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進入農歷五月,葵州的天基本沒晴過,大、中、小雨輪番下,十三日這天上午,雨意外停了,棉被般厚實、抹布般骯臟的云隙中,羞羞答答透出幾束陽光,沒想到是回光返照,十幾分鐘后,烏云嚴絲合縫,一道粉紅色閃電閃過后,暴雨鋪天蓋地,晚上七點多,還喪心病狂泄個不停。
華玉愁眉苦臉道:“水果都長皺紋了,賣相這么差,生意怎么做啊。”
繡財撿起一個爛蘋果,扔進垃圾簍:“水果跟你們女人一樣,幼果的時候,是幼女;成果的時候,是少女;成熟的時候,是少婦;放上一陣子,成老婦女了,”繡財說著,拿起一個皺巴巴的蘋果,看了一眼華玉,深深嘆了一口氣,“就跟你一樣,人老色衰,不值錢了。”
華玉朝繡財呸了一口:“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我是不值錢,你也不見得值錢,你要是值錢,也不會找我。”
繡財一本正經道:“老婆大人,別生氣,你說得對,你不值錢,我更不值錢,你再不值錢,也是二十元一張的紙幣,我再值錢,不過是五角一枚的硬幣。總而言之,你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里,我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
華玉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是正話反說,行了,說點正經的吧,再這樣下下去,水果要接著長毛爛掉了,這個月賠死了。”
繡財:“有什么辦法,關公磨刀洪水咆哮,老話說得一點不錯,今天正好是五月十三,這雨有的下呢。”
華玉:“關公磨刀是什么意思?”
繡財:“沒文化是吧,關公是誰,你知道嗎?”
華玉:“我雖然沒文化,關公是誰還是知道的,你別給我賣關子。”
繡財:“農歷五月十三是關公磨刀日,傳說南海龍王的三太子本是蛇妖所變,因當地百姓拒絕給它供奉童女,它施法使人間大旱三年,民不聊生。玉帝派關公去催促三太子降雨,關公當著三太子的面磨青龍偃月刀令其降雨,三太子雖然被降服答應降雨,心里卻不甘愿,連降暴雨洪水滔天,好不容易擺脫旱災,又迎來了水災,當地百姓苦不堪言,從此便有了關公磨刀洪水咆哮的說法。也就是說,關公磨刀日前后那幾天,最容易發大水。”
華玉:“這個關公,好心辦壞事了。”
繡財:“葵州十幾年沒發大水了,今年恐怕真要發大水了,傍晚我從躍進橋經過的時候,水快漲到橋墩頂上了,九八年的時候,水也只漫過橋墩。”
華玉:“反正再怎么漲,也漲不到我們這里。”
兩個人正說著話,窗外傳來高音喇叭的叫聲:“各位居民,據氣象預報,今晚到明天還有特大暴雨,水位將上漲一米,請住在一樓的居民做好準備,隨時撤離。”
繡財:“如果水淹到我們這里,大半個葵州都要淹了。”
繡財住在坪山片區,毗鄰火車站,系城鄉綜合部,說繁華又落后,講熱鬧又復雜,既有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也有破敗簡陋的簡易房,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坪山片區距穿城而過的端溪三百余米,躍進橋便坐落在端溪之上。坪山片區在南岸,地勢高于北岸,繡財住的這個地方,是坪山片區制高點。1998年6月4日,葵州遭遇百年不遇特大洪災,北岸街道進水一米,坪山片區安然無恙。
政府的提醒,并沒有引起坪山片區居民的重視,繡財甚至邀左鄰右舍打起了麻將。
華玉:“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打麻將。”
繡財:“要是我不打麻將,雨就不下了,我保準不打,上街擺攤去。我不知多久沒打麻將,快不認識麻將了。”
華玉嘆了口氣,不說話了。想想也是,天氣好的時候,夫妻倆一天到晚擺攤賣水果,別說打麻將,看電視的時間都沒有。深夜回到家里,除了睡覺,啥都不想干。
繡財啪地打出一顆麻將:“今天晚上要是水漲到我們這里,不管輸贏,我請你們吃蘋果。”
繡財手氣很差,打了半宿,好不容易抓到一個金,正要糊,啪嗒一聲,停電了。
手忙腳亂找手電之際,門外傳來驚叫:“天啊,進水了!”緊接著,哭喊此起彼伏,呼救驚天動地。
話音剛落,繡財他們腳下一涼,水已涌進屋里,鄰居要回家搶財產,來不及了,水來得太快太猛,一下淹到胸部。華玉嬌小玲瓏,水淹到脖子上。
華玉仰起脖子哭:“繡財,快拿存折!”
