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杰,牛珊珊
(廣西民族大學外語學院,廣西南寧530011)
量詞是漢語的特殊詞類,它集中體現了漢族語言的特點。量詞并不是生而有之,而是在漢語發展的歷程中由其他詞類演化而來。與此同時,同樣的事物在漢語演變的進程中所搭配使用的量詞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也經歷了一個隨著漢語中不斷加入的新量詞找到最適合的搭配的過程。自古以來魚就在人類的生產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
歷代漢語里出現過稱量魚的量詞有“個、枚、頭、尾、條、首、番”7 個。這些用于稱量魚的量詞,既不是生而有之,也不是一直并存使用,而是隨著漢語的演變發展有一個交替使用的過程。
通過CCL 北大語料庫、中國基本古籍庫、國學寶典這三個語料庫,考察了從先秦到清代的多種典籍,上述量詞開始稱量魚的大致時代為:
早在漢代,“枚”就已經用作稱量魚了。
(1)賜良鰒魚百枚。(漢·劉珍《東觀漢記·卷十七》)
(2)東萊平度出大魚,……七枚皆死。(漢·班固《漢書·五刑志》)
(3)又用魚二枚置于水中(漢·王逸《楚辭·卷九》)
“枚”是唐以前使用范圍最廣、使用頻率最高的量詞。據《說文》:“枚,桿也。”,《詩·周南·汝墳》:“伐其條枚”,“枚”本義應為“樹干”。后“枚”引申作為計數工具(《書·大禹謨》:“枚卜功臣,惟吉之從。”孔疏:“周禮有銜枚氏,所銜之物,狀如著,今人數物云一枚、兩枚,則枚是籌之名也。”),再由此引申成為量詞,《說文》“枚”字段注:“一莖謂之一枚,因而凡物皆以枚數。”正因為它是由計數的工具引申而來,所以它的“桿”義早已消亡。
(4)黃魚一枚,收稻一斛。(西晉·陳壽《三國志》)
(5)東萊海出大魚二枚,長八九丈高二丈。(晉·干寶《搜神記》)
它在漢代已經得到了相當的發展,用于搭配名詞已經很廣泛,在當時可以搭配多種器物和多種動植物。魚是“枚”當時主要稱量的動物對象。
(6)取衣中白魚十枚為末。(唐·孫思邈《千金藥方》)
(7)鯉魚一枚,重三斤(唐·王壽《外臺秘要》)
降至于量詞大量普及的唐代,多種專稱量詞的不斷興起,作為泛用量詞的“枚”受到了強烈的沖擊。陳紱認為,“枚”在經過一段寬泛而不計特點的“陪伴”之后,其使用范圍逐漸變小,越來越多地被“個”或其他量詞取代,用法甚至不如普通個體量詞靈活多變,其泛用稱量詞的地位日趨衰落[1]34。
(8)釣出活小魚一枚(宋·孟元老《京東夢華錄》)
(9)昆明池中刻石鯨魚十數枚。(元·駱天驤《類編長安志》)
(10)大鯽魚一枚。(明·李時珍《本草綱目》)
降至于宋代,以形狀分量魚的量詞出現并廣泛適用,“枚”的使用更是日益被取代。但是,“枚”的影響一直持續到明清。根據陳紱的研究發現,現代漢語中,用枚來稱量的事物局限于體積小(如郵票、獎章)或外形細長(如火箭、針)[1]34。說明了枚使用有了“回歸”其本意特征的傾向,其使用的范圍也相應狹小。
在現代漢語中,已經不再用“枚”稱量魚了。
在漢代,“頭”已經用來稱量魚了:
(11)孔丘善釣鯉魚,羅釣一舉得獲萬頭。(漢·焦延壽《易林》)
葉桂郴認為,“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是先民們表述概念所采用的最基本方法,所以“頭”是最先成為量詞的一批名詞[2]。“頭”是由身體名詞演變成為專用的通用動物量詞,也是古代稱量動物最重要的量詞。但是在漢代,用“頭”稱量的動物還不是十分廣泛,只用于“牛”、“羊”、“駝”這樣比較大型的動物,用于稱量魚還是極個別的例子。有鯉魚數十頭飛集堂下。(晉·干寶《搜神記》)
(12)有鯉魚數十頭飛集堂下。(晉·干寶《搜神記》)
(13)郭璞注爾雅,鱔長二丈,安有鸛雀能勝一者,況三頭乎?(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
(14)鯉魚長三,赤者二十頭;牡鯉魚長三,赤者四頭。(南朝·賈思勰《齊名要術》)
(15)每月給羊二十口、豬肉六十斤、魚三十頭。(唐·李林甫《唐六典》)
(16)其役徒中有惡少者,訖引手探而取出,乃一頭鯉魚。(宋·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
(17)魚十五頭,一十五斤。(元·脫脫《金史》)
唐、宋時期,量詞“頭”基本沿襲南北朝時期的使用規律。直到元代也依然受到這種規律的影響。
