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輝
(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競爭性選舉與民主——熊彼特的民主理論新析
陳炳輝
(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熊彼特否定了以“人民的統治”為基礎的古典民主理論,提出了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以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替換了“人民的統治”的民主,實際上標志著西方民主理論的重大轉折,即從規范性的民主理論轉換為實證性的民主理論。熊彼特將民主定義為競爭性選舉的政治方法、制度安排,并且分析了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及其運行條件和弊端。熊彼特將競爭性選舉作為中性的政治方法、政治程序,并且認為社會主義與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是可以結合的。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對現當代西方民主理論發生了根本性的影響,以選舉來界定民主是現當代民主理論的主流方法。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既有其合理性,也有其局限性,社會主義民主不能照搬資本主義民主的競爭性選舉的制度,而要建構一種超越資本主義民主的競爭性選舉的更加公平公正的選舉制度。
熊彼特;競爭性選舉;民主
熊彼特是現代西方著名的經濟學家,但是其影響很大的卻是民主理論。熊彼特否定了以“人民的統治”為基礎的古典民主理論,提出了競爭性選舉的新民主理論,對現代西方民主理論發生了根本的影響。正如英國研究民主理論的專家赫爾德所說的那樣,“他的經典性著作 《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對于戰后民主理論的發展產生了特殊的影響(雖然他自己的主要學科是經濟學,但是該著作對于經濟學的影響并不引人注目)。后來,熊彼特關于政治領袖和選民如何行動并相互影響的學說,成為了許多社會科學家力圖探討和闡述的內容。”正是熊彼特提出以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的理論替代傳統的 “人民的統治”的古典民主理論,從一定意義上說,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標志著西方民主理論的重大轉折,即從規范性的古典民主理論轉換為實證性的民主理論,現當代西方民主理論的主流是以選舉來界定民主的,是否存在一個競爭性選舉成為衡量民主的基本標準。
西方古典民主理論是將民主視為人民的統治,從古希臘的民主概念到18世紀的盧梭的人民主權理論,甚至到19世紀后的代議制民主理論,民主都被理解為人民的統治。熊彼特認為這樣的民主概念實際是不明確的。首先,“人民”這個概念是模糊不清的。在古希臘、古羅馬,人民的概念不包括奴隸,也排除了其他的一些居民。而在現代民主國家中,人民的概念也不是完全一樣的。雖然民主社會是平等對待公民權利,但事實上,即使是民主國家中,各種歧視并沒有完全絕跡,總有一些人是被排斥的、被歧視的,達不到合格公民條件。在不同的民主國家中“人民”的概念是不一樣的,是模糊不清的。其次,“統治”的概念的解釋則有更多的困難。任何統治的性質和方法都是難以說明的,什么是民主政府的統治是講不清楚的。在一個小而原始的簡單社會里,組成人民的所有個人都參加了全體的會議,參與作出某種政治決定,就像古希臘的城邦會議、新英格蘭的市鎮會議那樣。但是,即使在這樣的小國中,“人民的統治”依舊存在著許多難題,因為人民會受到領導權、宣傳術等因素的影響,不是真正的人民的意志的統治,這就偏離了完全意義上的“人民的統治”。假設說在小社會中還存在著人民的統治的可能性的話,那么在大社會中是難以存在這樣的人民的統治。除非是小社會中實行的直接民主,在一般的社會中人民本身是沒有可能進行統治的。
熊彼特認為,人民的統治、人民的管理、人民的權力在國家中是不現實的、不存在的。即使把人民的統治亦即民治解釋為是人民批準的治理,“舍棄民治,代之以人民批準的治理”,避免了由人民直接統治的提法,但是,仍然是不能接受的。一個政府能夠獲得大多數人民的普遍忠誠,政治現實與公眾的意見相互協調,人民信任政府并能與之合作,政府能夠獲得公眾尊重和支持,這樣似乎體現了人民批準的治理的民主觀。但是,熊彼特卻認為歷史上的許多專制政體,包括受天命的君主政體、獨裁的專制政體、貴族和財閥寡頭統治的專制政體,它們也常常得到人民中的絕大數人的熱情的忠誠,那些專制政體也可能做得很好,能得到人民的支持。所以得到人民的忠誠和支持的政體,并非就是人民批準的治理,并非就是民治的政府。在熊彼特看來,“人民實際上從未統治過,但他們總是能被定義弄得像在統治。 ”
