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秀香,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電影《時時刻刻》海報
2003年是電影《時時刻刻》大獲贊譽的豐收年,影片在不同領域相繼獲得美國電影學院獎、金球獎、金熊獎、英國電影學院獎等頒發的諸多獎項與提名。這部影片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為它有著一個異同尋常的文本 —— 一部精彩絕倫的小說。1998年,美國新銳作家邁克爾·坎寧安(Michael Cunningham)發表了同名小說The Hours,小說出版后立刻獲得了當年“筆會/福克納小說獎”,翌年又獲得“普立策小說獎”。影片《時時刻刻》較忠實于原著,導演斯蒂芬·戴德利(Stephen Daldry)必定深刻領悟了原著背后所蘊藏的豐富涵義,并在拍攝時力圖加以充分表現這部小說的靈魂,才使影片具備了光輝出眾的品質。無疑,《時時刻刻》是一部深具靈魂光芒并含有弦樂般耐人尋味的電影。
影片的開始是汩汩流淌的烏茲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在自己的口袋里裝滿了石頭,慢慢走入河水,慢慢等河水沒過她的身體,耳邊不斷傳來自己的心聲,這聲音便是她留給丈夫的遺書:
“最親愛的:我感到我一定又要發狂了。我覺得我們無法再一次經受那種可怕的時刻。而且這一次我也不會再痊愈……我相信,在這種可怕的疾病來臨之前,沒有哪兩個人能像我們這樣幸福。我無力再奮斗下去了……我相信,再沒有哪兩個人像我們在一起時這樣幸福。維”(電影《時時刻刻》,2002)
電影《時時刻刻》的一開始被加以真實地還原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真實生活,這些寫實的鏡頭無疑也是影片備受褒獎和青睞的原因之一。弗吉尼亞·伍爾夫是英國意識流文學的代表性作家,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之一。出生于倫敦的伍爾夫是在家中接受教育的。1895年母親去世之后,她第一次精神崩潰。后來她在自傳《存在的瞬間》中道出她和姐姐瓦內薩·貝爾曾遭受同母異父的哥哥喬治和杰瑞德·杜克沃斯的性侵犯。1904年她父親萊斯利·斯蒂芬爵士(著名的編輯和文學批評家)去世之后,她和瓦內薩遷居到了布盧姆斯伯里(Bloomsbury)。后來以她們和幾位朋友為中心創立了布盧姆茨伯里派文人團體。
曲折的家庭生活背景之外,伍爾夫的一生之中還有驚世駭俗的婚姻。這些元素折磨著這位才華出眾的作家,又同時成就了她在文學領域的成就。1912年伍爾夫和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結婚,倫納德是一位公務員、政治理論家。對于自己的婚姻,弗吉尼亞·伍爾夫曾大犯躊躇。她就像自己的小說《到燈塔去》里的莉麗,盡管認為愛情宛如壯麗的火焰,但因為必須以焚棄個性為代價,因此視婚姻為喪失自我身份的災難。一個女人抱持這樣悲觀的看法,又是在三十歲的高齡上才開始構筑二人世界,其困難是可想而知的。多舛的命運帶來的心理癥結使她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就走上了歧路。
弗吉尼亞婚后的“精神雪崩”給倫納德適時地敲響了警鐘,他決定從此轉而追求精神之愛這一更高遠的境界。他這樣做,僅需一條理由——“她是個天才”就足夠了。(電影《時時刻刻》,2002)弗吉尼亞也明確地宣布倫納德是自己生命中隱藏的核心,是她創作靈感的源泉。可以說,弗吉尼亞能以多病之身取得非凡的文學成就,倫納德可謂居功至偉。
