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電影敘事問題研究

□文/佟延秋，重慶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電影《2012》海報

一個故事最適合用電影的方式進行表達，人類也充滿了對故事的渴望。然而，在電影發展的歷程中還有一股力量在時刻彰顯著它的威力，那就是電影科技的進步。從早期的默片到有聲電影，從黑白片到彩色片，從膠片到數字電影，直至如今的3D電影，無不滲透著技術的力量。電影制作技術的進步給電影帶來了新的發展機遇，也對傳統的電影美學帶來了挑戰。尤其是以《阿凡達》為代表的一批3D電影，在全球范圍內掀起了一股3D旋風。就此是否可以認為數字技術創造的“虛擬世界”可以代替傳統電影中“物質現實的復制”?面對市場上的3D熱潮，在其強大的視覺震撼力背后，我們是否應該回到電影的原點，再次對電影的本質精神內涵進行一番考量?

一、電影逼真性內涵之變化

3D電影與傳統的2D電影相比，給觀眾帶來了截然不同的視覺感受。3D技術營造出的虛擬視覺效果，使觀眾有身臨其境之感。3D電影中的某些鏡頭，雖不是利用攝影機實拍得到的，但通過數字技術得到的影像有時甚至比拍攝到的影像更加真實，這種制作手法對以物質現實復制為基礎的傳統電影剪輯是一種挑戰，這是另一種披上了“藝術化”外衣的真實。在3D影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跟隨影片主角在船上的老虎仿佛活動在觀眾身邊，甚至就連它胡須的細微抖動都能被觀眾感受到。這些由3D技術所構建出的“驚艷鏡頭”拉近了鏡頭中景物與觀影者之間的距離，一切仿佛觸手可及。學院派電影理論中將這些出屏幅度較大的鏡頭稱為“驚艷鏡頭”。影片《阿凡達》中閃閃發光的“圣母種子”緩緩飄出銀幕，也是一種“驚艷鏡頭”。

隨著觀眾觀影經驗的日漸成熟，觀眾已不再對3D電影的技術嘆為觀止。正如許多學者指出的:“數字化電影使我們的觀影從物理真實的層面已轉向視覺真實和心理真實了。”(楊新宇、高太梅:《高科技對電影美學的影響與沖擊》，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6期)觀眾在獲得視覺上的美感之后，自然而然地會朝著電影更深層次方面去追求，那就是故事，說到底電影仍然是一種敘事媒介。傳統2D電影中的逼真源于影像復制現實世界的物質與蒙太奇，這種逼真性是觀眾與電影之間一種約定俗成的契約。(《高科技對電影美學的影響與沖擊》)電影本身就是個科技發明，但后來有人運用這個技術來講故事，這就有趣了。電影本身就是科技產品，如果更加突出技術，那么就和人一樣，更加獨立。(C.Metz，FilmLanguage，France，Colorado Press.1968，p32.)3D技術的運用，使電影不僅是對物質現實的復制，而且還創造了一個虛擬的世界。

二、3D技術對電影假定性的影響

電影是在二維平面上展現三維時空的一種藝術形式，銀幕上的時間和空間具有假定性。時間的假定性使得電影得以突破戲劇對時空嚴格而苛刻的限制;空間的假定性造就了電影在有限空間內可以表現畫內空間與畫外空間。電影的假定性增強了電影藝術的表現力，使其打破了舞臺“三一律”對真實物質現實的依賴。3D技術在電影中的運用更進一步沖破了電影對物質現實的依賴，不僅可以讓觀眾在視覺效果上感受到真實，甚至可以在心理上讓觀眾具有身臨其境之感覺。雖然3D技術所構建出的角色及場景不是通過攝影機所拍攝的，但這些絲毫不會影響觀眾的真實視覺體驗;觀眾反而還會覺得這些影像具有極強的真實感。與此同時，這些3D影像甚至還有一定的藝術性。因為這些3D影像不僅僅是由電腦完成的，在電腦背后還凝聚著無數藝術家、數字藝術大師的想象力與創造力。