古典民主理論是以人民的統治 (人民主權)為核心的民主理論,從17、18世紀的洛克、盧梭到19世紀的邊沁、密爾,他們所提出的民主理論雖然有些不同,但是他們的民主理論都堅持了人民的統治的核心理念,按照熊彼特的看法都屬于以共同福利和人民意志為基礎的古典民主理論。共同福利和人民意志是古典民主理論的兩塊基石。按照古典民主理論,一個社會存在著所有人的共同福利,也存在所有人都認同共同福利的共同意志,這就是人民的意志,因此就能形成能體現人民意志的民主的政治決定。熊彼特對古典民主理論的否定,就是建立在對共同福利和人民意志的觀念的否定的基礎上的,如果不存在共同福利以及建立在共同福利之上的人民意志,那么人民的決定亦即人民的統治就是不存在的,古典民主理論就站不住腳了。熊彼特認為,“首先,不存在全體人民能夠同意或者用合理論證的力量可使其同意的獨一無二的決定的共同福利”,這是因為不同的個人和集團對什么是福利有不同的看法,人們的價值標準不同,人們對應該是怎樣的生活和社會的觀念不同,因而人們對福利的看法是不一樣的,不可能形成所謂的共同福利,人們對福利的不同看法的隙裂是無法靠合理的論證來彌合的,也不是純邏輯的推演所能解決的。第二,“即使有一種充分明確的共同福利——譬如功利主義者提出的最大經濟滿足——證明能為所有人接受,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各個問題都有同等明確有回答。 ”也就是說,即使有一種共同福利存在的話,那么人們也無法形成對達到共同福利的一致的明確的答案。比如,健康是每個人的共同期望的共同福利,但是人們對如何實現健康仍舊不可能形成一致的意見,就像人們對種痘有不同的看法那樣。第三,如果不存在所有人同意的共同福利,也不存在為了達到共同福利的一致答案,那么,所謂的人民意志的概念也就不成立了。人民不可能對什么是共同福利,對如何達到共同福利形成一致的意見,意味著某種統一的共同的人民意志是不存在的,因此也就不存在由人民的意志來決定的問題,不存在所謂人民的統治的問題。“這種普遍意志的存在和尊嚴一到我們不相信共同福利這個概念時也就不存在了。古典學說的兩根支柱不可避免地崩潰了。”
熊彼特堅持認為,無論從邏輯上還是從事實的經驗分析上,古典民主理論都是經不起推敲的,都是站不住腳的。在否定了古典民主理論之后,熊彼特提出了著名的競爭性選舉的新的民主理論。熊彼特提出的新的民主理論可以概括為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其民主的經典定義是:“民主方法就是那種為作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決定的權力。”簡言之,民主就是競爭性選舉的方法,就是通過競爭人民的選票獲取政治權力的制度安排。古典民主理論認為人民能夠形成決定政治問題的主張,亦即形成人民的意志,并能夠挑選出某些人代表人民實現人民的主張。在古典民主理論中,第一位的是把決定政治的權力授予全體選民,而選舉代表對民主制度而言是第二位。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則把這二者的作用倒轉過來,是把選舉作為民主制度的第一位,而把選民決定政治問題作為第二位。“我們現在采取這樣的觀點,即人民的任務是產生政府,或產生用以建立全國執行委員會或政府的一種中介體。”民主不在于人民的統治,不在于以人民意志作出的決定,人民的任務僅僅是產生政府,就像產生一個公司的董事會。民主政治就是由人民的選舉來決定誰取得政治領導權的一種制度安排,亦即競爭性選舉的一種方法。
熊彼特認為自己提出的新的民主定義就其正確性和命題的可靠性而言,大大改進了民主過程的理論,能夠解決古典民主理論的諸多困難。首先,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定義,提供了辨別民主政府和非民主政府的有效標準。按照古典民主理論,一個符合人民意志和共同幸福的政府就可以是民主政府,但是有些獨裁、專制政府也可能因其某項決定符合了人民意志和共同幸福,而這些政府顯然是不能稱為民主政府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強調以人民選票決定政治領導權的程序方法,就不會把那些即使做了某些符合人民意志和共同幸福的政府稱為民主政府,能夠有效區別民主政府和非民主政府。其次,新的民主定義說明了競爭政治性選舉是民主政治的唯一可行的方法。作為民主政治的爭取領導權的競爭只限于自由投票的自由競爭,作為自由競爭的選舉方法實際上是任何規模社會的民主政治的唯一可行的方法 。它排除了諸如軍事叛亂奪取領導權的方法,但是就像經濟活動中存在不公平競爭那樣,它也難以排除不公平、欺詐式的惡性競爭,但是,它卻是政治生活中競爭政治領導權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再則,競爭性選舉的新的民主定義表明,建立政府包括取消政府是選民的首要職能。也就說選民的首要職能只是接受或者取消某一個或一批領導人,選民在正常情況下并不控制他們的領導人,除非是拒絕重選他們。古典民主理論相信民主就是能夠保證根據人民意志決定問題和制訂政策,而新的民主定義認為無論是多數原則還是比例代表制,都無法真正代表人民的意志,多數人的意志就是多數人的意志,不能代表人民意志,比例代表制也無法成為人民意志的代表,新的民主定義意味著民主方法與人民意志無關,“民主政治的原則因此僅僅意味著政府的執政權應交給那些比任何競選的個人或集團獲得更多支持的人”。
