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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

2013-12-02 00:00:00馬煒
山花 2013年1期

有一天,金山寶把女朋友叫到樹林子里,想和她睡覺。金山寶才21歲,國家規定,他這個年紀是不能睡女人的,但春天到了,身體不聽國家的話。他女朋友比他小一歲,國家規定,也不能睡男人,可是她很喜歡金山寶,覺得金山寶這個人吧,要模樣有模樣,要文化有文化,自然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啦!于是他們就在村外的桑樹林子里把事情辦了。幾個月后,村婦女主任垂頭喪氣地到鄉里報告,說瓦窯頭村出了個無計劃生育對象,鄉里得想個法子把這件事擺平,否則的話,上上下下都不好交待。

書記很生氣,把計劃生育專管員楊西西叫到辦公室,嚴加訓斥。楊西西被訓得灰頭土臉,腎上腺素涌遍全身。他慌慌張張地從書記辦公室出來,立即去找頂頭上司,也就是分管計劃生育的副鄉長。找了一圈沒找著,有人對他說,彭副鄉長去聯系村狗哭嶺了。楊西西一點兒沒耽擱,又竄到聯防隊,跟那幫二流子借邊三輪。楊西西經常跟二流子們一起喝酒,聯防隊長二話沒說,隔著辦公桌就把車鑰匙扔給了他。楊西西心里一陣溫暖,腎上腺素就收了回來。

長江750吼叫著沖出鄉政府大門。漏斗鄉是個平原鄉,和縣城近在咫尺。兩年前,楊西西從杭州大學數學系畢業,國家把他分配到漏斗鄉。書記和鄉長合計半天,發現還是計劃生育這一攤跟高等數學沾上點邊,恰好前任計生專干老彭剛提副鄉長,就叫他頂了缺。楊西西雖然覺得惡心,還是干上了——總比去那幾家奄奄一息的國營企業好些吧!頭一年,他在彭副鄉長的指點下,明白了什么叫放環、結扎和間隔關;第二年,他又把全鄉育齡婦女檔案做得井井有條并牢記在心,上邊領導來檢查,問什么他都回答得頭頭是道,上邊的領導和鄉里的領導滿臉欣慰,都說他是棵好苗子,工作認真努力,文化程度又高,早晚要推薦他進鄉領導班子。漏斗鄉的計劃生育工作是省里的先進,全仗前幾年彭副鄉長的真抓實干——謠傳村里的育齡婦女一聽到彭副鄉長的名字就沒了性欲,打死也不敢懷孕。彭副鄉長本人也因為工作出色而榮獲全國先進工作者的稱號。有這么扎實的基礎,楊西西干著也格外順手,兩年下來,沒出過哪怕一丁點叫領導為難的事情。

就跟干工作一樣,楊西西開邊三輪也是又快又穩。快過陽歷年了,風刮在臉上有些生疼。鄉道坑坑洼洼,卻如墨線彈出來一般筆直,路的這一頭直通縣城東大門,另一頭連著畫圖山陽坡,也是漏斗鄉的盡頭,串起狗哭嶺、瓦窯頭和中南甸三個村沿山腳一字排開。南方冬天的山,真的就跟圖畫一般,放眼望去,綠的墨綠,黃的金黃,還有白色的茅尖,紅色的楓葉,全都鋪灑著熟透了的張揚和鬧騰。一列裝滿黑煤的火車從山腳下慢慢駛過,仿佛等著楊西西靠近。列車很長,楊西西一擰油門,邊三輪就到了道口。最后一節車皮通過,他又看見那個穿鐵路制服的馬臉男人手捧大號玻璃茶杯,漠然坐在車尾平臺上。楊西西揮揮手,馬臉男人也揮揮手。楊西西小時候的理想是當個火車司機,沒想到當上了國家干部,不過依然對各類交通工具保持著高漲的一往情深。

彭副鄉長照例在村支書家里,手氣正旺。村支書是個年紀比楊西西大不了多少的少壯派,房子也是剛扯起來的,四樓四底,還留著外墻沒粉過,氣派模樣卻已經顯山露水。麻將桌支在敞亮的底樓客廳,村支書忙前忙后給他們遞煙續水。楊西西直接把邊三輪開進天井,年輕的村支書見了,趕緊迎出來,二話不說,先把一包硬殼中華塞進楊西西的兜里。楊西西連忙掏出來,說,不要不要,我又不抽煙。村支書說,要的要的,放兜里!放兜里!兩人就在天井里推來推去。彭副鄉長在里面打出一張牌,高聲說,碰!楊西西,聽師傅的,拿著!這個叫日頭煙,扛長工的規矩。別看你是個工作同志,一天工錢還不值一包硬中華呢。咱們天天為人民服務,就是替人民扛長工,一天一包,不拿白不拿!盡管當了兩年鄉干部,楊西西還是有些臉紅,訕訕地收下了。