繡財扛起華玉:“還拿存折,怎么拿,逃命要緊!”
繡財扛著華玉一口氣跑上二樓,水已淹至一樓窗戶,浪打著浪,浪里翻滾著化糞池涌出的糞便,惡臭撲鼻。
驚魂未定的繡財,拉著華玉再上一層樓,水已淹至二樓,端溪傳來大海般的濤聲。
華玉拍著大腿哭:“完了,這下全完了。”
繡財仰天長嘆:“這下好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洪水淹至二樓窗戶時,雨終于停了,天終于亮了,洪水緩緩退去。
繡財機靈,水一進屋,把手機掏出褲袋,握在手里。此時此刻,他心里只想著一個人——兒子周東。明知手機訊號全無,繡財還是忍不住,每隔十幾分鐘撥打一次周東的手機。
華玉見繡財不時撥打手機,提醒他:“你別把電池打光了,等到有信號的時候,你想打手機沒電了。周東住得那么高,不會有事的。”
繡財一看屏幕,剩下三格電池,連忙把手機關了。
周東不在葵州,在一百三十公里外的鐵城。葵州是縣,鐵城是地級市,葵州屬鐵城管轄。鐵城在葵州下游,地勢更低,洪水更大,災情更重。繡財想著周東,不是擔心他受災,而是向他求助。周東住十六層,除非遇到電影《2012》那樣的大洪水,否則無論如何淹不到他。能在地級市市區,擁有一套十六層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足以證明周東混得不錯。
周東確實爭氣,大學畢業后考上公務員,短短五年,便在市直機關混得一官半職。周東是繡財的驕傲,每當他頂烈日裹寒風,守著水果攤感嘆人生苦短時,只要一想起周東,便對生活充滿信心。與此同時,心里又生起一絲僥幸,當初和少巧離婚,幸好要了周東,不然真是舉目無親了。
少巧是個漂亮女人,漂亮得讓他這只癩蛤蟆囫圇吞棗之后消化不良,不得不吐出來。啃過的饃不是好饃,吃過的天鵝肉還是好肉,伺機下口的男人,排著隊呢。繡財這邊消化一不良,那邊好胃口男人便向少巧張開血盆大口。少巧很快和一個叫宋蔚的男人,有了茁壯的一腿。宋蔚高大英俊有錢有勢,如果說繡財是癩蛤蟆,他就是美麒麟。
少巧這塊天鵝肉味道實在好,宋蔚變著法子偷吃了若干年,依然不過癮,還是想吃獨食。幾度風雨幾番掙扎,少巧和繡財無情人終成陌路,宋蔚和少巧偷情人終成眷屬。
正式分手那天,辦完離婚手續,走出民政局,陰沉的天空突然一個炸雷,下起大雨來。少巧撐開雨傘,往繡財身邊靠了靠,你沒帶傘,一起走吧,別淋濕了。繡財閃電般白了她一眼,從今以后,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別說淋濕,老子就是淹死,也跟你沒關系。
繡財說罷,沖鋒陷陣般撲進雨簾,整條街僅他一人沐雨前行,把兩旁避雨的人看呆了。
少巧怔怔站在雨里,淚流滿面。
繡財淚流滿身,雨中流淚,天知地知我知,誰也不知。繡財感覺自己不是被大雨,而是被眼淚淋濕。
一則心虧,二則宋蔚有錢,少巧凈身出戶,沒帶走一針一線。
終成眷屬十年間,宋蔚先失去權勢,后失去健康,不是內臟失去健康,而是腦子出了故障。宋蔚患的是高血壓,病后病前判若兩人。病前反應敏捷巧舌如簧,是牌桌上的常勝將軍,床鋪上的威猛將軍,還做得一手好菜;病后反應遲鈍沉默寡言,再熟悉的人,見面即使對方不斷提醒,也要一兩分鐘才認出個大概。好比配置低劣的舊電腦,打開電源,等主人上完廁所,泡上茶,點上香煙,程序才哆哆嗦嗦運行完畢。打牌不行了,老出錯,牌友皆和他化友為敵。做菜也不行了,青菜炒成黃菜,黃菜炒成黑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焦了,別說吃,一看就沒有胃口,幾次差點釀成火災,還差點把自己手指做成菜。用熱得快燒開水,開水開了,不撥電源就撥熱得快,“砰”的一聲爆炸后破口大罵:“他媽的,怎么搞的?”床上那事更不行,開始還能勉強進入狀態,但一進入便血壓升高頭昏腦漲,隨著藥物副作用的不斷加大,半年后,什么狀態也沒有,徹底熄火。