在熊彼特看來,現代民主國家的政治機器的結構及其運行所能體現的就是一種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現代民主國家的選民、議會、內閣、政黨的性質及其功能,都是與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方法相關聯的,體現的只是競爭性選舉的制度安排,它無法體現人民的意志,也談不上是人民的統治。
1.選民。在民主國家中,選民的任務是用投票選舉領導人,在美國是選民投票直接選舉國家領導人,在其他國家選民投票不是直接產生政府,而是產生代議機關(議會)。選民的投票決定了誰取得政治領導權,但是熊彼特認為 “選民的選擇——在意識形態上被尊稱為人民的召喚——不是在于選民的主動,而是被塑造出來的,對這樣的塑造是民主過程的本質部分。 ”也就是說,并非選民自己的意志在決定投票,而是被那些候選人所影響,是那些競爭的候選人處于主動地位,選民只是被動地接受而已。2.議會。在民主國家中,議會的職能是產生政府,其實就是一個競爭性選舉的戰場。雖然議會也有立法、行政的職能,但是立法、行政的特定的目標是服務于取得或保持領導權這個首要目標的。在議會中,一個政黨的首要目的就是壓倒對手,取得和保持政權,這是首要的目標,戰勝對方就是問題的實質。“議會活動職能的意義無疑在于制訂立法和部分行政措施。但為了理解民主政治怎樣使這個社會目的成為事實,我們必須從競爭性的爭取權力和職位出發,同時懂得社會職能事實是附帶地實現的。正如生產對于謀取利潤來說,也屬于附帶的意義一樣。”就像經濟活動中,生產者需要提供生活資料需要生產來滿足社會需要,但對生產者來說謀取利潤才是最根本的出發點,同樣的民主過程中,競爭政治領導權才是最根本的,而其他的立法、行政只是由競爭政治領導權帶來的附產品。3.內閣。內閣在民主政治的過程中與部門的內閣官員個人執行的事務有聯系但不以這種事務為基礎,內閣官員之所以被任命到那些部門去,是為了使領導集團控制官僚機器,如果說,它與保證人民的意志在各部門密切有關系的話也只有疏遠的關系,它只是競爭性選舉的民主過程中的官僚機器。4.政黨。政黨是其成員打算一致行動以便在競選斗爭中取得政權的團體。它并非如古典理論所說的那樣是:旨在按照全體同意的某個原則來推進公共福利的一群人,政黨就是為了在競爭性選舉的民主過程中戰勝對手,取得或保持政權,其提出的政綱或原則能體現該黨的特征,對它們競選成功是十分重要的。熊彼特就是把現代民主制度視為一部競爭性選舉的政治機器,而這個機器的正常運作是需要一定的社會條件的。
正如物理學家所觀察到的那樣,某個裝置的運行取決于裝置外的各種條件。熊彼特認為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方法的成功也必須具備相關的社會條件,這里所說明的成功是指民主過程能夠穩定運行并保持下去,而不是指民主過程中的某種值得稱贊的后果。熊彼特指出他所講的民主方法取得成功的條件可以歸納為四個,這四個條件都只限于現代類型的大工業國家。第一個條件是必須有一個具有優秀水平的政治家階層。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政治是政治家的統治,是從愿意接受政治職務的人當中挑選領導人,只有存在一個具有領導和管理國家的政治素質的優秀人才的階層,才能保證民主辦法的挑選,沒有一個把政治視為事業的政治家階層的話,競爭性選舉的方法是難以成功的。民主政治成功的第二個條件是政治決定的有效范圍不能擴展得太遠。通過競選取得領導權的政治家,在贏得領導權的方面很有智慧、才能,但是對行政工作、實際事務可能缺乏才能和經驗,因此國家的許多事務不應該由政治家來決定,“民主政治并不要求國家的每一種職能都要受政治方法的支配。”政治決定只能局限于其能夠成功地處理的問題。民主政治成功的第三個條件是必須有一個良好的官僚機器。民主政府為了做好國家的所有事務,必須有能力支配一個賦有強烈責任感、強烈的集體精神又具有良好的名望和訓練有素的官僚機構。這樣的官僚機構能有效率地處理日常行政事務,不僅能為政治家提供良好的意見,而且還能引導那些政治家。官僚機構能夠形成自己的原則,具有獨立性,使得政治家不敢輕易破壞文官制度的規則。民主政治成功的第四個條件是民主自制。就是說民主國家的所有集團、選民、議會、政府、政黨、政治家都必須相互容忍、相互妥協,這樣民主方法才能順利地運行。各種集團必須接受議會的立法條款和合法當局的行政命令,議會中的政治家要克制自已,不要輕易就顛覆政府,政府的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應該把斗爭約束在規則之內,選民必須尊重他們所選的政治家,不能因為對其不滿意就過早收回對當選人的信任,即使對某個議案不滿意,“主張改革議會或行政措施的個別建議必須滿足于像面包店門前秩序井然的排隊,必定不可企圖沖到店里去。”只有在社會的各方面都能民主自制的情況下,民主政治才能成功運行。