陽光從客廳的門窗照進去,青色的煙霧亮閃閃地滿屋子升騰。四個人的麻將,邊上倒有五六個喝牌湯的。楊西西正處在慢慢習慣這種場合的過程中:長時間不洗澡的男人的體味,老式家俱的霉味,煙草味,還有屋角腌菜缸里的酸味;每人一只茶杯,每人給每人遞煙;聽最重要的那個人講話。這些就像溫和的行動遲緩的病毒,一天一微米地往他的血液中滲透。他現在已經不在乎遞給他的那只茶杯沿口上是否覆蓋著厚厚的色澤曖昧的茶垢了。彭副鄉長拍拍屁股底下的長凳,對他說:“西西,過來過來,坐在師傅旁邊,好好學學,看師傅怎么把這幫不怕死的家伙口袋榨干!”

楊西西在彭副鄉長身邊坐下,小書記立馬端來一杯茶。書記家的茶杯比別人家的干凈多了,杯口并沒有茶垢。不過有也無妨。楊西西不知道該不該為這種進步沾沾自喜。

“作為數學系高材生的師傅,彭某人還要教我的愛徒兩樁事情。吃,嵌三條!陸站長體諒我,這可是最后一張三條啊!”

“媽的,我說彭副,你胃口怎么這么好?”彭副鄉長的上家忿忿地說,“老子今天不當站長,改當飼養員了!”

“彭鄉長,你要教楊計生哪兩件事?”坐在對家的村主任問。村主任是個復員軍人,瘦臉上戴頂大得嚇人的棉軍帽。

“第一件事情,就是麻將。”

“報告師傅,麻將我已經學得差不多了。”

這時候對面的村主任打出一張西風,楊西西見彭副鄉長面前正好有兩張西風,就大聲叫道:

“碰!”

說罷伸出手去,將彭副鄉長的一對西風推倒。他師傅回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腦勺上:“兔崽子,手腳倒麻利,害老子得重新湊對麻將!”眾人哄地笑了。

“那另一件事情呢?”楊西西問。

“這第二件事嘛,就是如何搞大一個育齡婦女的肚子。”

滿屋子的人又笑了。有人說,楊計生的專長是把大肚育齡婦女的肚子搞小,這如何把肚子搞大,倒確實是門新學問。

“師傅,還真有個情況呢。”楊西西小聲說。

“說!胡!”彭副鄉長又胡了一把。牌桌上八只指關節粗大的手柔和地推搡,彼此不沾邊,眨眼工夫,四堵圍墻又整整齊齊地垛成一個方框。

楊西西湊近彭副鄉長的耳朵,輕聲說:“瓦窯頭村的皮丫已經八個月了。”

彭副鄉長抓牌的手不易察覺地慢了下來。他沒吱聲,等抓好十三張牌,回頭對小書記說:“你替我一會兒。”便起身來到屋外。

楊西西跟出屋。他們在天井站定。

“是不是金山寶干的?”彭副鄉長長著張鷹臉,黃褐色的眼珠子盯人時透著毫不掩飾的兇光。

“是。”楊西西膽怯地說。

“豆腐皮怎么說?”皮丫的父親是做豆腐的,漏斗鄉的人都愛吃他做的豆腐。

“他差點沒把皮丫的腿打斷,現在,他非要金山寶娶了皮丫。如果金山寶不答應,他就叫金家天天吃豆腐飯。”

“娘的,便宜金山寶這個小痞子了!”

“師傅你說怎么辦,老板在鄉里發大火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發什么火?有什么好發火的?我問你,皮丫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師傅。”

“你干什么吃的?”數學系高材生的師傅把鷹眼瞪得溜圓,兇光像太陽一樣照亮天井。

“這個,事發突然,瓦窯頭的婦女主任也沒說清楚。”

“那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瓦窯頭,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把皮丫找出來!找不到,我就叫人把你小子的肚皮搞大!”