但是在她三十余年筆耕生涯里,嚴重的抑郁癥貫穿了一場人生的悲劇,使她身心交瘁。從另一角度來看,伍爾夫對于寫作的癲狂是為了忘記疾病帶來的痛苦,追求精神上的解脫,來遺忘雙親早亡的經歷,來治療性侵犯和性取向帶來的煎熬,來建構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而這些理想世界,或者說是并不太美麗的理想世界,有時是絕望的冰冷的死亡,有時是不可抗拒的疾病,有時是美麗的六月的清晨,有時是中產階級富足的生活,有時是極為空虛的人生……所有的20世紀的悲喜,繁榮,虛無,憧憬又如一幅生動的后印象派油畫般展現在邁克爾·坎寧安的《時時刻刻》的字里行間。而導演斯蒂芬·戴德利則把弗吉尼亞的遭遇和坎寧安的作品巧妙地匯成一首弦樂,憂傷,獨特。
有人說,這是一部稍顯費解的電影,三個女人的很普通的一天交織在一起,似乎都是被一本書《達洛威夫人》所聯系在一起。但是她們是如此的不同,所以這種聯系看上去有些勉強。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是生活在上世紀20年代的一個天才,一個精神瀕臨于崩潰的女人;而勞拉·布郎是上世紀中期的一個家庭主婦,一個被天才改變的女人;克拉莉莎則是新世紀初的一個編輯,獨立的新時代女人。她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家庭生活。然而她們在頻繁交替的鏡頭轉換里卻有一點是相同的,或者說真正將她們連在一起的東西,那就是她們內心的夢想,以及她們要面對的單調的平凡生活。
不管是弗吉尼亞,是勞拉,還是克拉莉莎,她們的生活如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或許有的人如弗吉尼亞問詢生命的意義,什么才是生活的本質,什么才是真正地活著。也許有的人只是存在于單調的車水馬龍式的生活里,吵嚷的世界,繁瑣的事務之間,存在也許不需要什么意義。當影片拉開它的帷幕,三個女人同時迎接新鮮的一天的黎明,當她們同時挽起發髻,當她們同時洗漱,審視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這些鏡頭背后的情緒想必是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早晨,每個人的某一瞬間,每個人突然茫然失措的某一個時刻,而這些時刻貫穿于如汩汩流淌的烏茲河,向前,從來不會為某個人或者某個時刻而停留。
派對,是影片中頻繁出現的臺詞,弗吉尼亞與姐姐的下午四點半的茶點派對;勞拉為丈夫準備晚上的生日派對;克拉莉莎為男友查理準備的慶功派對。她們的一天從準備派對開始,到派對結束而結束。影片中弗吉尼亞滿懷期待地等待姐姐的到來,期待派對帶來的放松,享受姐姐所帶來的精神安慰。派對的開始,她是欣喜;派對的結束,她是絕望。而勞拉卻并不愿意面對丈夫的生日派對,她已經厭倦了單調的并不屬于她的生活,她心神不寧地準備蛋糕,她平靜地掩飾了派對給她帶來的厭倦。派對的開始,她是勉強;派對的結束,她是解脫。克拉莉莎為男友準備的派對似乎說不上欣然前往,也不是勉為其難,而是一種義務責任感讓她堅強地面對這件有些棘手的事情。查理的天分,查理的病痛使這位女編輯心生仰慕和憐憫,而這些復雜的情感又被同性戀的女友所牽絆。派對的開始便是結束。當克拉莉莎準備晚宴心神不安的時候,她癱在地板上掩面大哭,這派對究竟是什么?她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她的幸福是什么?派對和幸福有什么關聯?為什么要準備一個派對?派對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弗吉尼亞在《達洛維夫人》里對于派對的映射,巧妙地安排在影片的中心和很多角落,似乎給觀眾留下一個看似平常又無比深刻的問題:人生有諸多派對,而這些派對的意義是什么?