然而，從目前的3D影片來看，電影假定性仍然僅限于視聽效果的展現上，尤其以好萊塢為代表的3D電影，更是將“現實變成夢”發揮到了極致。《阿凡達》上映后，《每日郵報》就曾報道一些影迷由于過分沉溺于電影中“潘多拉”星球而不能自拔，由于不能真正生活在“潘多拉”星球，甚至有些影迷產生了自殺的念頭。(徐佳:《潘多拉之美誘發觀眾心理疾病》，載《青年報》2010年1月13日B01版)無論是傳統電影還是3D電影建立逼真性的前提和基礎依然是要通過視覺影像或者說是視聽幻覺，因此二者并無本質區別。只是借由3D技術虛擬出的影像可以超越現實進行創造，它突破了觀眾基于物質現實的觀影經驗，從而顯得比傳統影像更加真實了。

電影的逼真性與假定性在如今的3D技術浪潮下并未受到過多的沖擊，一部成功的影片不僅是視聽效果的完美呈現，好的敘事內容和敘事結構才是電影本身應該追求的精神實質。說到底敘事才是電影的靈魂之所在。3D技術給觀眾帶來了真實的視覺體驗，但這種體驗依然要建立在故事性的基礎上。

三、電影敘事

當電影機誕生的同時，將影片首先用于講述故事的想法就產生了。(《什么是電影敘事學》，安德烈·戈德羅、弗朗索瓦·諾斯特著，劉云舟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26－72頁)電影敘事問題是指電影怎樣講故事，這其中還包含了敘述問題、詞語和畫面之間的關系問題，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視聽關系問題以及講述事件的視點問題，這些問題共同構成了電影的敘事。用影片來講述故事的想法是電影敘事最原始的雛形，電影發明家W·保羅和G·韋爾斯在他們的專利證書中提到:“用放映的活動畫面講述故事。”(JuryMikhailovichLotman，SemioticsofCinema，France，Society Press.1960，p56.)電影本身就具有內在的敘事性，任何電影敘事都具有一個邏輯情節，眾多的邏輯情節組成了電影敘事。

電影不僅用鏡頭講故事，聲音也是重要的敘事材料。電影的視聽材料始終要與敘事問題緊密相連，如果說小說是用文字講故事，那么電影則是將文字按照一定邏輯順序排列轉化為聲音和畫面，用視聽語言來講故事。有聲電影的出現彌補了早期無聲電影僅靠視覺敘事的模糊性，使電影的敘事內容更為清晰，而現代電影則利用聲音和畫面這兩種材料進行敘事。

電影敘事具有雙重性，第一層敘事源于場面調度與取景的相關工作;第二層敘事要高于簡單的影像連貫性，它在調節時間上擁有更大的空間，這就是蒙太奇。電影敘事的雙重性賦予了影片生動形象的真實感，它不僅局限于文字敘事，而且實現了從文本到影像的轉換，使文字的敘事結構在聲音和畫面的組合下形成新的敘事體系。在構成敘事內容的過程中，演員與隱藏在銀幕背后的攝影機共同擔當“敘述者”的身份。影片程序蘊含某種組合各種不同表意活動(場景、場面調度、取景和鏈接)的形式。因此，構造一種所謂“影片話語化的序”的敘事體系是可能的。(Andre Godero，Du Litteraire au Filmiaue，Paris，Merry Duhem Crank Sheik Press.1988，p139.)

四、3D技術運用對敘事的影響

1.視覺效果對敘事的影響

電影《致命魔術》海報

3D電影中強烈的視覺沖力與大量立體效果的運用，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會淡化電影本身的敘事結構和精神實質。3D電影的視覺效果使電影從敘事內核轉向影像的過度追求，3D電影滿足的不是觀眾最基本的觀看故事的需要，而是順應消費時代的潮流，利用視聽震撼的強化，營造身臨其境之感，這更傾向于體驗美學。(《高科技對電影美學的影響與沖擊》)觀眾在觀影時，會將觀看的重點不自覺地轉向3D效果上，而忽略了電影故事情節本身。一部電影的3D效果越是出色，就越容易博得觀眾的喜愛，隨之而來的是影片本身的敘事內涵的被忽視。