更讓少巧膽戰心驚的是,宋蔚走失了兩次。一次是上超市購物走失的,好在很快找到。怕再次走失,少巧在他衣服后襟縫了一小塊白布條,上面寫著“癡呆者”三個字和她的手機號碼。第二次是去醫院看病,少巧取好藥,轉身發現宋蔚不見了。三天后,少巧接到好心人電話時,胡子拉碴衣衫襤褸的宋蔚,四腳朝天躺在十幾公里外鎮子上的馬路中央,呼呼大睡。那以后,少巧盡量不帶宋蔚出門,從不出遠門,出門總是將門反鎖。
繡財倒是窮且益堅,無論下崗失業還是擺攤再就業,能吃能喝能睡,啥病沒有。更為可喜的是,擺攤以來,他那少得可憐的文藝細胞,漸漸豐富起來,把有“水果西施”美譽的華玉,化對手為牽手。
華玉也是下崗工人,早繡財三年下崗。因為不會生育,老公由不愛回家到家外有家再到永不回家,棄她而去。華玉和少巧年齡差不多,平心而論,年輕時的少巧比華玉漂亮,中年時的華玉比少巧好看。原因很簡單,前者先甜后苦,后者先苦后甜。先甜后苦的少巧,苦的不是身,是心。身在苦海不算苦,心在苦海才算苦吶。宋蔚病成那樣,豈止苦在心里,還苦在腎里、肝里、胃里、肺里。先苦后甜的華玉,甜的不是身,是心。身在蜜缸不叫甜,心在蜜缸才叫甜呢。別看繡財表面喜歡抬杠,實際對她言聽計從。
華玉的苦,是遇到繡財開始變甜的。上過床后,繡財問華玉,你這么好的女人,老公怎么舍得拋棄你。華玉反問繡財,你這么好的男人,老婆……繡財打斷她,不是老婆是前妻!華玉接嘴道,好,聽你的,不是老婆是前妻,你這么好的男人,前妻怎么舍得和你離婚呢。繡財一聲長嘆,眼里隱隱有淚,失去了才懂得什么是真正擁有啊。華玉親了他一口,你真會說話,什么話到你嘴里一滾就不一樣了。繡財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歌里唱的。華玉說,歌里唱的,到你嘴里一滾,說的也比唱的好聽呢。繡財捏了捏她的臉蛋,這么好這么熟的果實,怎么沒人采呢。華玉扭捏了一下,說,等你來采呀,這就是緣分。
兩個人住的是華玉前夫留下的那套五十幾平米的舊房子。房子本來在三樓,為了方便生意,華玉換到一樓。洪水過后,華玉有多后悔,跟她換房的鄰居就有多僥幸。
華玉是外省人,繡財是外縣人,本地沒有親人,朋友倒是有幾個,全是窮朋友,住著小而舊的房子,無法收容他們。
唯一的辦法,是住旅館,可是,被淹居民太多,被淹旅館不少,全城旅館漲價一倍,還是人滿為患。
繡財只能向周東求救。
周東官雖不大職雖不高,下到縣里,說話還是管用的。繡財的話,周東那里也是管用的。當初離婚,十來歲的周東死活要跟繡財過,父子感情超過母子感情,加之華玉關懷無微不至,與后母的感情反而超越生母。
繡財打開手機,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周東打來的。繡財正要打過去,周東電話又打了過來,爸,急死我了,打你電話一直關機,還以為你們出事了,玉媽沒事吧。華玉成為后媽以來,周東既不叫阿姨也不叫媽媽,而是叫玉媽。周東叫得親切,華玉聽得親切,微妙地將后母與生母加以區分。
華玉搶過手機,東東,你沒事吧,小茜和濤濤都沒事吧,你媽媽他們沒事吧,沒事就好,我們沒什么事,你放心。
小茜和濤濤是周東妻兒。
繡財搶回手機,你少說兩句,快沒電了,我們怎么沒事,住的地方都沒有,東東,你熟人多,想想辦法,給我們找個住的地方。
周東說,你別關機,等我電話。
半小時后,周東電話來了,說話管用的單位和人員,也遭了災,幫不上忙,只能去媽媽家住了。
繡財以為聽錯了,叫道,你說什么,讓我去鄭少巧家住?不去,堅決不去,老子就是睡地上,也不去她家。周東說,葵州一片汪洋,你想睡地也沒地睡,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玉媽著想,她有風濕,睡地上怎么受得了?再說,我媽已經答應了,爸,不是我說你,某些方面,我媽比你豁達。繡財說,不是我不豁達,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離了婚就別來找我,我去找她,多沒面子……周東打斷他,什么時候了,你還死要面子,那你只好活受罪了,我只有這個辦法,國共還有合作的時候,你們為什么不能溫暖一回,我再告訴你一遍,我媽已經答應了,她非常歡迎你們借住,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她。繡財囁嚅道,我沒有她手機號碼。周東說,我馬上把她手機號發短信給你。
