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農民工就業的結構性矛盾探源

李寶芳

（天津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天津300191）

我國宏觀就業領域存在著突出的結構性矛盾，即就業需求和就業供給不匹配，具體到不同的就業群體中，其就業也同樣存在著結構性矛盾。如在農民工群體的就業中，一方面是用工地區愈演愈烈的“民工荒”，另一方面是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賦閑在家，工作難覓，這就是所謂農民工就業的結構性矛盾。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城鄉分割的制度體系，使農村勞動力轉移的長效機制難以形成

我國目前按城鎮常住人口衡量的城鎮化率達到了51.27%左右，而用非農業城鎮戶籍人數衡量的城鎮化率僅有35%左右，這意味著我國有大約1.9億人雖然居住在城鎮，但并不擁有城鎮戶口，無法和城里人一樣享受同等的公共服務、社會福利和住房保障，還需要把農村作為養老歸宿。這樣，勞動力市場就形成了一種地理意義上的割裂：勞動力需求主要在沿海地區和城市，勞動力供給在農村。這種分割妨礙了勞動力市場發揮自發調節供求和重新配置資源的功能。幾乎每年春節過后，多數農民工都要做出是否繼續外出的選擇。據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的調查，2010年僅有62%的返鄉農民工明確表示春節后要繼續外出務工。[1]這些準備繼續外出人員中，超過1/4的農民工不打算回原企業工作，需要重新找工作。農民工的這種流動性，加劇了摩擦性失業的可能性，是企業招工難的制度性根源。我國城鄉的二元結構，存在各種針對農民進城就業的歧視性規定和不合理限制，有部分地區存在著以解決城鎮勞動力就業為由清退和排斥農民工等行為，嚴重阻礙了農民工的順利就業，也加劇了農民工真正融入城市的困難，而這反過來又加劇了招工難。

二、農村轉移勞動力的素質越來越難以適應經濟發展的需求

我國經濟正在從粗放型發展模式向集約型的發展模式轉變，對勞動者的素質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是在農村4.8億勞動力中，初中及以下文化程度的勞動力占九成，達到4.2億人。較低的素質和技能水平嚴重地影響著這些農村外出務工人員的就業水平，譬如沿海地區的缺工現象主要表現為缺乏有一技之長的勞動者。目前我國每年有約1100萬初中及以下受教育程度的畢業生進入勞動力市場,其中絕大部分都來自于農村。在勞動力市場上，這些初中畢業生無論從身體發育、年齡還是從能力來說都處于劣勢，他們很難找到收入、保障都較理想的工作。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2007年的調查顯示，農民工中有技術等級的比重為58.5%，而且技能人才以初級工、中級工為主（分別占25.9%和24.3%），高級工、技師和高級技師的比重相當低（分別占5.4%、2.3%和0.7%）。[2]目前新生代農民工的文化技能素質較老一代農民工有所提高，但與用人單位的需求仍相脫節。2011年國家統計局四川調查總隊的調查表明，40%的缺工企業認為“勞動者技能與就業崗位要求不符合”是造成本企業缺工的原因之一。[3]部分企業表示：企業招聘的工種需要一定的專業技能，如車工、鉗工、鉆工、水電工等，擁有這些技能的應聘者太少；服務行業和銷售崗位對相關工作經驗有一定要求，滿足條件的人也不多。部分招工企業反映：許多“40、50人員”無法找到工作，主要是因為缺乏一技之長，不能滿足企業的用工條件；許多年輕人也無法簽到合同，除了其自身對待遇的要求過高以外，缺少工作經驗和特長、技能也是一大阻礙因素。從2009年3月份遼寧省登記求職者的文化程度上看，以高中、初中及以下學歷為主體，占總數的74.65%，而從技術等級或職稱分組的供求對比上看，各技術等級的求人倍率均高于1，有技術等級的勞動力供不應求，無技術等級的勞動者求職倍率僅為0.41，求職較為困難。其中對300名城鎮失業人員和農民工問卷調查顯示，在回答所應聘的工作崗位時，有54.9%選擇的是普通工人。可見就業難的問題主要發生在缺少技能的人群中。