鄉道和鐵道線廝跟著往前走,邊三輪用50碼的速度朝西開,十五分鐘就到瓦窯頭村了。楊西西喜歡邊三輪。比起漏斗鄉那些先富起來的暴發戶們經常炫耀的本田王,他更喜歡邊三輪。邊三輪有體積,從形式上更接近機動車。邊三輪行駛在公路上,就跟四個輪子的汽車行駛在公路上一樣,可以大模大樣名正言順地占著半幅車道。而本田王呢,再怎么牛逼哄哄,給個人行道也足夠它走了,跟機動車畢竟有差距。騎上邊三輪,讓風掀動自己的頭發,拐彎的時候再玩個側輪騰空,楊西西就會把任何煩惱扔進排氣管,突突突地撒在身后煙消云散。所以,當邊三輪開進瓦窯頭村時,他已經想不起彭副鄉長目露兇光的具體樣子了。

漏斗鄉的鄉干部每人都分派到一個聯系村,無論誰下村公干,一般都會叫上聯系村干部搭擋。可是,瓦窯頭村的聯系村干部是鄉黨委書記本人,楊西西不能使喚大老板,只好獨自一人進村。對楊西西來說,這樣的情況很少見。

全漏斗鄉的育齡婦女都喜歡楊計生,因為他長得唇紅齒白英俊挺拔。當這樣一個玉面郎君動員她們聽黨和國家的話放環結扎時,她們自然滿口答應欣然前往。男計生干部本來就不多見,至少眼下全縣就他一個。書記鄉長都認為男計生干部比女計生干部管用,彭副鄉長能做到全國先進工作者就是最好的見證。

人見人愛的數學系高材生開著邊三輪在狹窄的村路上閃輾騰挪穿村而過,最后開進村后磚瓦廠。瓦窯頭村書記也姓金,承包了村里最大的磚瓦廠,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金磚。聽見邊三輪的突突聲,金磚披件軍大衣從平房里踱出來,和楊西西打招呼。楊西西也沒熄火,就坐在車上等金磚過來。

“楊計生來了,是皮丫的事吧?”金磚邊說邊讓煙。

“就是,大老板都發火了。”楊西西說著擺擺手,金磚便抽VLElm7Bxi05EPFuOXIaXzMkuaCXTXtjGSynDsg2erR0=出一根自己點上。瓦窯頭的書記比狗哭嶺的書記年紀大很多,抽的煙也比小書記次,是那種比較符合他的身份的紅塔山。

“發什么火啊,不就是墮個胎嘛。”

楊西西心里別地一跳,天靈蓋好像挨了一記悶棍。金磚很享受地抽了一大口,一股濃煙從兩片厚嘴唇之間漏出來,悉數倒流進兩個大張著的鼻孔里。楊西西仿佛聽見金磚的肺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乳白色的煙,嚼碎了,嚼成淡淡的青煙,再從嘴里吐出來。

“以前也有墮胎的嗎?”楊西西咽下一大口唾液,問。

“有,當然有。以前彭副鄉長管計生的時候,哪個村不打掉他幾個?不過這兩年倒沒聽說有。走,進屋去,先喝杯茶。”金磚拍拍楊西西的肩膀,掉頭往平房里走。

“不喝了,金書記,咱們這就去豆腐皮哪兒吧,先找到皮丫再說。”

“這會兒要找到皮丫,難!不過,豆腐皮總是要見見的。走吧!”

“豆腐皮總不會跑掉吧?”楊西西問。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的豆腐店又不長腳。倒是豆腐皮這老家伙,是塊難啃的骨頭。楊干部,你看咱們倆分分工,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好不好?”

“好的。”

“你看我呢,鄉里鄉親的,不好唱紅臉。這樣吧,我唱白臉,你呢,代表鄉政府,給他放幾句狠話,就唱個紅臉。你是代表國家的,要有威勢。早晚有一天,彭副鄉長的位置就是你的嘛。”金磚笑咪咪地說,把臉湊到楊西西鼻子底下。楊西西聞到一股煙火氣。

“唔,我唱紅臉是可以的,但話不能這么說。”男計生干部毫無把握地說。

金磚撩起軍大衣的后襟,笨手笨腳地爬進邊斗。座位很低,瓦窯頭的書記差不多連人帶屁股掉在人造革皮凳上。邊三輪晃了晃,開出磚瓦廠大門。

豆腐皮的作坊在村東頭,邊三輪沿著環村鄉道轉兩個彎就到了。作坊好像整個兒剛從水里撈出來,到處都濕淋淋的。膠皮管子時不時絆腳,豆腐板碼放得一人多高。下午兩點鐘光景,作坊里很安靜,只有流水聲從角落傳來。做豆腐的活兒,總要到后半夜才生動起來。

豆腐皮腳蹬高筒水靴,胸口掛著直拖到腳背的圍裙,手里拽根汩汩冒水的黑膠皮管子,從一口七石缸后面鉆出來,光禿禿的腦瓜泛著一層油光,剛好夠著楊西西的胸口;看見鄉計生干部和村支書嚴肅地在站在跟前,腦門上的油光立馬蔓延到了臉上。楊西西努力拉長自己的臉,自然而然就想到彭副鄉長的眼光。那眼光,真是一種境界啊!他在心里由衷地嘆道,深吸口氣,猝不及防聞到一大股豆制品的清香。

“老皮,生意好啊!打算幾時蓋新房?”金磚遞過去一根煙,和藹地問。小作坊老板警惕地接過煙,夾到耳朵上,膠皮管一圈一圈往胳膊拐上繞,繞一圈走一步,走到水龍頭前擰上開關,啪地將膠皮管扔地上,回頭盯著楊西西。楊西西抖擻精神,回盯著他。豆腐皮的眼睛又細又長,眼光隱在厚厚的眼泡中,活像暗堡下的槍眼。

“生意好有屁用!就算銅錢銀子水一樣往里淌,也架不住閨女犯半個鐘頭的賤,哼!真他媽養囡養強盜,老話說得一點不錯!”