幾乎收到周東短信的同時,少巧電話打了過來,沒頭沒腦的,你們什么時候過來,房間我已經準備好了,我住在鳳凰小區,第八棟五零三,找不到給我打電話。繡財喉頭哽了哽,吞吞吐吐道,馬上天亮了,天亮了就過來,現在水還沒退,黑糊糊的,想來來不了,麻煩,麻煩你了。少巧說,這樣啊,那好吧,我做好飯等你們啊,雨已經停了,看樣子天一亮,水就退了,你們小心啊……
鳳凰小區在城西,地勢較高,且遠離河流,是唯一未進水的城區。少巧家很大,一廳三室兩衛,兩個人住太空曠,四個人住不擁擠。
早上九點多,洪水退去,僅穿一條中褲的繡財,一路忐忑,攜身著睡褲的華玉投奔少巧而去。
葵州很小,形同陌路之后,就很大了。離婚后,生活在不同區域的他們,竟然未見一面。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十幾年前,繡財像少巧大哥;十幾年后,少巧像繡財大姐,判若兩人。要知道,繡財整整大少巧六歲。反觀繡財,除了頭頂沙漠化,皮膚非洲化,其他變化不大,給人一種越活越年輕的錯覺。
如果說繡財是小變,少巧是大變,宋蔚則是巨變。遙想宋蔚當年,四十來歲,花開富貴,花期漫長,酒量好體魄好口才好人緣好。繡財酒量也好,但與宋蔚相比,那是海量與溪量之別;繡財體魄也好,但與宋蔚相比,那是南亞人與北歐人之別;繡財口才也好,但與宋蔚相比,那是街頭賣藝的與政治演講家之別;繡財人緣也好,但那是好鄰居與慈善家之別。繡財在宋蔚面前,既妒忌又自卑,既憤怒又無奈,與其說宋蔚搶走少巧,還不如說繡財把少巧讓給宋蔚。
眼前的宋蔚,瘦得像枯竹,臉色醬紅,雙腿微微顫抖,步履艱難拖泥帶水,下垂的雙臂機械擺動著,十指努力張開,總想抓住什么依靠,以便支撐弱不禁風的軀體。
宋蔚木然望著繡財和華玉,前者認不出來,后者不認識。少巧苦笑道,他吃了十幾年降壓藥,腦子吃壞了,除了我,誰也認不出來,你們別見怪。
繡財無言以對,心里說不出同情還是悲哀,反正很沉重,沒有絲毫幸災樂禍。華玉連忙說,妹妹,給你添麻煩了。少巧眼淚洇出眼眶,拉住華玉的手,我比你老多了,你叫我姐姐吧,什么麻煩不麻煩的,我想人家來麻煩我,人家還不愿來呢。宋蔚生病后,來我們家的人越來越少,當年那些說他好得了他好處的人,全消失了,你們是這兩三年來,唯一到我們家的客人。華玉說,那我們以后經常來打擾。少巧說,歡迎歡迎,你們先洗個澡換身衣服,吃完飯好好睡個覺。頂樓水池還有蓄水,省著點,還能洗個澡。
華玉先洗,換上少巧的衣褲,那是少巧發胖前穿的,華玉正合身。少巧瞄了一眼衛生間,繡財正在洗澡。少巧似笑非笑道,這個姓周的,這輩子真是走桃花運了,過去吃上我這塊天鵝肉,現在又吃上你這塊天鵝肉。華玉也似笑非笑道,他可不是癩蛤蟆。少巧繼續笑,妹妹,你別生氣,我說著玩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也不是天鵝肉,都成母豬肉了。華玉說,妹妹,你別作踐自己,不管什么肉,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少巧說,我們兩個妹妹來妹妹去的,到底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呀。華玉說,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不要緊,妹妹你要是不嫌棄,咱們倆今后就是姐妹。華玉說,說得好,咱們倆以后就是姐妹,既然你先叫我妹妹,那我就占點便宜,做妹妹了……