長期以來，我國職業教育發展舉步維艱，得到的公共經費很少。企業對教育、培訓的投入也太少且功利性太強。雇主為尋求“利潤最大化”，同時也由于農民工的流動性太大，因而不愿意在勞動力培訓上多投入成本。各種歷史現實原因使我國農民沒有經濟條件和機會接受較高等的教育，導致農民工的勞動技能一直未能得到明顯改善和提升。

三、工資福利等就業環境落后致使務工缺乏穩定性

在天津市2011年民生問題調查①中詢問過這樣的問題：“現在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工作招不到人，您認為造成這種情況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得到了如下回答：

表1 現在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工作招不到人的最主要原因

從表1中可以看出，高達30.3%的民眾認為用工單位待遇低是導致就業出現結構性矛盾的最主要原因，可見民眾對用工單位待遇低的感受是最強烈的。與此相對應的，在問到“您認為在找工作時最應該注重什么？”時，選擇最多的是工資待遇，比例高達41.4%，可見用工單位的工資待遇高低對務工者的吸引力有關鍵作用。

表2 找工作時最應該注重的因素

用工單位待遇低更明顯地體現在農民工身上。長期以來，農民工工資水平不及城鎮單位就業人員的一半，且工資增長速度明顯慢于后者。同工不同酬的現象嚴重。從1992-2004年的12年，在經濟增速最快、用工需求最大的珠三角地區，農民工平均月工資只增長了68元，剔除物價因素后，農民工實際工資水平呈下降趨勢，并沒有隨經濟增長而同步上升。2004年3月1日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制定頒布了《最低工資規定》后，雖然農民工工資水平出現了表面上的增長，月平均工資從2003年的781元增加到2006年的953元，增長了22%，年平均增長率6.93%，其后工資也逐年增長，但也只是基本上接近或略高于最低工資水平，農民工基本沒有或較少分享到經濟發展成果。許多企業，特別是私營企業以略高于最低工資的標準支付農民工工資，有些企業甚至把最低工資標準作為農民工工資的最高限額。

當然，農民工的低工資也與農民工素質較低有關。另外，還因為農民工戶籍地和工作地分離，勞動力維持成本低，在城市很少安家，一貫靠自己解決醫療問題并靠兒孫養老。新《勞動法》出臺前，由于法律和行政監管缺位，我國企業為了產品能在國際市場保持低價格優勢，壓低了工人的工資待遇，偏愛沒有保障的低廉雇用勞動，并形成了雇用廉價工慣性，出現了低成本依賴。

較低的工資增長率不僅決定著勞動者家庭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還直接關系到勞動者積極性的調動和發揮。2009年第四季度人力資源市場信息監測中心對廣東省500家企業的檢測顯示，300多家缺工企業月工資水平比不缺工企業低200-400元，且工作時間明顯長于不缺工企業；而月工資水平達到1800元以上、福利待遇較好的企業基本都不缺工。[4]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2010年2月關于農民工就業情況調查分析結果顯示，有8%的返鄉農民工表示不再外出打工，原因是收入太低(占49%)、加班太多(占18%)和沒有發展前途(占14%)。調查還顯示，2010年72%的企業預計人工成本比上年上升9%，而農民工期望的工資漲幅是14%，兩者相差5個百分點。2011年國家統計局四川調查總隊對春節前后用工荒的調查發現，大型工業企業和其他行業的龍頭企業職工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比較健全，一線工人基本都享受了“五險一金”待遇。但中小企業的情況則不容樂觀：大部分規模以下工業企業都只為職工購買了1-2項保險，部分餐飲和社會服務業企業沒有為員工買一項保險，并且絕大多數企業沒有加班補貼。福利、保障制度的不完善也導致了部分中小企業招工難。從全國看，單位或雇主為新生代農民工繳納了養老保險、工傷保險、醫療保險和失業保險的比例分別為7.6%、21.8%、12.9%和4.1%。[5]農民工和企業簽訂勞動合同的比例也很低，在新生代農民工中，沒有與單位或雇主簽訂勞動合同的達到54.4%。即使已經簽訂勞動合同的農民工，合同也存在著短期化趨勢。由于企業和勞動者之間缺乏勞動合同的約束，不僅勞動者的權益得不到保護，企業也失去了勞動力隊伍的穩定來源。企業短視的用工方式是造成企業招工難的又一重要原因。

