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宏
劇院近日重排重演李龍云的《小井胡同》,我于看戲前后重讀了文學劇本,感慨良多。這部作品被已故戲劇大家王季思先生稱作“中國當代十大正劇”之一(見王季思主編《中國當代十大正劇集》前言),毫無疑問,作為一個時期中國話劇的一部代表作,《小井胡同》(以下簡稱《小井》)當之無愧;眼下面對導演楊立新的舞臺呈現(演出應該是更完整的解讀),我忽焉沉思,這部作品更是超越年代的經典,因為人性永遠沒有過時,我甚至很想請教季思師,這部作品的“戲骨”應該是悲劇的啊,它把塵世間人性的美好生生地撕碎給我們看,盡管它也給我們一個光明的預示。
李龍云在首演當年寫道:“鄉土是作家賴以生存的基礎。它鑄就我一種特有的自尊,為我幼年的心靈涂上了第一層底色。它告訴我:什么是善良美好,什么是正直倔強,什么是底層人民的尊嚴……”底層人民的尊嚴,說得多么好!天上人間最值得贊頌的就是這一種尊嚴!
在劇中,我們看到這四九城里貶稱“南貧”的小井,住著各種各色的草根,電車工人、面鋪掌柜、小業主、舊警察、國民黨兵、從良妓女……無論兵荒馬亂,抑或狗跳雞飛,小井人似乎都在約定俗成的道德規范中生活,于不逾矩中示人以尊嚴。小井當然不是世外桃源,一個南貧的貧字便否定了“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小井也不是《鏡花緣》里的“君子國”,熙來攘往者固非“葛天氏之民”;然而,小井在低水準的生活形態中猶然呈現出鄰里之樂,“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令人深思的是,在小井的世界里,若混混兒小環子者,饞,懶,不要臉,終其一生難脫人渣的“徽號”,卻也撼動不了小井人道德的底線;而那位從鄉下嫁到小井的小媳婦,卻能夠挺著“左派”的身板,借著“運動”的繽幡,呼風喚雨,所向披靡,把個小井攪得人仰馬翻,而小井人順著風直往前轱轆,差點把人性扭曲了。更令人深思的是,小環子只是“小巫”,小井人對他可以勸阻,可以斥責,可以擺弄水仨兒的“金鉤馬”,可以掄開春喜的恨巴掌,便是無奈也還可以搖搖頭嘆息一番;小媳婦才是“大巫”,面對小媳婦,小井人顯然沒了底氣,敢怒不敢言,雖說她沒有三頭六臂,她卻有著強大得叫人望而生畏的背景,那是“前所未有”的社會制度,那是“戰無不勝”的思想體系。直到小環子故意誣陷小媳婦的男人“搞破鞋”,以“沒影的事”讓小媳婦當眾出丑,一巷草根才得以拍手稱快。深恨小媳婦的“階級感情”使草根們人同此心,大家首肯了小環子的壞招兒,連劉家祥也略無惡意地調侃著小環子,“你小子合著逮誰咬誰!”直到后來,石掌柜更出高招兒,讓大牛子串通火葬場的鐵哥們,愣是開來汽車,生生地把小媳婦往火葬場送,小井一時間開鍋了,樂得吳七對許六夸說,“小井真出了高人啦!”(當年飾演小環子的任寶賢、飾演小媳婦的呂中,其演技幾臻極致,至今印象深刻)小井人對于小媳婦的小小的勝利,看似無足輕重的一兩次小玩鬧,實則是小井人彰顯人格尊嚴的凱歌,受眾在開心大笑之際,當會滴下苦澀的淚。《小井》內涵的深刻性正在于此!