“老輩的話有很多,女兒是爹媽的小棉襖,不也是一句老話嗎!皮丫呢?”金磚用兩只手攏著火湊上去。豆腐皮從耳朵上摘下煙,塞進嘴角點上了。

“跑了。”作坊老板干脆利落地答道。

“跑哪兒去了?”楊西西問,嗓門提得很高。金磚回頭吃驚地看著他,好像看一輛開得太快的卡車。

豆腐皮翻開眼皮,瞟了鄉干部一眼,突然咳出一口痰,噗地吐在自己腳邊。楊西西突然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臉上,火辣辣的。根本用不著金磚事前分工,楊某天生就是個唱紅臉的,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怎么知道?四條腿的牲口可以吊起來,兩條腿的人誰看得住?”豆腐皮兩條胳膊抱在胸口,頭轉向一邊管自抽煙。

“皮老板我告訴你,計劃生育是國策,你女兒違反了計劃生育規定,如果不及時采取補救措施,后果是很嚴重的!”

這幾句話是楊西西在邊三輪上就想好的,說得還算順溜,就是口干舌燥,嗓子眼發緊。豆腐皮又重重地吐了一口痰,接著又吐一口,卻不說話。楊西西一廂情愿地想,也許這家伙患有副鼻竇炎、咽喉炎之類的毛病,還抽煙,痰自然多。

“楊干部,老皮這個人我清楚,”金磚的臉上笑出無數道皺紋,“瓦窯頭兩百多口煙灶六百多張嘴,誰的內格最清爽?就是老皮啊!老皮是我們村最會算計的人,道理他是懂的。不過老皮啊,”布滿線條的臉又轉向另一方,“楊計生說得沒錯,這計劃生育,可是高壓線,誰碰誰倒霉。要是較起真來,誰吃得消?你說是不是?”

豆腐皮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痰,一口接一口抽煙,眼皮耷拉著,誰也不理。他的腳邊,原來沖洗得干干凈凈的水泥地面,眨眼間就像灑滿了白亮的硬幣。

楊西西清清嗓子,默默地將他在邊三輪上臨時打好的腹稿捋平,開始唱紅臉:

“皮老板,關于計劃生育的政策,咱們漏斗鄉,還有縣里、省里乃至中央,都作了大量的宣傳,早已深入人心,相信你也很熟,我也就不多費口舌了。這次你們家皮丫嚴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鄉政府不會坐視不管,你呢,就更有責任、有義務配合鄉政府堅決采取必要的措施加以制止。你是有責任的你知道嗎?皮丫雖然是成人,但她還沒有結婚,戶籍還在你們皮家,你還是皮家的戶主,所以,責任還要你來負。你不要以為把人藏起來就萬事大吉了。不是的,我告訴你,我們還可以采取經濟措施。人躲起來了,你的房子,你的這個作坊總躲不掉吧?你……”

楊西西突然說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聲帶好像明顯不是自己的。這時候他看見豆腐皮仰起頭,來來回回打量屋頂和墻壁,還有屋角的碾盤、水槽邊的灶臺、堆在墻角的黃豆包。他的思路輕易地就被這個矮胖子的眼光給打斷了。他的記憶一片空白,腹稿斷了,卻意識到自己不能停。于是他說:

“你要知道,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作坊里沉寂下來,金磚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們一起看著豆腐皮,等他將自己的作坊看了個夠,腦袋重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你說得對,”豆腐店老板淡淡地說,“豆腐店是躲不掉的,它就在這里。我一輩子的血汗換來兩個寶貝,一個是敗家的女兒,另一個就是這爿豆腐店。現在你們要拿走,好的,你們就拿走吧,都拿走!”