四、新生代農民工成為主體，其訴求多元化

新生代農民工是指上世紀80年以后出生、90年代中后期外出務工，主要從事第二、第三產業勞動，但戶籍身份是農民的勞動者。據國家統計局的統計，在目前1.53億外出農民工中，新生代農民工總人數為8487萬人，占58.4%，已成為農民工群體的主體。[5]如今，老一代農民工逐漸步入35-50歲的中年時期，一方面企業不愿意雇傭這些年齡較大的勞動力，另一方面這些農民工面臨子女教育、父母贍養等問題，進城打工的機會成本上升，很多人已經卸甲歸田。與老一代農民工相比，新生代農民工一方面在數量上難以超越上一代，另一方面，他們的文化程度較高，大多數不再“亦工亦農”，而是主要在城市從事二、三產業。他們和老一代農民工相比已經完全不同了：“60后”“70后”的農民工是“我不怕辛苦，只要能賺錢”；但“80后”“90后”們覺得“我不要錢太多，但是第一要健康，第二要好玩”。那種包食宿、加班帶來的有限工資已經很難吸引他們。

新生代農民工普遍受過相對規范的教育，文化程度更高，特別是中專和大專及以上文化程度的比例（15.4%）、平均受教育年限（9.8年）以及參加職業培訓的比例（30.4%）均明顯高于上一代農民工。受教育水平是就業競爭力的前提和基礎，相對較高的受教育水平增加了新生代農民工選擇職業的范圍和空間，提高了其討價還價的能力。同時，由于他們具備一定的文化知識，不僅容易接受新事物，而且可以通過媒體尋找就業信息，降低尋求就業的成本。他們強調職業認同感、職業前景和職業聲望，對企業的工作環境、工種、工作強度有更多的考慮。他們向往城市的生活，但又不愿意做臟、苦、累的工作，希望得到尊重和公正的待遇，所以對父輩的工作環境及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不能認同。他們的訴求更加多元，對工作選擇性更強。

2011年國家統計局四川調查總隊的調查表明，77.8%的缺工企業認為“勞動者對待遇的要求與企業提供的條件不符合”是造成本企業缺工的主要原因。[3]求職者中，電工等技術工種對薪酬的要求明顯高于其他普通工人，基本要求都在2400-3000元之間。但多數受聘者對工資待遇的期望比公司提供的要高出50%以上，由于近年來原材料的不斷漲價，企業生產成本攀高，利潤不斷縮水，這樣的薪酬要求企業難以完全接受。企業待遇與務工者的需求對接不上是造成用工荒的關鍵因素。

五、農業剩余勞動力由無限供給向有限供給轉變，勞動力成本上升

近幾年，隨著用工荒的加劇，許多學者都對我國農業剩余勞動力進行了調查和測算。結果表明，我國的農業剩余勞動力已經由無限供給向有限供給轉變，農民工不再是無限供應。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經濟研究所所長蔡昉及其課題組的調查結果顯示，勞動年齡人口增長速度將越來越慢，到2013年，我國勞動年齡人口增加將接近頂峰，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外轉移也將接近尾聲，“人口紅利”消失，人口老齡化趨勢不可逆轉。可見，由于受人口結構變化的影響，民工荒不再是短期或周期性現象，而是一種趨勢。