熊彼特認為,“民主政治并不意味也不能意味人民的真正統治——就‘人民’和‘統治’兩詞的任何明顯意義而言——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民有接受或拒絕將要來統治他們的人的機會。但是,因為人民也能用全然不民主方式來決定接受或拒絕,我們不得不增加一個識別民主方法的標準,來縮小我們的定義,那就是由未來領導人自由競爭選民的選票。現在,定義的一方面可以用這么一句話來表達,即民主政治就是政治家的統治。”這就是熊彼特在分析了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定義后所得出的一個結論,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政治其實就是政治家的政治。許多民主理論家都努力排除政治活動具有職業性的含義,以為政治一旦成為職業,民主政治就墮落了。而熊彼特堅持主張政治的職業化,他認為除了瑞士以外的現代民主制度中,政治不可避免是職業。必須承認政治家的特殊利益和政治職業的特殊集團利益,就像實業家在經營石油那樣,政治家是在經營選票,一個人不懂得這一點,那么他在政治上就還是處于幼兒園的階段。民主政治的過程,就是哪些職業政治家通過競爭人民的選票而取得政治領導權的過程,當然政治家必須面臨人民用選票對他的接受或拒絕,這就是民主政治的實質,不是人民的統治,而是政治家通過民主的方式獲得領導權,這種政治家政治就是一種精英民主論。
熊彼特還認為,民主政治因其競爭性選舉的斗爭不可避免地會損害政府的效率,這是他在分析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定義后得出的另一個結論。一方面,競爭性選舉的斗爭會耗費領導人的大量時間和精力而無法顧及政府的各種實際工作,無法承擔起領導國家的責任。忙于取得或保持政治領導權的總理、首相、部長們,必須隨時注意他們的對手,必須準備應付隨時可能出現的背叛,很難全心全意地考慮政府的實際工作,政府的個別失策和失敗常常是由于他們力不從心的緣故。另一方面,政府政策的制定不能不遷就競爭性選舉的斗爭損害了它的合理性。“為了取得職位或者保持職位的無休止的競爭,使他們對每一件政策和議案的考慮都帶上偏見,這種偏見從‘票數上做買賣’這句話看得十分清楚。”為了選票,可能扭曲政策制定者的主見,為了選票,政策制定者可能以短期利益犧牲國家的長期利益,從而做出不合理的政策選擇。再則,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方法,可能創造出職業政客、職業政治家,他們可能在贏得政治領導權的斗爭中很有才能,可能在政治上很成功,但是在行政上,在實際工作上卻缺乏才能和經驗,這也勢必損害政府和效率。“使一個成為候選人的智慧與品格,不一定就是做一個卓越行政長官的智慧與品格,以投票中獲得成功的方法選出的人并不一定是在領導工作取得成功的人。即使選舉的產物證明在位時能取得成功,這種成功可能是國家的失敗。 ”
熊彼特將民主視為一種政治方法,一種競爭性選舉的制度安排,作為一種中性的政治方法,制度安排,它既可以與資本主義結合,也可以同社會主義結合。為此,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一書中,專門在第四篇中論述了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關系。甚至可以說他對古典民主理論的否定以及對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的定位及其論證,就是為了說明社會主義同民主是可以相容的,二者是可以結合在一起的。按照熊彼特的思想,社會主義就是由中央政府計劃、組織經濟活動的社會經濟制度,民主就是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競爭性選舉的社會政治制度,他主張實行將社會主義的計劃管理與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政治結合起來的制度。這種主張其實就是20世紀40年代前后民主社會主義的基本主張,將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與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結合起來,既克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弊端又摒棄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集權政治的缺陷,走一條介于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又是混合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因素的第三條道路。熊彼特的這一理論體現的是民主社會主義的基本思想,主張民主的社會主義。
