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四首

江 非

看 草

星期天我想去野外

去看一種

我只見過一次的草

它生長在

香蕉林和甘蔗地

之間的一小塊空地

靠邊的埂沿上

我想它可以讓我

離開屋子一會兒

然后再回來

猶如人們乘車時

打盹

然后又醒來注視著窗外

我也是在乘車時

發現了那種隱秘的草

我坐車

從機場回到住地

首先看到了一座紀念碑

然后看見了它

我不知道它為什么

會闖進我的視野

但肯定有紀念碑的原因

紀念碑讓它升高

并伸出草叢之外

盡管草葉難以永恒

生活中人們坐在車上

往往會錯過公路旁的很多事物

但很難錯過一座紀念碑

以及紀念碑下

各種稀奇古怪的植物

我想我一生中也曾錯過多次

沒有一次能得到稱心的彌補

事實上也沒有一次能被彌補

但星期天有空

我可以從醫院里出來

再繼續乘車

去那里

我可以看看那座紀念碑

以及紀念碑周圍

那種隨身帶著鋸子

在荒野中過活的草

那草上肯定有血

但我想它不必割破我

我也不必留在那里

不再回來

那只曾在我的窗臺坐過的鳥

有一天我遇到它正在采一朵花

它把自己插在一簇粉色的三角梅里

弓著身，深深地深入那團耀眼的花叢

我不確定它要一朵花干什么，只看見了它在為一朵花用力

它像一個挖掘者，在用探鎬

像一部法律的起草者，在用鍵盤和打字機

像一個捕氣球的小女孩，伸出手臂高出的部分

它的樣子，已經完全不是鳥，而是花叢的一部分

而下午，它依然在那里

仿佛已在那兒成家，仿佛

那花叢已是它的花園

任何人，都不能在它呼吸的地方采花，直至枯萎

同樣的夜晚，我又出來在門口的空地上散步

我又想起了那鳥、那花、那姿勢

那燈苗一樣的眼神

我以為它已經離去了，我又去看它

高大的棕櫚樹下，那花團仍在，它也仍在那兒

只是換成了另一種姿勢

蹲著，顯示著它對于那美的永久的擁有和護衛

然而我走上用手撫摸并觸動它

它已不動，不再用那眼神看我

我們已經沒法繼續交往

我已經不能問它死對于它意味著什么，對我意味著什么

已經深夜了，我想借著夜晚的光埋葬它

但天上的光已不足夠我在大地上安葬一個服從自然的朋友

雪

晚上我坐在床上獨對墻壁

因為沒有人可以說什么

白色的墻默默發光

是我的雪也是我回到故鄉的雪夜

想起雪我想到我曾經

在雪后走上那被風雪積厚的田野

我曾選擇到草垛上刮一口雪吃下

后來我忠實于雪，也忠實于這個選擇

后來所有潔白的事物都會令我胃里發冷

手上捧著一團緩慢融化的火

我走在路上

腳下踩著咯吱咯吱的雪

我想，天空上并不是總會降下雪

人世中也不會總有潔白的事物

但幻想雪，并不是人的什么錯

我有雪，我可以在雪中前行

我可以回過頭去，想象曾經沒有雪

路上人跡稀少，我獨身行路

忘記了我為什么要來到人世，而這

還是一樣：失去的雪，教我理解那些黑暗

中的東西

我曾乘車在南方的野外看見一只

藍翎子的鳥在林子邊匆匆一閃

但那種事物的蹤跡也許只有在反光的雪地上

才能向人類的心和目力久久呈現

雨林中的古代石墓

他已經敲開了森林之門

并到那里住下

他已經告別了母親

并給她留下了木柴和鹽塊

他已經住在這里，哪里也不想走

讓人們不要驚擾、叫醒他

他的夢里有剩下的勞作、辛苦和歌唱

有某夜窗外走動的無名事物

他不是什么文物

只是林中的某人

他仍活著

他仍在用火山石的眼珠看你

如果你曾看懂那剩余

如果你能沖開那區隔

如果你曾來到林中，在雨后的地上

看見過那蜿蜒的心與樹木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