披露了當地一些國企破產后官商勾結、當地政府不顧法律和政策規定致使國有資產大量流失的內幕。
重慶康潤絲綢工業有限公司(下稱“康潤絲綢”)、合川化肥有限公司(下稱“化肥公司”)等幾家破產國企近萬名職工的代表,10年間從未間斷地信訪和舉報,反映國企破產后巨額國有資產不斷流失,職工們的切身利益受到嚴重侵害。
《法人》記者幾次在當地的采訪中,深深地感受到這些職工在企業破產后的生活艱辛和情感的憤懣,了解到他們堅持不斷地舉報和信訪,為保護國有資產的同時,也為了自身權益的維護。
周廷文是個少言寡語的轉業軍人,1984年17歲時,他入伍西藏昌都軍分區當了一名汽車兵,志愿服役14年后轉業回到家鄉合川,被分配到化肥公司工作。
1998年,周廷文轉業回鄉應有42萬元的轉業費,因為安置了工作,他按照安置政策一分錢的轉業費也沒有拿。
“什么安置工作,就是個打雜的臨時工,根本不是企業正式工,沒有工作崗位也不能上崗。”周廷文至今說起當時入廠的遭遇還是有些忿忿不平。化肥公司不承認他的服役軍齡,養老保險金、失業金要自己繳納,而且還沒有獨生子女費,一切待遇都按臨時工對待。
最讓周廷文耿耿于懷的還是自己的住房一事。當年化肥公司規定,臨時工不能享受企業的福利待遇,包括企業的改建房和集資建房。一位和周同樣工齡的原廠老職工蘇某分到62平米和102平米兩套住房,可是周廷文1998年才轉業到化肥公司,沒有給企業做過貢獻,因此不能享受分房的福利待遇。
服役14年軍齡不算工齡?無房一家3口住在哪里?周廷文經過據理力爭才勉強“分到”別人退換的一間14平米住房。
這是一棟3層的老辦公樓改造的職工宿舍,共有22戶職工居住,周廷文分到的那間原有20平米,因為房間破舊又無廚房、廁所,只按14平米計算,每月20元的房租。經過14年青藏高原上的艱苦服役后,周廷文一家3口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能安定生活的家。可是好景不長,2003年化肥公司破產時,區政府的破產清算組竟違法將職工們的居住房“打包”,按破產資產整體賤賣給了一家私企——重慶渝都安太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安太公司”)。
而按照國家有關政策,破產企業的職工住房應出售給職工。
1994年,國務院在《關于在若干城市試行國有企業破產有關問題的通知》中規定:“破產企業的職工住房、學校、托幼園(所)、醫院等福利性設施,原則上不計入破產財產,由破產企業所在地的市或者市轄區、縣的人民政府接收處理,其職工由接收單位安置”。

周廷文夫婦坐在貼滿告狀信的房間
2000年,重慶市政府轉發了市經委、市財政局、市國土局等部門關于《重慶市國有企業破產實施意見(實行)》的通知(人稱75號文件),其中明確規定:“企業實施破產后,職工住宅不得納入破產清算,交當地房管部門進行管理。職工成套住宅和非成套住宅由房管部門按房改政策優惠出售給職工”。

羅小利指著窗外近在咫尺的塔吊自言,我們也快住不長了
《法人》記者在老辦公樓找到了還在居住的周廷文,這是一棟文革前的3層灰色建筑,老式破舊,全樓大部分的門窗已經遭到安太公司的拆毀,周邊已成為新樓盤的建筑工地。由于不能居住等原因,原有的22戶職工現只剩下7戶還堅持住在里面。周廷文調侃說:“我現在住的是‘超大套房’。其他職工搬空的房間已經被我臨時‘霸占’了。但10年前,清算組已經把這座樓‘送給’開發商了,我們除此之外無處可住。”
周的房間不大,墻上貼滿了他10年以來的告狀信,以及一些政府部門和領導的電話、地址。
“你看,這是我當兵時得的獎狀,2次三等功、1次優秀黨員、1次優秀士兵、4次優秀紅旗軍車駕駛員、9次嘉獎”,周廷文自豪地說:“我曾是西藏軍區最年輕的軍用客車駕駛員,1993年《解放軍報》和成都軍區《戰旗報》都報道過我”。
坐在貼滿告狀信的房間里,看著周廷文手上那一張張發黃的獲獎證書和三等甲級殘廢軍人證,不禁讓外人感到有些心酸,因為這些證書記錄了一名軍人在川藏高原上衛國戍邊14年光榮而艱辛的經歷。
周廷文的妻子羅小利當初嫁給他時遭到全家人的反對,孩子1991年出生時丈夫在部隊不能回家,自己的家人因反對這樁婚姻也拒絕前來看望。羅小利當時很是無助,多虧了同事和姐妹的照顧才度過這一段艱難的日子。
現在說起來,羅小利還有些怨恨:“他那些獎狀有什么用,轉業后還不是沒有安排工作,還不是沒有自己的住房,最后連40多萬元的轉業安置費也沒有了”。
周全家3口人從2010年開始拿每月700多元的低保,以及每月200多元的殘廢軍人補助金,今年每月的低保金才漲到了1000元。周廷文轉業后為了生活開過車、守過大門、當過搬運工……工作之外他只做一件事:信訪反映不公的待遇。據他自己計算,至少信訪上千次。已記不清楚去過合川當地各部門多少次,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無奈中還去過重慶市政府、總政、民政部、國家信訪局信訪過。
周廷文反映的問題很簡單:為國服役14年為什么不按政策安置正式工作?唯一的棲身之處為什么不按政策優惠出售給我?
化肥公司破產清算組、合川市經委和合川市政府曾先后發文,借口一些理由拒絕了周廷文的所有要求。2006年6月2日,重慶市政府信訪辦經核查后作出“渝府信訪辦復核字343號”意見書稱:“鑒于申請人在原企業分有14平方米住房并居住至今,應責成原合川化肥公司主管部門及企業清算組將申請人目前居住的14平方米住房按原企業舊房改造優惠政策出售給申請人”。
從這次信訪意見書答復到2012年,僅重慶市政府信訪辦就周反映的問題專門給合川政府去函或轉信就多達6、7次,但當地政府只有“承諾”,沒有實際解決問題的舉動。
2012年8月29日,周廷文再次寄信國家信訪局陳述不公:“作為一名專業軍人回到地方,因未得到妥善安置導致一系列問題未得到應有的解決。我曾按程序依法上千次找相關部門以及信訪辦陳述事實經過,但合川相關部門互相搪塞、推諉,致使問題一拖再拖得不到落實。無奈之余到重慶市信訪辦反映并希望得到解決,但重慶市信訪辦到合川調查時,有關工作人員隱瞞事實,欺上瞞下,致使調查結果與我反映的事實有較大的出入,“市復函”未能解決實質問題,因而只好再次反映”。
有上訪職工對此嘲諷,“這是官商勾結引發的問題,事情發生在合川,當地政府怎么能自打嘴巴解決呢。”
在周廷文14平米的小屋里,放著一把舊軍號,他常常會手握軍號看著墻上的告狀信沉思不語。羅小利對此很無奈:“那把軍號是轉業時留的紀念物,他這是在想部隊,雖然高原服役非常艱苦,但無后顧之憂。不像現在有這么多的傷心事,最后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著落”。
發稿前,周廷文告知《法人》記者,有政府部門承諾,一定會解決他反映的問題。但周廷文還準備信訪,因為10年間這種“承諾”聽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