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書中提出了三個問題,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這三個問題是:第一,資本主義能存在下去嗎?第二,社會主義行得通嗎?第三,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關系如何?熊彼特回答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是明確的,資本主義無法繼續存在下去,社會主義是行得通的 ,社會主義能夠取代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是可以與民主相結合的。
熊彼特首先回答了資本主義能否繼續存在的問題。他認為資本主義本質上是一種經濟變動的形式或方法,它從來不是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是靜止不變的。在熊彼特看來,資本主義進程的基本動力來自創新,資本主義經濟創新的動力是來自企業家的創新性職能,企業家能夠利用新的發明和新的方法革新生產技術,企業家能夠采用新材料、制造新產品、開辟新銷路,從而推動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但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結果卻是企業家的創新性職能的日益消失,經濟進步使生產活動日趨自動化,人的作用不再是那么重要,因而具有創新性職能的企業家日趨消失。熊彼特認為在經濟壟斷化及生產自動化的情況下,創新不再具有特殊力量,隨著經濟活動中創新機制的衰退及創新的企業家的式微,作為資本主義經濟動力的創新性的消失,那么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瓦解或者說消亡就是不可避免的。在熊彼特看來,資本主義不能存在下去了,資本主義必然會被社會主義所取代。
那么社會主義是否行得通呢?這就是熊彼特所要回答的第二個問題。在熊彼特看來,資本主義在其發展的最后已經是不能繼續存在下去了,“社會主義形式的社會將不可避免地從同樣不可避免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瓦解中出現”資本主義的衰亡過程就是社會主義的建立過程。熊彼特認為,社會主義之所以行得通,社會主義之所以能夠取代資本主義,是因為社會主義有比資本主義有更高的經濟效率。在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下,生產的協調、技術的改造推廣的阻力小,成本低,能以法令推廣改進生產的方法,所有這些都使得社會主義的中央計劃經濟的效率比資本主義經濟的效率高。因此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取代是必然的,社會主義是行得通的。熊彼特受到馬克思的學說的影響,但是他的理論基礎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論,他所說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概念和理論也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的相關概念和理論,他卻從自己的經濟學邏輯得出了與馬克思主義相類似的結論,社會主義必然取代資本主義。