由于量詞分工越來越細,除了“牛”、“驢”等搭配沿用至今,許多用于動物的搭配到現代漢語大都發展而分化了。隨著魚的專職量詞“尾”的出現并且相對穩定,量詞“頭”稱量魚的用法不斷縮小,適用范圍越變越窄,逐漸使泛指動物的“頭”退出了稱量魚的歷史舞臺。在清代和民國的語料中還是能夠看到“頭”的用法。而在現代,除了在部分地區的方言中遺留有“頭”稱量魚的用法,在規范標準的漢語中不會出現“他今天釣了五頭魚”這樣的說法。
(18)渠將底物為香餌,一度抬竿一個魚。(唐·杜荀鶴《杜荀鶴文集》)
從唐代“個”用于稱量魚。“個”早在漢代就已經是通用量詞,但不如同期作為通用量詞的“枚”用法廣泛。當時也有用“個”來稱量動物,但對象有限。張赪認為“個”在漢、六朝都有用于稱量魚[3]279。在漢代“個”是用于稱量“魚獸(犧牲)”時用[3]76。可是很遺憾,沒有在語料庫里找到相關證明的語料。據所找到的語料,一直到唐代,人們才采用“個”來作為魚的量詞,并且到明清時期才有所擴展,用法并不如“尾”廣泛。
(19)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南宋話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20)半空中墜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元代話本·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21)他就跳下水,變作一個鲇魚。(明·吳承恩《西游記》)
(22)忽見池中有個金鯉魚,揚須鼓口,游于水面。(明·安遇時《包公案》)
(23)旁邊有個小魚。(明·馮夢龍《警世恒言》)
(24)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清·曹雪芹《紅樓夢》)
另,還有一個特例:在宋·普濟的《五燈會元》中用“錦鱗紅尾”來代指一種魚,用的是“箇”作為
“
量個詞”,作“未為曾通遇用著量箇.詞錦在鱗現紅代尾漢”語。仍然非常活躍,但是在現代漢語中魚已經有了專職量詞“條”和“尾”,于是現代漢語中便不再通用量詞“個”用于稱量魚。
(25)多鯽洎鰍,亦有數尾相隨者。(宋·吳曾《能改齋漫錄》)
(26)最相思,盤桔千枚,膾鱸十尾。(《全宋詞》)
“尾”到了宋代開始用于稱量魚,并且后代只稱量魚。
(27)您道我不達時務,我是個避世嚴陵,釣幾尾漏網的游魚。(《全元曲》)
(2
8)積水成海,周數百里,風浪漂出大魚,蒙古人各得數尾。(元·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
(29)夫人,夜來我買得一尾金色鯉魚。(《全元曲》)
張赪認為,漢語量詞中表形狀的量詞形成較晚,在量詞形成的初期,漢語量詞對名詞進行分類的標準主要是根據名詞所指稱的事物的屬性及功用[3]53。有突出外形特征的事物名詞都是通過隱喻或轉喻,由具體到抽象而來。“尾”在宋代開始稱量:動物,如魚;尾形動物,如船[3]263。由于“魚尾”的特征太明顯,反而使得這個量詞保留了下來。
(30)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明·施耐庵《水滸全傳》)
(31)一聲響亮,有一尾白魚跳在船艙里來。(明·陳仲琳《封神演義》)
(32)頃刻釣出數十尾大鱸魚,放在殿上。(明·羅貫中《三國演義》)
(33)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清·曹雪芹《紅樓夢》)
(34)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魚數尾游泳其中。(清·蒲松齡《聊齋志異》)
“尾”在明清時期發展快,用于稱量魚非常常見。“尾”作為細化了的量詞,分流了泛用量詞的搭配負擔,在其使用中廣泛得到認同和接受,開始穩定地稱量魚,逐漸取代了“枚”和“頭”的用法,成為稱量魚的主要量詞。
(35)浩梅特意買來一尾魚,用姜蔥冬菇清蒸了,做了女兒最愛吃的一道菜。(當代·梁鳳儀《金融大風暴》)
(36)養幾尾魚和幾蓬蓬,滿院流蕩著一股淡淡清香。(當代·劉紹棠《狼煙》)
用“尾”稱量魚的用法,一直延續至今。雖然在現代漢語口語中已經不再使用“幾尾魚”這樣的說法,但是這種用法在現代文學作品和稱量“魚苗”中依然適用。
(37)中有金魚一條,其一純紅中有白鰍魚一條。(宋·周密《云煙過眼錄》)
“條”從唐代開始稱量動物,但是用其稱量魚直到宋代才出現。“條”本義是“樹枝”,但用作為量詞就不是只限于稱量“樹枝了”,其引申用于長條形的事物及抽象的事物。“條”在漢代始見用例,但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典型的根據形狀給事物名詞分類的量詞。根據“保留原則”,即是實詞虛化為語法成分后依然保留實詞的一些特點,“條”起初的稱量對象主要是形狀為條形的動物。這一時期,“枚”、“頭”、“尾”是魚的主要稱量詞,所以“條”的用法并不多見。