在影片《阿凡達》中，導演很好地處理了視覺效果和電影敘事的相容性，影片結尾長達20分鐘的納美人和人類的戰斗是整部影片的高潮部分。卡梅隆將這一個關鍵場景分為了四個部分，首先是殖民者的空中力量與納威人的飛龍部隊的對決，其次是殖民者的機械人和步兵與納威人騎兵的戰斗，然后是潘多拉星球動物在天空和地面對殖民者部隊的反擊，最后是邁爾斯·夸奇上校與薩利一對一的對決。這樣，從時間維度上是按照時間順序的平移推進，從空間的維度上是由上到下、由眾到寡的切換，從劇情的角度上是相持——劣勢——逆轉的過程，層次分明，富有韻律。(平非:《詹姆斯·卡梅隆電影風格的藝術思考——以＜阿凡達＞為例》，載《電影評介》2011年12期)

2.情節設置對敘事的影響

影片《阿凡達》在情節內容上與2D電影《與狼共舞》有異曲同工之處。《阿凡達》的故事大綱基本上是星際版的《與狼共舞》，它由此也被卡梅隆導演戲稱為:“太空里的《與狼共舞》。”兩部影片都講述了一個被拋棄的士兵被自己最初反對的文化所吸引，最終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走上了“反叛”之路的故事。《阿凡達》的商業外殼下是好萊塢反思了無數次的溝通理解，以及對“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的反詰。(雨悅:《＜阿凡達＞上演星際版＜與狼共舞＞》，http://www.china.com.cn/culture/txt/201－0－01/06/content_19187606.htm.)《阿凡達》用3D技術將故事進行全面包裝，營造出一個全新的故事空間，在形式上比《與狼共舞》多了些許新意，但拋開技術層面的東西，兩者的本質敘事內容差異不大，可以說是新瓶裝舊酒。

還有一些優秀的3D影片是在原有2D版本基礎上制作而成的。比如詹姆斯·卡梅隆導演的3D版《泰坦尼克號》以及羅蘭·艾默里奇導演的3D版《2012》。這兩部影片的3D版本在故事情節設置上與原先的2D版本并無太大差異，只是3D版本針對畫面效果需要對原先拍攝的素材進行逐幀重新繪制和3D重建。3D版的《2012》中增加了實拍3D的災難場景，這些場景是之前2D版本中沒有呈現的特效片段，而這些片段對展現整部影片的災難性具有很好的效果。

3.題材差異對敘事的影響

由于2D電影與3D電影在技術性上的先天不同，使得2D電影在創作之初就更加注重影片的敘事藝術，通過故事內容吸引觀眾。同時，2D電影的題材類型也更為豐富多樣，其中劇情片、文藝片雖被有些觀眾貼上“乏味無趣”的標簽，但不能否認它們的敘事結構多是新穎而獨特的。例如著名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經典影片《盜夢空間》、《記憶碎片》、《致命魔術》，其敘事結構可謂精巧嚴密，對觀眾的觀影思維也是種考驗。諾蘭導演慣用非線性敘事手法，且反映的主題內容多以人性以及心理為主，精神的極端性在他的電影中得到了突出體現。《記憶碎片》通過彩色和黑白兩種畫面交替，利用順敘和倒敘的穿插營造出整部影片懸疑、緊張的基調。跳剪的運用突出了“碎片”主題的內涵，看似混亂的鏡頭組接實質被兩條主線所貫穿。一條正敘線(用黑白影像敘述)與一條倒敘線(用彩色影像敘述)，交叉敘述影片情節，使得整部影片看似凌亂卻又非常精密完整，這便是敘事技巧帶來的強大的魅力。目前的3D電影在敘事結構上往往不會過于復雜，對觀眾思維的考量遠沒有2D電影那樣細致。此外，3D電影由于制作成本較大，制片人為了能讓影片迅速占有市場并得到回報，不得不考慮“大眾化”觀影心理，因此在敘事上一般不會采用太過繁復特別的結構。