由此,熊彼特進一步回答了第三個問題,即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關系的問題。熊彼特指出在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關系的問題上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 認為社會主義必然就是民主的,另一種恰好相反,認為社會主義必然是非民主的,而在熊彼特看來,社會主義與民主之間沒有必然聯系,二者既不是必然結合在一起的,但也不是互不相容的,二者是可以結合在一起的。對此熊彼特進行了進一步分析。在某些社會主義者看來,社會主義與民主是不可分隔地結合在一起的,他們認為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制是資產階級能夠剝削勞動的根源,也是資產階級能夠把自己的階級利益強加在管理事務的政治部門的頭上的根源,因此資本家的政治權力只是其經濟權力的一種特殊形式。結論是,只要存在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制,只要是資產階級掌握權力,那就不可能有人民的統治,不可能有民主。而社會主義是人民控制生產資料的公有制,它結束了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制,同時也結束了人剝削人的制度,結束了資產階級的少數人的統治,也帶來了人民的統治,因此社會主義必然是民主的。熊彼特反對把社會主義看成必然是民主的,按照他的社會主義定義,蘇聯是實行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國家,但是在他看來蘇聯恰恰又是非民主集權國家。與某些社會主義者將社會主義看作必然是民主的觀點相反,在西方學者那里則是另一種觀點,認為社會主義必然是不民主,或者說社會主義不可能是民主的,這種觀點力圖證明計劃經濟是與民主政治不能共存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與民主是完全不相容的,是不能結合的。
熊彼特則認為社會主義并非必然就是民主的,也并非必然就是非民主的,“我們所界說的社會主義和我們所界說的民主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兩者之中任何一個都能夠沒有另一個而存在。同時,兩者也不是互不相容的,在適當的社會環境狀況下,社會主義發動機可以按照民主原則運行。”熊彼特特別指出,他所說的社會主義與民主可以結合的觀點是建立在他對社會主義及民主的特定看法的基礎上的,他強調民主并非是人民的統治,并完全否定了古典民主理論的人民的統治的核心思想,而認為民主只是一種競爭性選舉的政治方法、制度安排,民主只是一種中性的方法,資本主義可以運用這種方法,社會主義也可以運用這種方法。因此在現實條件具備的情況下,社會主義與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是可以結合的,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民主也是可以成功運行的。當然,在熊彼特看來,社會主義國家只要具備了上面所提到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方法成功的條件,即存在一個具有優秀品質的政治家階層,政治決定的范圍是適度的有限的,有一個訓練有素的良好的官僚機器,并且存在一個能夠相互容忍,相互妥協的民主氛圍,競爭性選舉的民主政治就可以正常運作,成功運作。他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目前民主程序的形式和機構,正和民主基本原則本身一模一樣,是資產階級世界的結構和利害關系所產生的結果。可沒有理由說它們應與資本主義一起消失,大選、政黨、議會,內閣和總理可能依舊證明是社會主義制度作為政治決定,可以保留下來以處理議事日程的最為方便的工具。 ”
從一定的意義上說,熊彼特的民主理論標志著西方民主理論從古典民主理論向現代民主理論的轉折,這一轉折的重要特征就是從規范民主理論轉換為實證的民主理論。古典民主理論主要是一種規范的民主理論,人民主權或者說人民的統治是其核心理念,國家的權力來自人民屬于人民,人民才是國家的主人。近代以來,人民的統治及其引伸出來的多數原則受到了懷疑,柏克、麥迪遜、托克維爾、密爾等思想家都提出多數暴政的問題,但人民主權理論畢竟是西方傳統中占主導地位是民主理論,是被廣泛接受的民主范式。莫斯卡、帕累托及米切爾斯為代表的精英主義的政治理論家,開始從政治的經驗事實出發,否認民主是人民的統治,在他們那里民主與其他政治制度一樣,也只是少數人的統治,因而否認了民主的存在。熊彼特無疑受歷史上的思想家對人民主權的批判的思想的影響,否定了人民的統治的古典民主理論,而對民主作出了實證性的經驗性的解釋,將民主視為競爭性選舉的一種制度安排一種政治方法,從而從傳統的規范民主理論轉向實證的民主理論。在熊彼特之后,西方民主理論更多是從經驗的實證的層面來研究探討民主問題,經驗的實證的民主理論是現代西方民主理論中占主導地位的民主理論。
