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蘆堅強,昆明理工大學社會科學學院講師,云南大學博士生

電影《駱駝客》海報
2012年上映的西部片《駱駝客》獲得了不錯的好評與口碑,豆瓣網和時光網對其評論聲音難得一致的好,但專業性的評論文章難得一見,中國知網搜索結果顯示僅有一篇論文討論影片的敘事結構。影片的尷尬境遇或許與中國西部片沒有像美國西部片那樣形成強大的類型與傳統有關,也與影院公司重視明星大片的引進與檔期而忽略甚至壓制國產影片的成長相關。本文認為,《駱駝客》很好地繼承了中國西部影片的優秀傳統(本文中的傳統既指過去影片的優秀畫面、特點等,也指時代、文化傳統中的一些內容,如影片反映的主題之一就是傳統美德——誠信),同時運用弓與槍的對抗反映了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在這矛盾背后,提出了民間與政府對立的二元格局,說明二者面對抗戰的態度不一致。另外,誠信問題也面臨著現代社會的危機,與傳統文化中的誠信相比,失信是現代社會的一種狀況。
《駱駝客》的宣傳海報是“當弓箭面對子彈”,這里的“弓”代表傳統文化,“槍”象征現代力量,二者的對抗恰如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不過影片反映二者對抗時并非簡單地說明誰戰勝誰,而是以一種巧妙的形式反映了二者的關系。
這部影片反映西北地區一種傳統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現象——駱駝客,駱駝客自古就生存于西北大漠之中,依靠駱駝在沙漠中從事運輸活動。這不同于我們印象中的絲綢之路的理解,對絲綢之路宏觀的理解是它以商業活動為載體溝通歐亞大陸、聯接中西方文明、促進東西方交流,從微觀的角度看,絲綢之路是商人們從事商業活動、賺取利潤的行為。當然,在絲綢之路中有很多駱駝客,他們處在金字塔的最底層,支撐著絲綢之路,駱駝客就像沙漠中的駱駝一樣,輾轉于大漠之中運輸貨物,他們也以駱駝的精神形成一種身份認同,自稱為“駱駝客”。無論是他者命名還是自我稱謂,駱駝客誕生于沙漠中商業貿易開始的那一刻,他們身懷絕技,護送貨物輾轉各地。
駱駝客像鏢局一樣會有危險,在險惡的環境生存中,弓箭就是駱駝客防身保貨的主要工具。為了表現駱駝客的能力,影片特意安排了一場戈師傅與徒弟的比賽,這場比賽是對駱駝客能力的說明,也為后面弓與槍的對抗做了鋪墊。這次比賽的場面被影片表現得極為突出,具有鮮明的儀式化特征,這是導演、編劇的良苦用心所在,也是繼承優秀影片和傳統文化精華的重要表現。因為儀式作為人類文化早期的重要活動,“是加強傳統的個人之間的社會紐帶的方式;它強調群體的社會結構通過對作為基礎的社會價值的儀式化或神話符號化得到加強和保持長久的方式。”(《文化的解釋》,[美]克利福德·格爾茨著,韓莉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174頁)儀式對于維系文化傳承、加強集體認同等具有重要作用。這場比賽的神圣性體現為:首先是時間的周期性,日子逢十就要進行比賽,即便喝醉酒也不能耽擱;其次是場面神圣,參與者務必嚴肅對待,為了提高嚴肅性戈師傅甚至以打賭懸賞的形式要求徒弟積極參加;第三是儀式要求的集體性,戈師傅與徒弟比賽時,當地許多群眾都去觀看,以集體的方式見證儀式過程。在儀式化的比賽場面中,二尕子贏了戈師傅,象征了徒弟可以繼承師傅的傳統和能力,預示了二尕子可以繼承駝隊。
整部影片其實也是一個儀式過程,二尕子通過戰勝快槍隊繼承駝隊,與經典西部影片《雙旗鎮刀客》有相似之處,兩部影片都是講述年輕孩子的成人儀式,通過戰勝敵人繼承父輩的技能和傳統。如同弗雷澤在《金枝》中描述的儀式傳統,打敗原來的守護者,取下一段樹枝,就能夠成為樹王的保護者,“一個祭司職位的候補者只有殺死祭司以后才能接替祭司的職位”(《金枝》,[英]弗雷澤著,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2頁),二尕子和孩哥也是打敗敵人成為駝隊和雙旗鎮的保護者。