正說著話,繡財走了出來,兩個人一看,大笑不已。穿著宋蔚大一號衣褲的繡財,好像未成年兒子穿著壯年父親的衣褲,滑稽極了。
繡財別扭得差點暈過去。
繡財別扭的不是衣褲大一號不合身,別扭的是他居然穿上情敵的衣褲,這到底是化敵為友,還是認仇作父?世事難料,繡財感慨萬千。畢竟一夜未睡,繡財感慨了一會兒,沉沉睡去。
清洗、粉刷,忙了十幾天,繡財和華玉住回自家。在這十幾天里,兩個人一起早出卻不一起晚歸,繡財總是催華玉早歸一步,說是白吃白喝人家的,心里過意不去,早點回去可以幫幫忙。華玉心里清楚,過意不去是次要原因,別扭才是主要原因。
在這十幾天里,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住進少巧家的第六個深夜,宋蔚起床小便摔倒在衛生間,額頭出血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少巧連忙打120,急救車很快到來。少巧家住五樓,沒有電梯,不知何故,一輛大卡車停在小區門口,救護車開不進。隨車而來的小護士,手無縛雞之力,唯一能幫上忙的,是和華玉一起,把手腳發軟的宋蔚攙下樓。繡財使出吃奶的力氣,總算把高他一截、重他三分之一的宋蔚背下樓弄上救護車。瘦死駱駝比馬大,宋蔚雖然比從前瘦了許多,但骨架大,分量還在。
背宋蔚之前,繡財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給宋蔚穿褲子。躺在地上的宋蔚,褲子褪到腳踝,露出凌亂的陰毛和皺巴巴的生殖器。當時見義勇為,沒有多想,事后越想越屈辱,親自給情敵穿褲子,無異于親自給自己戴綠帽子。
宋蔚患的是腦溢血,搶救及時,命保住,左半身卻不聽使喚了。
繡財重返家園那天,宋蔚還在住院。繡財和華玉提了一大袋水果去醫院探視。臨別,十幾天沒和少巧說上十句話的繡財,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經道,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千萬別客氣,打個電話,保證隨叫隨到。少巧說,這次多虧了你,以后怕是要經常麻煩你呢,不瞞你說,我也有高血壓。繡財說,那你也要保重,以后我叫華玉多來看你們。華玉插嘴道,這還用你多說,這十幾天下來,我和華玉已經姐妹一般了。繡財說,那再好不過了。
繡財走到病床前,大聲道,老兄,我走了,你多保重。宋蔚漠然的眼神,突然生動起來,緩緩伸出右手。繡財一愣,隨即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少巧和華玉見狀,伸出右掌,少巧掌心按在繡財掌背上,華玉掌心按在少巧掌背上。
華玉手掌按上的剎那,少巧突然抽出手掌,把華玉手掌反壓在下面,那一刻,四人都笑了,笑得那么開心,笑得那么會心。
在一個夢一般遙遠的小山村里,有一個奇異少年,他的名字叫水火。
水火家極窮,窮的原因有兩個,一是那個時代嫌富愛貧,越窮越光榮;二是家里人口太多,清一色八個兄弟,水火排行老五。水火家的米飯,不是粒粒皆辛苦,而粒粒皆珍珠。有一次,老七吃飯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一粒飯粘在胸前,眼疾手快的老六拈去吃了,老七哭了半天。那個傷心,好像老六拈去的不是一粒飯,而是一顆睪丸。
水火父親牢牢掌控著他們的飯量。吃閑飯的兒子,吃了兩碗還不主動下桌,他的眼神就帶刺了,鞭子般抽過來。水火絕沒膽量盛第三碗,只好在那兩碗上做文章,盛飯時,飯勺擠了又擠壓了又壓。水火曾因用力過度壓斷飯勺柄,慘遭父親毒打,臥床三日方起。
水火家的飯甑,被母親鎖在柜子里,開飯時間才端出來蒸熱。蒸飯的時候,母親握著鍋鏟嚴防死守,寸步不離廚房,以防水火他們突然襲擊。有一回,水火餓得實在不行,撬開柜子,抓起一把飯塞進嘴里,狼吞虎咽。正準備抓第二把,被居心叵測的老六發現。老六與水火素有恩怨,拒絕了水火請他共享米飯的拉攏和誘惑,當即向父母告發。后果相當嚴重,水火這次倒是沒受皮肉之苦,但被停飯一天,這個懲罰比挨揍難受多了。