如果說影片里的三個女人對于派對的態度欣然不同,有時對于派對她們的態度并不明朗,另一個關鍵人物 —— 詩人查理則有著非常明確的態度,他明確地排斥派對,他視派對為洪水猛獸,他要躲避,他不需要任何派對,盡管這派對是他應得的褒獎。在影片中,查理是勞拉夫人的兒子,小時候被母親遺棄,本身就敏感神經質的他,一生都不能原諒他的母親,他極度缺乏安全感,又極度渴望被愛被關心,而克拉莉莎給他的關愛讓他體會到如青草般味道的陽光,又讓他惶恐,擔心他的幸福會隨時離他而去。他活著是為了她,為了她十年來的操勞和關愛;他說,他死了也是為了她,為了多年前的那個幸福的瞬間,為了克拉莉莎有更好的生活,能更加安心地過上她自己想要的生活。“達洛威夫人,你必須放我走,也放了你自己。”(電影《時時刻刻》,2002)
弗吉尼亞的派對以失望結束,姐姐為了和丈夫一起參加的派對匆忙離開,離開無助的弗吉尼亞,刺痛了極度渴望內心平靜的心。也許在弗吉尼亞的心里,那是與姐姐下午四點半的派對,以求寬慰的相伴,是一場精神派對;而在姐姐的眼里,那不過是一次到訪,一次匆匆的親戚造訪。當姐姐和孩子們趕往火車站,弗吉尼亞的內心又一次被擊垮。窒息的小鎮的平凡生活,還不如讓她回到足以扼殺她的喧鬧的倫敦。她追到火車站,坐在長椅上,望著轟鳴而去的火車,猶如她的靈魂離開了她的軀殼。她想要的生活一點點被剝奪,她覺得,自己作為自由的靈魂生存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丈夫的關愛和監護正好與她渴望自由空氣的意愿相違。但是這又是一對可怕的矛盾,丈夫倫納德是多么愛著弗吉尼亞,無論怎樣愛護,他總是不能理解作為弗吉尼亞內心的痛苦,她備受疾病的折磨,加之長期的精神壓抑,除了作為寫作的天才,除了將寫作作為宣泄內心的郁結,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空心人。與姐姐簡單的派對已經結束,而她盼望的派對帶來的卻是絕望,內心再次被掏空。
勞拉的派對以出走結束,像《玩偶之家》的娜拉一樣,毅然決然地離開她厭倦的地方,去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比起弗吉尼亞,勞拉的女性自主意識更強。雖然她也曾經滿足于富足的中產階級的生活,寬敞的房子,漂亮的車子,乖巧的孩子,但是勞拉的骨子里所要追求的生活并非如此簡單。很容易可以想象,勞拉受過多少冷言冷語,說她無情冷漠,自私透頂。她也曾經想過以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進而結束自己不想要的生活,這樣既不會落人話柄,又不招致悔恨。當她把安眠藥擺在床上,幻想自己如書中的情節一樣被汩汩的河水一層層淹沒,她突然明白:死要比生存容易,死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她渴望生存,渴望更有意義的生活,所以選擇活下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繼續活下去,這是一種勇氣,直面生活本質的勇氣。她將自己優雅的笑容留在最后一次與丈夫和兒子的派對上,之后永遠離開那些不屬于她的所有派對。
對于克拉莉莎,派對意味著責任,這責任還沒有等到派對開始就黯然落幕。為查理舉辦的派對到底是為了什么,恐怕克拉莉莎也沒有弄清楚。是為了報答查理曾經給她帶來的快樂?還是為了幫助這個可憐的艾滋病詩人?還是毫無目的地只是為了一個空虛的派對?克拉莉莎回想著十年前幸福的時刻,眼前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一地雞毛的生活,匆忙的現代生活使她無法放慢腳步,也許派對僅僅是一場沒有任何意義的活動而已。浩瀚的文學作品里有很多種派對,諸如奧斯丁小說里的派對舞會,《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沒完沒了的派對等等。而這些派對的意義是什么,派對在人生之中的位置是什么,也許通過《時時刻刻》這部影片,觀眾能得到一些啟示。
從上世紀20年代的英國作家伍爾夫,經歷了羅拉的故事,到現代紐約的克拉莉莎,電影描述的是一條女性自我認知的道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三位女性都是精神領域內的自我放逐者,她們游離于時代,同時又以自己方式固執地抗拒現實。她們在《時時刻刻》中交叉出現,猶如一次相互輪回,一次在特殊時空內的重逢,原先她們獨自的精神幽吟在這部影片中匯成了女聲合唱曲。而同時影片又通過20世紀早期、中期和晚期三個不同時代女性的精神生活,來反映西方整個20世紀的精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