(38)大白鰻鱺魚三條。(明·朱橚《普濟方》)
(39)嗚呼,一條魚價重千金。(清·查理《銅鼓書堂遺稿》)
(40)原來是一條大黑鰍魚。這條魚有三千多年的道行。(清·王夢吉《濟公全傳》)
“條”和“尾”一樣都是表形狀的量詞,在漢語演變過程中順應了稱量魚量詞的“經濟原則”,從通用介詞“枚”、“個”和“頭”中成功分流。民國時期,“條”的用法逐漸增多,這也影響到了現代漢語。
(41)如果冒冒失失地去打,很可能像一條鯉魚撞在網兜里,再也走不脫了。(當代·雪克《戰斗的青春》)
(42)他吃了半鍋米飯,又吃下了一只紅燒肘子外加一條鯉魚。(當代·林希《小的兒》)
最終,“條”成為了現代漢語中魚的主要稱量詞。
1.番
(43)蒙賚干魚十番。(北朝·庾信《庾開府集箋注》)
在六朝時期還出現過用“番”作為魚的量詞。只找到如下一例:
“番”是由“翻轉”之意引申而來,南北朝時期也用來稱量“紙張”和“餅”。劉世儒指出,這里的魚用“番”量應該是和“翻轉”意義仍有聯系[4]162。
2.首
在六朝時期還出現過“首”用來作為魚的量詞,如:
(44)專諸置七首魚炙之。(南朝·范曄《后漢書》)
據劉世儒的說法,“首”和“頭”在語源上是一路的,但“首”是由“端頭”間接引申而來。此處“首”用法上和“頭”一樣,“七首魚”就等于“七頭魚”[4]173。
基于以上分析,漢語中稱量魚的量詞使用情況見表1。

表1 漢語中稱量魚的量詞的使用情況
綜上所述,歷代魚的量詞有“個、尾、枚、頭、條、番、首”等7 個。這一組量詞不是在同一時間產生的。與魚搭配的量詞最早的為“枚”和“頭”,出現的時代不晚于漢代。唐代以前,魚使用的量詞一直都是通用量詞“枚”和“頭”,比較穩定,變化不大。唐代以前,“個”還沒有取代“枚”成為用法最廣的通用量詞,通用動物量詞“頭”適用范圍還沒有被表形狀的量詞分化。在其他量詞還沒有完全出現以前,“枚”和“頭”是最主要的稱量魚的量詞。并且,“枚”在動物領域主要稱量體型小的動物和“昆蟲”,魚是其主要稱量的動物。“頭”在稱量動物時與“枚”形成互補,主要用于稱量獸類。雖然用“頭”和魚的搭配比較常見,但魚并不是其主要的稱量對象。
降至于唐,各種量詞開始普及,越來越多的事物根據形狀被分類。形狀量詞用法得到拓展。于此同時,作為唐前最主要的通用量詞“枚”適用范圍縮小,其稱量對象更多地讓位于更有活力的量詞“個”。“個”的用法泛化,作為通用量詞繼續用于稱量魚類。唐降至于宋,形狀量詞“尾”出現,用于稱量魚等有尾的動物。其迅速發展,并且從此成為魚的專職量詞,成功地分流了“頭”在動物領域的稱量負擔和范圍。同樣地,有著明顯形狀特征的量詞“條”,也開始用于稱量魚,但在稱量魚的演變過程中發展緩慢。于此同時,作為通用量詞的“個”在動物領域中也拓展到了魚。
明清時期,作為形狀量詞的“尾”受到廣泛接受、發展尤為迅速,幾乎已經滲透到了稱量各種魚的搭配當中,成為稱量魚最主要的量詞。“條”依然不疾不徐地在發展,已經在稱量魚的搭配上初具影響。“枚”和“頭”作為曾經最重要的通用量詞,依然對于稱量魚的搭配有著影響,但是適用范圍已經大大縮小,很多時候是用在援引古語上。
在民國時期,白話文還沒有統一的規范,依然能在語料庫中看到各種量詞交雜使用的用法。建國以后,對現代漢語進行了同一的規范,已經不再使用“枚”、“個”、“頭”等通用量詞稱量魚,而在漢語發展演化的過程中“尾”和“條”這樣的形狀量詞因為保留了其原詞的特點,被廣泛接受,最終成為了和魚搭配的專職量詞。
稱量魚的量詞從漢至今多有變化,由最初的沒有量詞到有和通用量詞“枚”、“頭”和“個”的搭配再發展到了有專有量詞“尾”與“條”。首先,這個過程體現了從幾個通用量詞搭配各種事物,到通用量詞和個體量詞可以同時用于修飾一個名詞,再到普通個體量詞的使用頻率要高于個體量詞,最后到有專職的個體量詞的歷程。其次,這個過程也體現了魚的量詞從通用量詞到形狀量詞的發展趨勢。在量詞演變發展的過程中,最初是以數量極其有限的幾個通用量詞稱量大量的各種器物和動植物,這遠遠不能滿足人認知世界和語言表達的需求。隨著量詞的發展,以形狀分類很快成為了給事物分類的意象重要的語義標準,一些原來不表形狀的聯系因其突出的形狀特征能幫助人們迅速地與事物聯系逐漸發展成了形狀量詞來構成意義和用法,并且被廣泛接受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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