父親死后第二年,水火和家人分開吃。和家人分開吃的水火,雖然沒有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吃肉的日子卻大大增多。水火成了村里唯一能在過年之外,經常吃上肉的人。
水火在屋后檐下另起爐灶。
圍觀水火煮菜,是村里孩子一大樂趣。水火煮菜的水平,純屬無師自通。水火只煮菜不煮飯,也就是說,飯依然吃家里的。水火也不是天天煮菜,不煮菜的時候,菜也吃家里的。
水火只有在搞到肉的情況下,才自己煮。水火吃的不是豬肉雞肉鴨肉魚肉,不是野豬肉山羊肉野雞肉,而是青蛙肉蛇肉鳥肉。
父親在世的時候,水火捉到青蛙、蛇、鳥,只能在野外烤著吃,要是被父親發現,非把腸子從屁眼拽出不可。父親一死,母親管不了他,哥嫂不想管他,水火可以為所欲為。母親、哥嫂唯一管的,是不準他用家里的鍋,從鍋上與他劃清界限。這個難不倒水火,春天他上山采紅菇,烘干賣給供銷社,自己買了一口小鍋。
水火吃的肉,是村人不放心的肉。村人有自己的飲食文化。村人對野生動物,存有敬畏之心,只吃野羊野兔野雞野豬,穿山甲狐貍黃鼠狼鷹蛇絕對不吃,只有邪惡愚蠢的人,才吃這些玩意,不惜也不懼為此付出沉重代價,比如斷子絕孫、患病折壽,腐腸爛胃。
村人偶然撿到一只受傷的穿山甲,卻無人敢吃,也沒地方可賣,扔了又實在可惜,只好讓屠夫或者光棍把它吃了。屠夫殺生,生死簿上已經記滿了孽債,不在乎再記上一筆。光棍更不怕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遭不遭罪,打算長壽的鳳毛麟角,折壽短命嚇不倒他,斷子絕孫輪不上他,反正沒什么后顧之憂。屠夫和光棍雖然不怕報應,烹制和享用穿山甲的時候,卻偷情似的遮遮掩掩,似乎也怕神靈發現,骨子里,還有一絲敬畏。
水火卻沒有絲毫敬畏,殺生不眨眼,吃肉不患病,更不腐腸爛胃。
水火敢吃,自然敢殺;不敢殺,哪來肉吃。
水火第一次殺生,是在他六歲那年。
那年,老八出生,父親殺雞婆給母親坐月子。不知是菜刀不利還是下手太輕,抹了脖子躺在地上的雞婆,竟然撲棱起陣陣血雨腥風,驚得看家狗步步后退。
父親視而不見,反正水還沒開,等水開了,它也撲棱得差不多了。水火卻不甘袖手旁觀,拎起菜刀,圓睜雙眼,一腳踩住母雞,刀刃對準雞婆脖子上的傷口,兩只小手力壓刀背,來回拉扯,硬生生將雞頭切了下來。父親佩服水火的勇氣,雞肉煮熟后,賞了一條雞腿給他。老四老五他們,腸子都悔青了,要是事先知道有雞腿獎賞,非把雞頭咬下來不可。
十二歲那年,水火獨自上山采楊梅,被一條絲瓜粗的蟒蛇纏住,眼看血盆大口要把他吞噬,水火搶先一步咬住蛇頭,把蟒蛇活活咬死。
水火摘的不是紅楊梅而是白楊梅,山上紅楊梅很多白楊梅稀少,紅楊梅屋后田頭附近山上就有,白楊梅卻長在深山老林。白楊梅個大,荔枝一般大;白楊梅味甜,荔枝一般甜,甜里夾著一絲頑固的酸,不像紅楊梅,酸大于甜;白楊梅體白,剝了皮的荔枝一樣白。水火獨自一人到深山老林里采白楊梅,一則膽大;二則貪心,想吃獨食。
水火像剛做了一場大愛的陰莖,癱軟在地。癱軟在地的水火,感覺屁股下面墊著一層爛泥,脫下褲子一看,褲襠里全是屎。老天爺,蟒蛇把他的屎纏出來了。水火摘了幾片闊葉,胡亂擦了幾把屁股和褲襠。擦罷屁股和褲襠,水火餓得不行,想吃幾顆白楊梅充饑,卻沒力氣上樹。剛才一上樹,還未在樹枝上站穩腳跟,就被蟒蛇纏住,一起滾落在地。
水火抽了一鍋煙。
村里有些孩子,遲的十五六歲早的八九歲,就開始抽煙,抽的還是土煙,后腰吊著桿疙瘩篼(竹制煙斗),走起路來疙瘩篼在屁股上搖來晃去,煞是好看好笑。
水火是從八歲開始抽煙的。
水火后來對伙伴說,不抽還好,一抽更餓,煙霧好像把他體內殘存的那點屎消化了,餓得他不吃點什么就沒力氣回家。