弓箭作為《駱駝客》中傳統的象征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片中通過師徒一起在手工作坊中制作弓箭,其中的弓架、弓背、胚木等,還有用馬糞熏老桑木的“回弓”、上弓弦的過程,展示的就是一個傳統物質文化遺產制作流水線,師傅告知徒弟弓背的厚度,何時上弓弦等都是對弓箭作為傳統文化的致敬,當然也是為了說明弓箭對駝隊的重要性。在“回弓”時一個徒弟談到現在“槍不用練比弓快得多”,關于火槍的這段對話可以看作是傳統與現代矛盾的展示,火槍作為機器工業產品,是現代的代名詞。戈師傅認為“一條火槍十頭駱駝都換不來,而且弓握的時間長了,心里頭有數著呢,我還真不相信弓就比槍慢。”作為傳統技能的掌握者,戈師傅和徒弟們相信傳統的力量和自己的能力,現代火槍不用練是一種速成之術,無法與傳統日積月累的射箭相比,弓與槍的對比在此也是一種日積月累的傳統形成和快速高效的現代速度的對比,影片中的東疆地區,男孩只要過了十二歲就要練習摔跤和射箭,就是一種在漫長時間過程中形成的傳統力量,當地人們對傳統技藝的敬重從比賽時人們的圍觀、認同就可以看出。
至于與駝隊對抗的火槍隊,駝隊沒有目睹、只有耳聞“王師傅的駝隊就被火槍隊收拾了”,但戈師傅相信火槍隊的也是人,只要自己稍加小心留意就沒事。火槍隊則對駝隊的傳統有深刻認識,如雙方交鋒時隊長也說道“他們個個都是握弓的高手,弄不好,我們得成他們的活靶子。”由此可知,在沒有交鋒之前,駱駝客和火槍隊就互有認知,而且都相信自己的力量。弓與槍最后的交鋒雖說不上場面宏大卻驚心動魄,弓箭的掌握者憑借經驗和智慧最終戰勝了火槍的擁有者,這一場弓與槍的交鋒,以弓的獲勝而告終。但是從片尾字幕可知,哈密政府快槍隊1941年冬天在東疆一帶就打擊了十六支駝隊,說明火槍代表的現代力量不容小覷。戈師傅的駝隊運輸的物品就是槍支彈藥,甚至當二尕子歸還白老板的籽玉時,電影鏡頭現實面對白老板的手,想要觸摸籽玉,同時手不斷顫抖、張開,然后鏡頭中白老板的面部表情感動、聲音顫抖動情地說這些籽玉“都可以裝備一個連了,謝謝你們了”,這些抗戰的槍支彈藥作為現代力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象征現代力量作為歷史發展的趨勢不可阻擋。
駱駝客和火槍隊在片中的對抗與交鋒,暗指了民間與政府的二元對立。政府作為權力的擁有者和工業文明的象征者,代表的是現代力量,駱駝客則是傳統的象征。民間與政府在影片中的對抗,可以提供一個對當時社會背景的認知,即使是在抗日戰爭進行的如火如荼之際,抗戰后方的不同力量對抗戰的態度截然相反:盡管抗戰之初國民黨已經認可了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的合法性,但對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力量卻持敵視態度,企圖通過哈密政府快槍隊的打擊使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力量陷入彈盡糧絕的境地;作為民間力量象征的駱駝客雖然沒有直接參加抗日戰爭,但卻用堅決保衛貨物(槍支彈藥)的決心和能力支持了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力量。這里的民間與政府對抗戰的不同態度,既是對國民黨政府消極抗日且打擊共產黨力量的入木三分刻畫,又是對共產黨領導的得到民間支持的積極抗日態度的形象生動展現。
快槍隊代表的哈密政府在片中并未露面,快槍隊代表的就是政府的行為,他們為了阻止駱駝客運送貨物,直接就將駱駝客殺死,雖然有時候說明是為了貨物,但他們知道駱駝客把別人的貨物看得比命都重要,駱駝客不可能將貨物給他們,因此雙方的對抗就不可避免。快槍隊的行為說明當時政府的行為粗暴直接,并不尊重民間文化,甚至直接戕害民間團體,這樣的做法自然無法得到民間的認可,也說明了二者對抗的原因所在。