然后他回身擰開水龍頭,彎腰撿起黑膠皮管,拉拉扯扯地往里面走。水從管子口冒出來,把他一口一口吐在地上的硬幣全都沖進排水溝。

第二天,楊西西來到瓦窯頭村背后的桑園地,望見金山寶正在給桑樹剪枝。金山寶是職高畢業的,學的就是蠶桑管理。他們家養的蠶會吐彩色的絲。金山寶后腰用寬皮帶系著個木套,上面并排插著桑剪、桑鋸、嫁接刀之類的工具,顯得很專業;腳邊還放著個藍色塑料提桶,里邊有半桶乳白色的石灰水。他跟著父親管理這片桑園有些日子了,干活很利索。桑園有四十多畝,楊西西在桑枝間左躲右閃,走了好長時間才逼近金山寶。他在金山寶背后站定,悄悄地調勻呼吸,輕聲說:

“金山寶。”

整枝剪咔嚓咔嚓的聲音很響,金山寶沒聽見。楊西西提高嗓門又叫了一聲:

“金山寶!”

這回叫得太響了,像斷喝,金山寶嚇了一跳,飛快地轉過身來。

楊西西也同樣吃了一驚,以為自己正在照鏡子——媽的這個金山寶長得跟自己太像了。除了相貌外,發型一樣,都是五五開的中分頭;褲子一樣,都是流行的牛仔褲;身高一樣,可以水平對視對方的眼睛。就是皮膚略微黑一些。楊西西有些沮喪,問自己,到底是誰把皮丫的肚子搞大了?是他,還是我?

“你是誰?”金山寶問,手里的整枝剪不自覺地提到胸前。

“我不是壞人。”楊西西笑了笑,“你干活挺專心。”

金山寶不好意思地垂下剪刀,跟著笑了。“你是誰啊?”他又問。

“我是鄉里的。”

“那你還說不是壞人!”金山寶徹底放松了,又回過頭去剪他的枝梢。

楊西西愣了愣,“小伙子,怎么這么說話?”

“嘿嘿嘿,我說的是實話啊。”金山寶快活地說,“你不會是副鄉長,更不會是鄉長。看你樣子,倒像個文化員。”

“我不是文化員。我沒文化。再說了,壞人怎么會有文化!”楊西西也跟著放松下來,饒有興趣地看金山寶剪枝。

“呵呵呵,”金山寶剪刀舞成一團灰影,桑條紛紛墜落,“有人對我說過,不怕壞人沒文化,有文化的壞人最可怕!”

“是誰說的?真有哲理!回頭我得把它記到筆記本上。”

“我老丈人。”

“哦,怪不得。”

“你知道我老丈人?”

“不就是豆腐皮嘛!”

“咦,你怎么知道的?”金山寶將整枝剪插回后腰,拎過塑料提桶,開始往樹干上刷石灰水。

“我是鄉里的。鄉里的人,什么都知道。”楊西西拿不定主意,是耐著性子跟他兜圈子好呢,還是單刀直入好。“這些是石灰水嗎?”

“通常是這么叫的。里面有20倍的新鮮石灰水,百分之二的食鹽,還有波美3度的石硫合劑。刷了這個,一來可以防芽枯病和污葉病,二來呢,還可以消毒,看上去又漂亮。”

“金山寶,你真是個行家。過來歇會兒吧。”楊西西將黃書包墊在屁股下,背靠一棵桑樹干坐下。

“好啊。”金山寶放下刷子,拍拍手走過來,坐在楊西西旁邊。楊西西聞到一股新鮮生石灰的味。“你到底是誰啊?”金山寶又問。

“你抽煙嗎?”數學系畢業生問。

“我不抽煙。”蠶桑專業的畢業生搖搖頭。

“從來沒抽過?”

“沒有。”

“我也沒有。不過,我恰好有包煙,一起抽一根吧。”

“唔,好啊!”

楊西西從口袋里摸出小書記塞給他的那包煙,用指甲摳出拉絲,拆了封。

“中華煙啊,還是包好煙呢!鄉里的人就是不一樣。”

“是人家給的。喏,就是狗哭嶺的書記,小書記,昨天去他家了。”楊西西費了好大勁才抽出一根煙,遞給金山寶。

“我們村的書記金磚也是有錢人,才抽紅塔山。看來狗哭嶺的書記比瓦窯頭的書記有錢啊!有錢真他媽好,可以抽好煙,喝好酒,還可以……總之,可以干許多自己想干的事。”金山寶將煙橫過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還可以買好車。我看見桑園外邊停著一輛本田王,是你的吧?”

“是啊是啊,最新款的。”職高畢業生一臉得意。

“你們家也算有錢吧?著名的蠶桑大戶。”楊西西嘴里叼著煙,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呆了呆,才想起自己沒有火。

“我不知道。我爹老是說錢不夠花。可是他每天晚上都要躲到灶頭間,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如果有窗簾,我相信他也會拉上的。你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嗎?他在那里算帳,因為我聽見算盤啪啦啪啦響個不停。你說,沒有錢的人,干嗎每天晚上算帳!你有火嗎?”