直接觀察農村勞動力的配置格局，也可以驗證這一判斷。在2005年農村4.85億勞動力資源中，按照保守估計，有大約2億通過就地或外出，實現了向非農業產業的轉移，農業仍需要1.78億勞動力，剩余大約1億勞動力中，有一半超過了40歲。也就是說，按照目前的激勵機制和激勵力度，農村勞動力向外轉移的規模必然不足以滿足經濟高速增長的需要。2008年以來，農民工后備力量共減少了2000萬人左右。從農村分年齡段人口比重的變化趨勢來看，15-39歲青壯年勞動力的比重在逐漸下降，而40-64歲中老年勞動力的比重則出現上升態勢。2005-2010年，這兩個指標分別從36.54%和31.95%變為35.02%和36.32%。青壯年農民工的短缺化趨勢意味著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釋放空間已經比較有限。在經濟保持穩定增長的情況下，人口增長速度的下降使勞動力供給相對以前來說表現為相對不足。隨著農業剩余勞動力數量由無限供給到有限供給轉變，勞動力成本上升，用工荒將成為一個長期趨勢。

六、中央惠農政策和中西部地區的發展使農民工外出成本增加，區域用工競爭加劇

2010年，國家加大了惠農政策的力度，除了從稅收、財政、金融等方面對“三農”的發展提供支持外，還特別針對農民工的技能與崗位要求不適應、公共服務不健全、農民工合法權益受到侵犯等現象，加大了對農民就業的扶持力度，挖掘農業內部就業潛力，推進鄉鎮企業結構調整和產業升級，扶植發展農產品深加工，發展休閑農業、鄉村旅游和農村服務業等。此外，國家還在貸款發放、稅收減免、工商登記、信息咨詢等方面對農民返鄉創業提供支持。諸多促進農民就業創業的優惠支持和鼓勵政策，導致農民外出打工的意愿下降。2010年僅有62%的返鄉民工明確表示春節后要繼續外出務工，與2008年同期相比下降了6個百分點。[6]

2009年以來，中西部許多勞務輸出大省抓住國際金融危機帶來的機遇，承接了東部沿海地區勞動密集型產業的轉移，使中西部地區用工需求明顯增長，各省還出臺了一系列鼓勵本省的農民工就地創業和就業政策，因而從沿海地區分流了大量農民工。2009年東部地區平均每個企業計劃新招工與2008年基本持平，但中西部地區平均每個企業計劃新招61人，比2008年同期增加16%。隨著用工需求的增加，中西部地區的工資漲幅明顯加速，與東部地區的工資收入差距逐步縮小。根據國家統計局2009年的調研，東部地區外出打工者的月收入為1455元，中部地區為1389元，西部地區為1382元。東部地區比西部地區僅高5%，而5年前東部地區工資比西部地區平均高15%。但農民工在東部地區打工的成本比中西部地區高25%，還有背井離鄉的隱性成本，導致農民工去沿海打工的積極性下降。根據人保部調查分析，2009年，中西部地區的農民工去東部地區打工的比重比往年下降了7個百分點。根據人力資源信息中心對103個城市的就業市場供求信息統計，目前東、中、西部的崗位空缺與求職人數的比率分別是1.01、0.92、0.93，表明招工難主要出現在東部地區。而在東部當中，珠三角、閩東南、長三角、環渤海的這一比率分別是1.26、1.14、0.99和0.95，顯示招工難主要集中于珠三角和閩東南地區，特別是廣州、深圳、東莞、泉州等地。[6]隨著沿海勞動密集型企業向內陸城市的轉移，中西部與東部的勞動力資源爭奪將日趨激烈。

注 釋：

①天津市2011年民生問題調查：2011年，天津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在天津市和平、河北、河東、河西、紅橋、南開等六區18個居委會進行了1000戶居民問卷調查，調查內容主要涉及就業、收入、住房、教育、醫療等民生問題。

[1]劉聲.人保部:七成企業反映招工難 繼續外出務工者僅占六成[N].中青在線-中國青年報，2010-02-25.

[2]游鈞.2008-2009年:中國就業報告——金融危機下的就業之策[M].北京：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10:164.

[3]“用工荒”正向內地蔓延[N].中國信息報，2011-03-30.

[4]白天亮.勞動力供求拐點遠未到來“招工難”“就業難”長期并存[N].人民日報，2010-07-26.

[5]蔡昉.“十二五”時期挑戰：人口、就業和收入分配[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2,2.

[6]姜欣欣.“民工荒”的原因和啟示[N].金融時報,201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