熊彼特將民主定義為競爭性選舉的制度、方法,民主從人民的統治轉變為人民通過選票選擇自己的領導人,人民的任務是選舉產生政府而不是統治。熊彼特的民主理論實際上是一種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當代美國著名政治學家亨廷頓指出:“自第二次大戰以后,主流的方法幾乎完全根據選舉來界定民主。……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如果其強有力的決策者中多數是通過公平、誠實、定期的選舉產生的,而且這樣的選擇中候選人可以自由地競爭選票,并且實際上每個公民都有投票權,那么這個國家就有了民主政體,這一民主的程序性定義是由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書中提出的,并得到了普遍地承認,也得到了這一領域從事研究的學者的公認。”可以說,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對現當代的西方民主理論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標志著西方民主理論的重大轉折,古典的人民的統治(人民主權)的規范性的民主理論轉換為競爭性選舉的實證性的民主理論。在現當代西方民主理論中,是否存在競爭性選舉成為了衡量民主國家的基本標準,成為能否進入民主國家的最低門檻。
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既有其合理性,又有其局限性,這是必須客觀分析正確對待的。首先,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較為客觀地反映了現代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的現實。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不是建立在抽象演繹的基礎上,不是從某種規范理論推論出來的,而是建立在實證經驗的基礎上,從某個方面描述了西方資本主義民主的客觀現實。它之所以能夠在現代西方民主理論有那么大的影響,就是因其能夠較好地解釋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因而能被廣泛地接受。熊彼特看到現代西方民主實際上只是一種競爭性選舉的制度安排,無論是選民、議會、內閣,還是政黨都是競爭性選舉的機器,這種民主并非是人民的統治,而是少數精英的政治,是少數政治家的政治,從而說明了現代西方民主的現實。但是,熊彼特卻以實證的民主理論排斥了規范的民主理論,完全否定了古典民主理論的人民的統治(人民主權)的原則,這種矯枉過正是片面的,民主的規范性理論在現代社會中仍是不可缺少的,古典民主理論的人民統治(人民主權)的思想作為規范性理論依然是現代民主國家的合法性基礎。即使如熊彼特所說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制度,仍然必須以人民的統治的規范性概念作為其合法性的基礎,為什么要以人民的選票來決定誰可以獲得政治領導權,正是因為人民是主權者,國家的權力來自人民屬于人民,因此只有通過人民的選票取得政治領導權才有其合法性,熊彼特完全排斥規范的民主理論,完全否定古典民主理論的價值是片面的。
其次,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強調民主是一種民主方法,是一種制度安排,這種程序民主的思想也是有其合理性的。傳統的民主理論更多強調民主的實質,強調民主的價值,卻忽略了民主方法、民主程序的問題,而熊彼特的民主理論卻把民主方法、民主的制度安排問題凸顯起來了,并將民主方法視為是中性的,因此認為社會主義可以與民主相結合,從而糾正了西方學者完全否認社會主義民主的極端傾向。民主作為一種方法,一種制度安排,在不同類型國家都是可以采用的,即使是不同類型的國家中民主作為方法有其共同性的一面,就像市場機制作為一種經濟運行方法和手段可以在不同類型國家采用那樣,民主作為政治運行的方法也可以在不同類型的國家采用。如果說既可以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也可以有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同樣的道理,就既可以有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也可以有社會主義的民主政治,民主決不是資本主義的獨有的制度安排,社會主義也有自己的民主政治制度。熊彼特的局限性在于他并沒有看到社會主義民主和資本主義民主存在的區別。馬克思主義認為,作為國家制度的民主是有階級性的,“民主就是承認少數服從多數的國家,即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一部分居民對另一部分居民使用有系統的暴力的組織。”民主存在著階級性質上的不同。