“沒有。我說了,我不抽煙的。”

“那就麻煩了,我不抽煙,也沒帶火。”

他們彼此盯著掛在對方嘴唇上的香煙,一起嗬嗬嗬地笑了。

“那只好干抽了。”楊西西說。

“是啊,只好干抽了。沒關系,反正又沒有煙癮。”

“你為什么不抽煙?你老婆不讓你抽?”楊西西問。

金山寶仰面躺下,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很開心地笑了。“我老婆?我長得那么老相嗎?告訴你吧,我還沒老婆呢。”

“沒有老婆,倒有老丈人!”

“你可真會較真!好吧,豆腐皮是我未來的老丈人。”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喂,鄉里的,你好像在盤問我嘛!”

“問問有什么關系?你干嗎那么緊張?”

“我丈人時常關照我,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我老丈人是個老狐貍。我老婆說,聽她爹的,準沒錯。”

“我同意,你丈人確實是個老狐貍!”

“你認識老狐貍?對了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到底是誰呢!兄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是說了嘛,我是鄉里的,鄉干部,不是壞人。”

“壞人也沒關系。我喜歡壞人。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這也是你老丈人教你的?”

“嘿嘿嘿,不是。這是我老婆說的。”

“怎么樣才算好人,怎么樣才算壞人?”

“誰知道。那得問他們。”

“誰們?”

“就是他們唄……管他呢。喂,兄弟,我突然很想抽這根煙,很想嘗嘗抽煙的滋味。”

“嗯,我也想。”

他們不說話了。桑園里靜悄悄的,冬天近中午的太陽照得泥土發出輕微的嚓嚓聲。楊西西渾身綿軟,整個人輕飄飄的。他學金山寶那樣仰面躺下,依稀看見大老板的訓斥變成一只受到驚嚇的野兔,飛快地隱入密不透風的桑園深處。真舒服啊,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猛地吐出來。香煙橫擱在仁中上,夾在撅起的上唇和鼻翼之間,淡淡的煙草味鉆進鼻孔。他聽見金山寶也在深呼吸。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便略微側過去頭,避開陽光。有兩只麻雀飛來,輕盈的身體劇烈顫抖著,棲息在遠處一棵桑樹的梢頭。天空的另一面,藍色比任何時候都要深邃。他閉上眼睛,困倦遍布全身。

他被跌落在身上的桑枝驚醒。勤勞的金山寶又在干活了,正修剪他頭頂的桑樹,那根煙仍然完好無損地叼在嘴里;見他醒來,沖他直樂。

“我怎么睡著了?我睡了多長時間?”楊西西腮幫發緊,含混不清地問。

“不長,也就夠你做個美夢!”

“我可沒有美夢好做。”

“帳篷都支起來了,還沒做!”

楊西西一驚,“呼”地坐起來,褲襠里果然脹得厲害。金山寶放肆地笑了。

“胡說八道……不過,這一覺睡得確實香。金山寶,你是不是也睡著了?”楊西西臉有些熱。

“我沒有,我去弄打火機去了。”金山寶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只黃色的打火機,朝他晃晃“我姐夫在那邊剪桑枝,他是個大煙鬼。”

“等會再抽吧,現在嘴巴里淡,淡出鳥來。”

“也好。喂,鄉干部,我這兒可沒有茶喝。”

楊西西的煙滾落在地上,他撿起來塞進嘴里,伸個懶腰。“我沒想喝茶。金山寶,要不要我幫你干活兒?”

“好啊。不過,我可不會付你工錢。”

“我不要工錢,回頭你請我喝酒得了。”

“行。你已經請我抽煙了,就算不幫我干活,我也會請你喝酒的。給!”金山寶說著從后腰抽出一把桑剪遞給楊西西,“你去把那棵樹上的桑枝都剪掉,剪得只剩下拳頭,給明年的新枝生長騰地方。”

桑樹干長到齊腰高就分出三五個權,桑枝直接從樹杈頂端長出來,也沒個分枝過渡。楊西西從來沒干過剪桑樹的活,照貓畫虎,也干得八九不離十。集中在樹杈頂的桑條剪去后,樹杈就握著個粗大的拳頭伸向天空,一副揭竿而起的樣子。楊西西很滿意。

“我叫楊西西。”他突然對金山寶說。

“噢。不保密了?”

“你這個人看上去比較可靠嘛。”

“你在鄉里干什么?”

“唔,這個,我是做婦女工作的。”

“別逗了,又不好笑。”

“愛信不信。”

“漏斗鄉雞巴大一塊地方,鄉政府里也就那么幾個鳥人,一打聽就全明白了。你就藏著掖著吧!”金山寶不屑地說。

楊西西點點頭,“我可沒想藏著掖著,”他說,“我是鄉里的計劃生育專管員。”

“呵呵,騙誰啊,哪有男人干這一行的!莫非你女扮男裝?”