4.受眾參與感對敘事的影響

3D電影的出現對觀眾的審美機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在2D電影中，視覺感知要上升到審美體驗，需要觀眾豐富的想象、聯想以及感情投入，而3D電影帶來的審美體驗卻更加直接。3D電影中的視覺形象與想象、聯想的形象幾乎相同，也就是說視覺形象本身就完成了觀眾的部分想象、聯想。(吳飛:《3D電影的誕生以及未來發展——從人類學與心理學角度解讀》，載《中國電影市場》2012年2期)觀眾在觀看2D電影和3D電影時具有不同的主觀體驗。從空間角度講，觀眾無論是在觀看2D電影還是3D電影，本質上與銀幕處于兩個不同的平面，存在視覺距離感。3D電影憑借先天的技術優勢，利用像差原理借助立體眼鏡使觀眾在觀影時產生融入畫面之感，仿佛置身故事情節之中，強烈的參與感會增加觀眾的觀影趣味，帶給觀眾更多奇妙的觀影感受。

受眾參與感的差異對電影敘事有著間接的影響。當受眾將自身融入影片情節之中，以“參與者”身份觀看影片時，電影的敘事內容在潛移默化中被“淡化”，受眾的身份更多的是從“觀影者”轉變為“參與者”，由觀看故事的人轉變為體驗故事的人，這種轉變在無形之中削弱了電影原本的敘事內容和結構。2D電影因受眾的參與感相對3D電影較弱，主要是以“觀影者”身份觀看故事發展和情節設置，關注焦點仍在電影敘事上，不易被轉移。

在影片《阿凡達》中，導演抓住了觀眾的觀影心理，在給予視覺震撼的同時，也帶領觀眾走進了故事中納美人的內心世界，觀眾對導演創造出的納美人產生了心靈和情感上的共鳴。(黨陽:《＜阿凡達＞——卡梅隆的神話與童話》，載《藝苑》2010年3期)

五、3D電影未來敘事上的可能性

由于受到類型片在人物描寫、場景設置、戲劇沖突、敘事進程等方面的約束，從而導致目前3D電影在題材和內容方面同質化。(葉山嶺:《3D電影中技術與人文的契合與分野——從電影＜阿凡達＞所包含的技術異化悖論談起》，載《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0年3期)3D電影要想沖破桎梏，首先要沖破題材的單一性、固定性，打破觀眾對3D電影的固有認知。不是只有武打片、恐怖片、科幻片、動畫片才能用3D技術制作。另外，現有3D電影也不是整部影片都運用3D技術，《阿凡達》只有三分之二的內容是通過3D技術拍攝的。

由于3D電影高度模仿人的立體視覺，一旦其表現方式與人的自然視覺差距太遠的話，觀眾就會感覺不適。因此，傳統電影積累的大量剪輯技法便無用武之地。目前的3D電影剪輯多以硬切為主，少量使用淡入、疊化等技巧。(李相:《3D電影美學初探》，載《當代電影》2009年12期)而市場上那些不以3D特效取勝的電影更加注重在故事、情節、人物和人文內涵上的開掘，這對3D電影未來的發展無疑將帶來巨大的挑戰。(《電影導演的藝術》，埃里克·舍曼著，丁昕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319頁)這會更加突顯3D電影敘事的平淡無奇。如何擺脫慣用套路，在注重視覺效果的同時也能創新敘事結構，優化情節設置，在電影的藝術性上多下功夫，這將是3D電影未來發展所需要思考的問題。未來的3D電影應在非線性敘事結構上多做嘗試，努力打破傳統線性敘事模式的格局，同時還需要尋找一條技術性與藝術性并存的發展道路，畢竟電影是技術與藝術的結合體。

結語

電影作為一種傳播媒介，每一次的改變都伴隨著并且追隨著媒介未來的流行趨勢。與此同時，觀影經驗不斷進化的觀眾自然而然也會歡迎電影在步入不同階段成熟期后做出更進一步的改變。(《電影制作基礎》，簡·巴恩韋爾著，單禹譯，電子工業出版社2011年版，9頁)或許這代表著當代文化正從印刷文化朝著影視文化邁進的一種狀態，其中體現著傳播方式和思維方式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