吃什么呢,就地取材吃蛇!水火抽出隨身攜帶的柴刀,砍下刀柄長一截蛇身,去臟扒皮,木棍串起,升起一堆篝火,烤起蛇肉來。
那個香喲,水火后來對伙伴說,那是他長這么大,吃到的最香的肉。
水火吃完一截,不夠飽,又吃一截,吃了第二截,不過癮,吃第三截,越吃越有味,欲罷不能,結果把整條蛇吃了一半,蛇肉滿到喉嚨口,才停下。
水火本打算吃點蛇肉生點力氣好回家,沒想到一不小心吃太飽,肚皮撐得走不動了。水火在楊梅樹下一直坐到太陽落山,肚子才消下去一點,扛著剩下的蟒蛇,搖搖晃晃回家。
當年,水火切下雞頭,父親獎勵他一條雞腿。如今,水火咬破蛇頭,父親卻賞他兩塊筍干(耳光)。扛回的半截蟒蛇,被父親埋了。埋罷,父親在土堆上點了三炷香,嘴里嘰里咕嚕一通,不知說些什么。事畢,父親拎著水火的耳朵咬牙切齒道,畜生,你要是再敢吃雞,老子割你舌頭。
雞是村人對蛇的別稱,這個別稱只有和“吃”組合在一起的時候才使用。對村人來說,吃蛇乃大逆不道之事,莫說真吃,說說都是罪過,說說都要遭報應。
是年冬天,水火父親死了。村人認為,這是水火吃雞的第一個報應。
水火并沒有被報應嚇倒,父親死了,沒人管他,也沒人管得了他,和家人分開吃,吃得更放心更安心更舒心,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日益放縱,不僅吃雞,還吃青蛙鷹類,一發不可收拾……
面黃肌瘦的水火,因為好上這一口,四肢很快發達起來,比同齡人高大許多。水火動不動捋起袖子和褲管,繃著肉嘟嘟的胳膊和大腿,得意洋洋向伙伴賣弄,這就叫撐死膽大的餓瘦膽小的!水火偶爾還脫下褲子跟伙伴比雞雞,他的雞雞明顯比同齡人大許多粗許多,毛也更多更黑。
水火吃了那么多野味,比同齡人發育早成熟快,身體著急啊,上面急,下面更急,上面著急容易急出病來,下面著急容易急出事來。上面著急,療法頗多。下面著急,只能用姑娘來醫。可是,水火名聲不好家境貧寒,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寡婦和母狗與他交匯,都偏頭側身和夾著尾巴而過。
人家是急中生智,水火是急中弱智,二十幾歲那年,性急之下的他,居然強奸了一頭發情的小母牛!水火啊水火,你哪怕強奸老寡婦,也比強奸小母牛強啊。強奸老寡婦,頂多丟你自己的臉,強奸小母牛,丟的是全村人的臉。
小母牛的主人,是水火的二哥。也就是說,水火強奸的不是別人的母牛,而是親人的母牛。強奸別人的母牛,只是強奸母牛而已。強奸親人的母牛,卻有強奸親人的意識和嫌疑。
水火和二哥合得比較來,雖然兄弟分家各過各的,二嫂衣服沒幫他洗一件扣子沒幫他縫一個,水火還是男人不計女人過,時不時幫二哥干點活兒,比如放牛什么的。
鮮花盛開的仲夏,性致勃勃的水火將情竇盛開的小母牛,牽到一百草豐茂的偏僻田垅放牧。禾苗茁壯生長,牛兒必須有人盯著,否則跑進田里啃吃禾苗。秋收之后,牛兒無須放牧,早上趕至野外,任其漫山遍野吃草,傍晚將其趕回。老牛識途,不用趕,會在天黑之前,挺著滾圓的肚子,優哉游哉踱回牛舍,不回來在野外過夜也沒關系。山上已無豺狼虎豹熊羆,不用擔心被野獸捕食,民風還算淳樸,沒有偷牛賊。
小母牛吃飽之后,水火將它牽至潺潺小溪,扯了幾把艾草,給它擦身子,擦得一絲不茍,直擦得它渾身洋溢著少女的體香。明媚的陽光很快曬干小母牛身上的水分,水火將它牽進森林,牛繩系在一棵大樹上。
牛繩挺長,水火將其全部纏在樹干,牛鼻子幾乎貼到樹上,致使小母牛無法反抗掙扎。就像一個人的腦袋,被套進一個固定而笨重的枷鎖,再強壯亦無法掙扎反抗,除非把脖子扯斷。水火用繩子將小母牛尾巴系住,往牛背方向挽起,系在另一棵樹上,又用兩根繩子,將小母牛兩只后腿分別系在左右兩棵大樹上。然后,水火褪下褲子,往左右掌心吐了一口口水,雙掌合攏搓了搓,后退幾步,奔跑起跳,跳馬運動員似的,一個漂亮的魚躍,穩穩趴在小母牛后背……
天知地知水火知小母牛知,村里并無人目擊水火強奸小母牛,小母牛又不會說人話,那么水火強奸小母牛的事,是怎么傳出來的呢?