“是真的。男人干這行確實不多見,全縣也就兩個。兄弟我就是其中之一。”

“真的?”

“真的。”

“呵呵,有趣。”

金山寶仍然專心地往樹干上刷石灰水,好像在畫一幅工筆畫,又好像他從來也沒有把皮丫的肚子弄大過。好嘛,這小子,要么缺心眼兒,要么胸有城府,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到底屬于哪一種?楊西西覺得很費腦筋。

“喂,鄉里的,你一個大男人,怎么管人家計劃生育啊?”金山寶停下手里的活,回過頭來嘻皮笑臉地看著楊西西問。

“就那樣管唄!”楊西西別過頭去,兩只手合在一起,使勁剪下一條拇指粗的桑枝。

“那你是不是還得脫下她們的褲子檢查?”

“金山寶,你真弱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干嗎罵人啊!”

楊西西回過頭去,見他又在刷樹干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很委屈。

“脫褲子檢查,那是醫生的事。我不是醫生,怎么能脫人家褲子!”

“倒也是。那你都干些什么?”

“什么干些什么?”

“我是說,你怎么計劃生育啊!”

“是這樣的金山寶你聽我慢慢說,”楊西西心想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國家規定,在城市,一對夫婦只能生一個孩子。在農村,原則上也是只允許生一個孩子,但如果你生的是個女兒,就可以在間隔關后再生一個;如果頭一個生的是兒子,就不許再生了。所有生過一胎的婦女都要放環,所有生過兩胎的婦女都要結扎。你總見過路邊墻上的標語口號吧?一孩放環,兩孩結扎,就是這個意思……”

“哈哈哈……”金山寶突然笑得把頭頂到了泥地上,“原來那是‘孩’字啊!我跟你說,我們家蠶室外墻上就寫著這條大標語,也不知是誰寫的,太潦草了,把個‘孩’字寫成了‘孔’字,我總是把它念成‘一孔放環,兩孔結扎’,怎么也搞不明白什么意思。現在終于明白了,哈哈哈……對不起,我打斷你了……你接著說吧。”

“很高興你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我要干的,就是把國家的這些規定,落實到每個育齡婦女身上,落實到每個家庭。”

“說穿了,就是不讓人家生孩子唄!”

“唔,不該生的就不許生。”

“你還說你不是壞人!”

“我怎么是壞人了?”

“人家想生孩子,你不讓生,還不是壞人?”

楊西西呆了。

“差不多了,咱們來抽煙吧。”金山寶說著將刷子扔回塑料桶,站起來開心地大聲嚷嚷。

楊西西還在那兒發愣,金山寶走過去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他嚇了一跳,剪刀掉在地上。“你說什么?”他問。

“我說咱們來抽煙吧。”

“好的,抽他娘的!”

這回輪到金山寶嚇一跳,像看怪物似地看了看他,從腰間挖出打火機。他們的頭湊在一起,各自點燃香煙,然后背靠同一棵桑樹坐下,一個朝東,一個朝西。

“你以前一口也沒抽過?”朝東的楊西西問。

“沒有,一口也沒有。”朝西的金山寶說。

“我也是。老聽人說,第一次抽煙很容易嗆著,我怎么一點兒也沒覺得嗆啊?”

“嗯,我也沒覺著。看來咱們倆天生就是煙鬼。”金山寶說。

“我看也是。給,這包煙送給你,算是見面禮。”

“楊西西,你瞧,你我初次見面,你就幫我干活,又給我香煙,我怎么好意思呢?”

“別推了,收下就是了。我有事問你。”

“說吧,什么事。”

“你女朋友現在在哪兒?”

“在她自己家里啊,你找她干嗎?對了,你是不是要把她抓走?”

“我們得找她談談。”

金山寶猛地站起來。“我怎么這么笨啊,早就該看出來你沒安好心!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香煙。”

中華煙劃出一道紅色的直線,重重落在楊西西懷里。金山寶將桑剪插回后腰,扔掉煙頭,用一只前腳掌狠狠踩進松軟的泥里,拎起塑料桶,揚長而去。

盡管鄉里和村里都布下許多眼線、耳目,可仍然沒有皮丫的一點蹤跡。大老板一見到彭副鄉長就翻臉,彭副鄉長一見到楊西西就目露兇光。皮丫成了楊西西每天晚上的惡夢。他不敢在辦公室待著,生怕大小老板們以為自己干活不努力,每天一大早,就開著邊三輪一頭扎進村里,像條獵狗,亢奮地東嗅嗅西嗅嗅,不放過任何一點疑似大肚婆的氣味。聯防隊的人知道他這幾天吃緊,也不跟他計較,由著他將邊三輪變成自己的專車。