在年復一年的運輸活動中,駱駝客形成了特定的傳統與文化。如運輸途中的語言禁忌,駝隊運輸貨物時缺少人手,戈師傅請一個叫金貴子的小工幫忙,金貴子一路問東問西,問劉七十為何得名,問“何時才能到黑城子……何時才能走到頭?”劉七十甚至是用鞭子制止其詢問此類問題,因為“駱駝客最忌諱問時間,走駱駝的人是沒有盡頭的。”他們的生命就是一條運輸之路、沙漠之路,這樣的路的盡頭就是生命的盡頭,對生命不敬的言語就以禁忌的形式流傳下來,在駝隊運輸的過程中是不能觸犯言語禁忌的。
在駱駝客文化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就是要講誠信、不能私吞貨物、要物歸原主、要言而有信,二尕子回憶“阿大說過,駱駝客們把別人的貨看得比命都重要,這叫誠信。我覺得這也是千百年來,駱駝客能生生不息的原因吧。”誠信問題的提出具有強烈的時代背景,因為現代就是一個誠信缺失的時代,無論食品安全問題還是社會群體事件,都與誠信密不可分,曾經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為人做事的立身之本,誠信的缺失在今天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可以相信,《駱駝客》的拍攝本身就是對這一傳統美德的贊揚與提倡,駱駝客可以用生命去捍衛貨物的安全,這樣的誠信行為是值得今天整個社會反思的。因為缺失才需要提倡,也因為缺失才令人感動,這部影片的主題本身就能吸引和感動人,而且誠信問題也是真正的社會需要的正能量,與某些國產影片表現虛假欲望的拜金戀物、表現詭計多端的亂倫謀殺、表現莫名其妙的玄幻飄渺、表現毫無道理的抗戰殺敵形成了強烈對比,駱駝客的誠信是用生命去捍衛,失去生命也不能失去承諾,這樣的積極力量值得提倡與學習,這也是影片對傳統文化的展示與宣揚。
然而就誠信這一駱駝客至死信奉的美德也有著尷尬的遭遇,《駱駝客》中有兩次表現了駱駝客的言而無信:一次是戈師傅與徒弟們比賽射箭,二尕子希望得到戈師傅的女兒——紅兒,當二尕子贏了師傅以后,劉七十卻告訴他師傅的醉話不能算,因為紅兒已經許配人家了。另一次是戈師傅答應將紅兒送到婆家,但是紅兒最終沒去。這兩次為何駱駝客言而無信呢?為何這樣的行為出現在駱駝客身上,但駱駝客也好觀眾也罷,都覺得這樣的行為無可厚非呢?筆者認為,這樣的行為出現之所以無可厚非、順理成章,是因為這樣的行為遭遇了一個面對現實的問題。因為紅兒已經許配給人,所以戈師傅不能把紅兒嫁給二尕子,醉話就成為很好的借口。第二次食言則是因為二尕子非常喜歡紅兒,二人兩小無猜長大感情深厚,而紅兒甚至連她被許配的男人是瞎子還是瘸子都不知道,所以當二尕子沒有送紅兒到婆家時,戈師傅和徒弟們也就接受了這樣的事實。若說前一次師傅的失信是假命題的話,那么第二次戈師傅就是真正的言而無信,影片中從未露面的婆家同哈密政府快槍隊一樣在考驗著駱駝客的誠信,這一次駱駝客失信了。
駱駝客遭遇的現實問題其實是一個現代的問題,在現代狀況的不能自主、無所適從面前,人不由自主地選擇有利于自己的條件,誠信可以作為一個被犧牲的對象,誠如現代社會各種不誠信的現象中,人們總是能夠以利益為核心犧牲誠信一樣。影片中駱駝客這一失信的行為能夠被觀眾所接受,源于觀眾從現代社會狀況出發所做的理解,導演的這一安排,或許是對傳統喪失其力量、誠信失去土壤的一種解釋。觀影中的理解、拍片時的安排與解釋說明了現代狀況對人們的改變,在現代狀況中傳統力量的喪失。
總之,弓與槍作為傳統與現代的象征,并非簡單的對抗,或許可以將《駱駝客》理解為一個現代性的問題,在現代轉型面前人們應該如何面對傳統?或許不應該僅僅是對傳統表示敬意,現代與傳統的關系更值得我們去反思,《駱駝客》就是這樣一部反思性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