數月后,小母牛肚子漸漸大了起來,與喜上眉梢的二哥二嫂相反,水火愁眉苦臉。眼看小母牛要生產了,水火終于坐不住了,買了一條過濾嘴香煙,跑到鎮畜牧站請教一位獸醫。獸醫到過水火那個村子,村里有他親戚,親戚過七十大壽,他來吃生日酒,水火和他喝過酒劃過拳,有一面之交。
水火請教的問題是:人和母牛交配,母牛會不會大肚子生孩子?獸醫對他說,從科學上講,可能性不大,人和牛的基因不一樣,男人的精子和母牛的卵子是互相排斥的,不可能結合到一起。水火表示聽不懂,獸醫于是給他打了比方:男人的精子和母牛的卵子是生死冤家,不可能結合在一起。水火質疑道,要是他們和好了呢。獸醫一時語塞,沉默一會兒才開口,除非奇跡發生。隨即追問,好好的,你問這些做什么?水火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吞吞吐吐道,隨便問問,問著好玩的。說罷,水火搖搖晃晃走了。
水火走的第二天,恰逢鎮上趕墟,獸醫那位親戚家有人來趕墟。親戚家里人每次趕墟,都要帶點土特產給獸醫,在他家吃餐午飯。這次,親戚家里人本來要在獸醫家住一晚上,可是,當獸醫把水火請教的怪事透露給他時,他按捺不住了,當天趕了回去。
第二天天一亮,水火操牛屄的事傳遍村子。
水火從此成了過街老鼠。好在水火堅強,別人說別人的,他把頭埋到褲襠繼續活他的。
二嫂視水火為洪水猛獸,恨不能送他去吃坐牢。二嫂認為,水火已經喪失人性,今天強奸她的母牛,明天可能強奸她,必須徹底劃清界限。
極度恐懼的二嫂,動不動慫恿二哥大義滅親。
二嫂:“你清醒點,千萬要保護好我,一旦發現那畜生不對勁,就一銃轟了他。”
二哥是個獵人,但是他捕捉的獵物,遠遠遜于不是獵人的水火。
二哥:“殺人是犯法的。”
二嫂:“等他犯了法,一切都來不及了。”
二哥:“他是我弟弟,我下不了手。”
二嫂:“你怕了?”
二哥:“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
二嫂:“既然這樣,那更沒問題了,你放心,要是真犯了法,我給你頂罪去。”
二哥:“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你這副模樣,就是讓水火強奸,水火未必愿意。”
二嫂:“你說什么?你這個殺千刀的,你這個沒良心的,有你這么說自己老婆的嗎?嫌我長得難看,當初怎么死乞白賴上我家提親?哼,我長得再難看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里,不,不是插在牛屎里,是插在狗屎里……”
二哥:“你放心,水火要是強奸你,我把腦袋砍下來給你當尿壺。”
二嫂的模樣,可用一個“寬”字來形容:寬頭、寬臉、寬嘴、寬胸、寬身、寬臀,總而言之,她好像不是豎著長而是橫著長。這副模樣,莫說二嫂主動讓水火強奸,哪怕二哥用鳥銃頂著,他也不想強奸她,他寧愿強奸小母牛。
接下來,水火干了件比強奸小母牛還驚心動魄的事,他居然把小母牛殺害了,這還不夠,殺害之后,開膛破肚,慘無人道。開膛破肚不是為了吃牛肉,而是為了驗證是人胎還是牛胎。
割開胎衣的剎那,水火腦袋仿佛被猛擊一拳,眼冒金星,他覺得那個牛胎,既像人又像牛,既不像人又不像牛,一會兒像人一會像牛。
像的那個人,當然是他水火。
水火猶豫半天,無法確定牛胎到底像人還是像牛,到底是人還是牛。水火挖了個坑,先把母牛拖進坑里,再把牛胎抱進坑里,準備掩土的時候,又覺得牛胎像人像他,于是把牛胎抱了出來,繼續掩土,連掩邊看牛胎,越看越覺得像牛,于是又把牛胎抱進坑里,繼續掩土。掩了一會兒,覺得牛胎越看越像人像他,好像還在哭泣,哭著叫他爸爸求他別掩它,于是又把它抱出坑。
就這樣,水火一會兒覺得牛胎像牛,一會兒覺得牛胎像人像他;覺得牛胎像牛的時候,放進坑里掩土;覺得牛胎像人像他的時候,從坑里刨出來。如此反復到天黑,水火崩潰了,大叫一聲,抱著牛胎往村里疾奔,挨家挨戶問過去,你看這是牛還是人,它像不像我?
水火就這樣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