第三,熊彼特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將民主的制度安排歸結為選舉民主,從而抓住了現代民主制度的基本點,這種選舉民主論也有其合理性。現代大規模的民主國家中,只能采取代議制民主,而代議制民主首先取決于一個競爭性選舉的制度。因此現代西方民主理論,包括當代的民主化理論、民主鞏固理論,往往將是否有一個競爭性的選舉作為劃分民主國家與非民主國家的基本標準。但是當熊彼特把民主僅僅看作是競爭政治領導權的競選制度,把民主僅僅歸結為選舉時,顯然是片面的。現代國家的民主政治必須有選舉,選舉是民主的一個最低門檻,但民主政治顯然不僅僅只是選舉,除了選舉外,民主還必須有公民的廣泛的政治參與,公民對制定公共政策的參與,公民對政府權力的監督制約,公民對政府權力的控制,這些是民主政治所不可缺少的。但是,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卻具有濃厚的精英主義色彩,所以被稱為精英民主理論,他抬高政治家、精英的作用,貶低人民的地位。在熊彼特眼里,人民是非理性的,是不可能作出正確的判斷的,所謂人民的意志只能是被少數精英操縱、制造出來的意志。公民參與顯然是在熊彼特的民主理論的視野外,他認為民主政治只是政治家的政治,人民因其非理性而被熊彼特排除在更廣泛的政治參與之外,這是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又一個局限性。
現代國家的人口眾多、領土遼闊,不可能采用古希臘雅典城邦的直接民主制,代議制才是現實可行的民主制度。正如19世紀代議制民主的理論家密爾所說的:“能夠充分滿足社會所要求的唯一政府是全體人民參加的政府。……但是,既然在面積和人口超過一個小市鎮的社會里,除了公共事務的某些極次要的部分,所有的人親自參加公共事務是不可能的,從而就可以得出結論說,一個完善的政府理想類型一定是代議制政府了。”代議制民主就是全體人民通過自己選舉出的代表來行使政治領導權,因此代議制民主離不開選舉制度,選舉是現代民主政治的基本制度。公平公正的選舉制度能夠更好的體現人民的意志,實現人民主權。公平公正的選舉制度不僅有助于產生更好的政治領導人,而且也有助于產生更加符合民意的公共政策。因為選舉機制的存在,政治領導人為了取得更多的選票會努力提出更加符合民意符合民眾利益的公共政策。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必須建立在公正公平的選舉制度上。
熊彼特認為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實際上是精英民主,是政治家的政治,在競爭性選舉中,人民并沒有實現統治,所謂民意是被政治家操縱的,是被制造出來的。由此,熊彼特否定了人民的統治的古典民主理論,以他的實證的民主理論否定了規范的民主理論。其實,資本主義的競爭性選舉無法實現人民主權,這恰恰是資本主義民主的局限性所在,但是這并不等于人民主權就是虛構的。從理論上來說,社會主義民主超越資本主義民主,就是應當使選舉民主能夠更好地體現民意,真正地實現人民主權,社會主義民主政治要求有一種超越資本主義的競爭性選舉的更加公平公正的選舉制度。事實上,像很多學者所看到的那樣,資本主義的競爭性選舉只是使得民主變為“選主”,人民選擇了主人,卻依舊是被統治的,人民并沒有真正成為主人。社會主義民主不能照搬資本主義的競爭性選舉制度,而是要超越資本主義的那種競爭性選舉的制度,但并不是要取消選舉制度,而是要建構一種更加公平公正的選舉制度,建構一種能夠更好地體現人民的意志實現人民主權的選舉制度。
[1][英]赫爾德.民主的模式[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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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亨廷頓.第三波:20世紀后期民主化浪潮[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8:6-7.
[4]列寧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78.
[5][英]密爾.代議制政府[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55.
(責任編輯 吳興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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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3)05-0072-008
陳炳輝(1950—),福建莆田人,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國家學說、西方政治思想、當代政治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