驀然想起魯迅!他認為人性應該偏向于強悍,他所要呼喚的,是“精神界之戰士”。當代文學理論家何西來也在呼喚“文化戰士”,他在《文格和人格——邵燕祥雜文論片》中提出“膽識”的概念,認為膽識是“文化戰士的最可貴的品格。他的理性,他的真誠,他的人格,都集中地通過膽識表現出來。”我想,真正的編劇應該是“文化戰士”,是“精神界之戰士”。重讀《小井》,我很欽佩李龍云作為一個劇作家的藝術良心和藝術勇氣,即所謂膽識!試想,那是“文革”硝煙剛過的時節,能做到言必己出,不攀附,毋依傍,不唯書,毋唯上,而且敢于公開宣講出來,便是有膽識!西來兄舉邵燕祥為是,我意李龍云亦然。放眼當代劇壇,阿諛奉承者有之,趨炎附勢者有之,庸俗搞笑者有之,自欺欺人者有之,抄襲剽竊者亦有之,而孤獨于“鬧熱局”之外的思想者卻不多見!興思及此,教我憶起龍云與我的一件往事。
大概是上世紀90年代某一時段,有一天,龍云告訴我,他想寫竹林七賢,問我該找哪些資料?我不假思索,脫口便說《世說新語》。他想了想,沒有再問,我補充說,魏晉時期的筆記小說也可以看看。龍云是個含蓄的人,仿佛閑聊,煙云過眼。直到龍云倉促辭世,我忽然想起這件事,覺得自己當初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我在說廢話嘛,他能不知道《世說新語》?回憶起他當時神情,肯定是十分失望,我自詡藏書頗豐,為什么不能替他翻找?如今想來,反省之際又多了一層思考,他何以想寫竹林七賢?是有感于嵇康的絕調《廣陵散》、阮籍的猖狂哭途窮,還是偶然觸及“軟肋”,或讀《與山巨源絕交書》,或讀《思舊賦》,而心有與焉?我隱隱想到“鬧熱局”外孤獨的思想者……
李龍云是個極具天賦的劇作家,從《小井》呈現出來的,除了最可貴的品格——膽識,還有他過人的藝術感覺。比如語言,這種藝術感覺讓他從眾多的“京油子”堆里脫穎而出,他把“老北京”的方言、俗語、俏皮話,甚至流轉于“胡同串子”嘴皮上的鄙俚詞匯,經過藝術加工,雅化(而非臟化)而成老舍式的文學語言,凡庸的“京片子”哪里來得!又比如技巧,這種藝術感覺尤其表現在話劇的情節的編織上。想來似乎很有些日子了,身為編劇的人并不重視(或竟是不懂吧)編劇技巧,似乎認得字便寫得戲,寫出戲來,居然是個大外行!老兄臺,你可以高唱思想,什么“時代主旋律”,你可以大話生活,什么“深入工農兵”,但倘若沒有編劇技巧,何必定要寫戲?《小井》第二幕,身為黨員、記者的七十兒抗美援朝歸來被打成“右派”,蒙在鼓里的是以兒子為榮的老爸馬德清,一旦父子相見該是何等叫人心酸的難堪的場面!戲劇流程應在“誤會”之中。此時,若角色與觀眾皆一頭霧水,則效果大虧欠;若舞臺上下一目了然,效果也會減半。看作家如何巧妙運筆:他讓七十兒預先向劉大叔(劉家祥)交了底,亦即將帶來的感情糾葛擴大了范圍,劉大叔得以古道熱腸,因勢利導,觀眾自然也就成了知情人,靜觀其變。看看,馬德清還未上場,舞臺已經厚積蓄勢,于是,后面的戲怎么演怎么感人。受眾諸君略識戲劇的主兒自可以“誤會法”的技巧律之,卻又未必諳熟這“誤會法”的底蘊,這不是一般的技巧,不是人人學得用得的技巧,這是必得訴諸高尚動機與操守的技巧!試想,設若劉大叔不具愛心,是小媳婦或小環子,肯定要“荒誕”出另一番景象,演者不知其然,觀者則頗受愚弄,哪來戲劇?由此看來,舞臺上沒有離得開思想和生活的“純技巧”的玩藝兒,所謂技巧無一不是高尚道德的浸淫、嶄新思維的展現。《小井》一劇,如斯不落斧鑿痕的技巧比比皆是。反顧適才所說的“膽識”,唐人劉知幾早就提出“才、學、識”三長,而以“識”最重要。
中國劇壇能如李龍云者究竟有多少?我曾在公開場合信口開河,冒說了一個量化參照值——不超過二十名,不料好友伯益公大加駁斥:“充其量,十人耳!”中國這么大,人杰這么少,天注定李龍云畢生孤獨,我從他想寫竹林七賢推知,也從他留下的大量文字見得。
我與龍云相識于上世紀80年代,相知于畢生,而相忘于江湖,期間自然少不了同行筆會的雅集,也就有了把臂出游,樽俎交歡,而素常居京則很少串門,堪稱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每每推己及人,惋嘆龍云的遭際。他離開人藝后寫出的各類作品,我大多讀過,卻沒有看到演出。我曾經既主觀且武斷地說過,國話和上海演出他的劇本不大可能比人藝更好,我其實沒有門戶之見,我只是覺得作家與劇院之間有一種微妙的互動,說句糙話,繡球配牡丹,瘸驢配破磨,非關好與不好,搭配終須得當。當初于是之他們把龍云調入人藝,都說合適;后來龍云離開人藝,都為之惋惜。我是少數支持龍云調動的人,不僅僅為“樹挪死、人挪活”,更為龍云所堅守的人格尊嚴。此次從《小井》說明書上看到他當年說過的那段話:“(鄉土)鑄就我一種特有的自尊。”恰好為我昔日今朝的率爾立說做了注腳。曾記否?當初我對龍云說過一句頗有些滄桑的話:“我快到退休年齡了,也沒有劇院團會要我……”我不能不說到人藝!人藝今天為李龍云重排《小井》,不但于藝術大有裨益,也做了一件大大功德事!藝術家與劇院的關系,即便從消極意義上講,至少也應做到“兩不負”:藝術家不負劇院,劇院同樣不負藝術家;若從藝術行為上講,創作與出品本是甲方乙方,而非雇傭關系,若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雇傭關系可以打造商業大片,似還有幾分可信;若說可以“炮制”出真正藝術品,甚至經典,則近乎夢囈!嗚呼!值此杰作上演之際,我祝演出延續輝煌,我想上蒼當會開眼,讓我可以仿李龍云句式,告慰好友:
“叫我一聲劇作家,我會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