兩個星期后,楊西西遠遠看見金山寶開著那輛紅色的本田王出了村口。霜很重,狹窄的小路像積著一層薄雪,四下里一片蒼茫。眼看本田王就要開上鄉道了,他一擰油門,邊三輪從小賣店后吼叫著躥出來,剛好停在路口。金山寶趕緊急剎車,“吱”地一聲大響,本田王的前輪差一寸就頂上楊西西的小腿。

“楊西西,你干什么?這樣搞會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金山寶腦門上滲出一層厚厚的冷汗,氣急敗壞地大叫大嚷。他穿得很單薄,也沒戴手套,兩只手外加一個鼻尖凍得通紅,鼻孔下面隱隱約約還拖出點鼻涕。

“金山寶,你說過請我喝酒的,說話可要算數啊!”

“下次吧下次吧!我今天沒時間。下星期,好不好,下星期三,我到鄉政府找你,我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你去瓦窯頭打聽好了,我這個人,從不食言!”金山寶吸溜著鼻子說。

“我相信你,下星期就下星期。你這么急匆匆的干什么去啊?”楊西西一點兒也沒有讓路的意思。他穿著大衣,棒球帽、皮手套全副武裝,心里又上火,沒覺得冷。

“我沒有急匆匆。做人嘛,每天總會有一些事情,雖然不急,辦還是要辦的。”金山寶緩過氣來,臉上又露出笑容。只是肌肉被冷風刮硬了,笑得有些僵。

“是不是去照顧皮丫?”楊西西突然問。

“皮丫不用我照顧,她在家里好著呢。”

“金山寶,你還是叫皮丫回來吧,東躲西藏的,你也不嫌累?說吧,她在哪里!”

“楊西西,你要找皮丫,干嘛不去問我老丈人?她還沒跟我結婚,還不是我的人呢!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去問豆腐皮吧!”

“得了,金山寶……”楊西西不耐煩起來,越說越覺得自己挺沒勁,“唔,金山寶,本田王不錯嘛!”

“是啊,”金山寶拍拍胯下高高鼓起的油箱,發出梆梆的聲響。“250的,街跑!楊干部,你騎過嗎?”

楊西西搖搖頭。摩托車鮮紅龐大的車身吸引著他的目光,讓他有種饑腸轆轆的感覺。

“來,試試我的車,簡直是頭豹子,油門稍稍一帶,就能躥出老遠!省勁!來啊,來試試!”金山寶跨下車,熱情得像塊香噴噴的山芋。

“行啊,”楊西西說著跳下邊三輪,“我還從來沒開過兩輪的。”

他們分頭騎上陌生的座騎。金山寶的邊三輪轟鳴著讓開路,楊西西左手捏緊離合器,右手輕輕擰動油門,雙缸引擎發出深深壓抑著的咆哮,果然有如被激怒的豹子。楊西西松開離合器的一剎那,想到了目露兇光的彭副鄉長。

本田王跟在邊三輪后面,沿著鄉道往前開。楊西西不敢開快,畢竟還不怎么熟悉新車的性能。金山寶在前邊時不時地扭過頭來看他,開心地咧嘴大笑。“快啊,快啊,追上來!”他大聲慫恿道,楊西西用心體會引擎聲,速度越來越快,漸漸追上邊三輪。

“想不想飚車?”金山寶喊道,“我開邊三輪,你騎本田王街跑,照樣追不上我!”

“行啊,我讓你一百米!”楊西西在風中使勁撇撇嘴。

“那好,你來吧!”金山寶吆喝一聲,邊三輪發瘋似地跟著吼叫。楊西西松開油門,慢慢滑行,等邊三輪在遠處變成一個小黑點,這才加大油門。他發現自己一下子愛上了本田王,整個身子趴在車上,竟是如此地熨貼,胳膊、腰身、腿股猶如長在車身上,血肉相連!鄉道與鐵道遙遙相望齊頭并進,一列貨車遠遠地在前邊爬行,顯得很吃力,本田王追上它就跟鬧著玩似的。鄉道在前面拐了個九十度大彎,金山寶和邊三輪漸漸放大。楊西西摁響喇叭,警告對手自己追上來了。這時候他看見金山寶的龍頭向外稍微一打,再猛地往里扳回,邊輪便懸空而起,一人一車劃出漂亮的弧線,平滑地拐過彎去。原來他也會玩這一手啊,楊西西像一個孤單的游子突然在他鄉遇到故人,心里竟涌過一股暖流。

楊西西最終沒能追上金山寶。他們駛上與鐵軌十字交叉的鄉道時,火車也逼近了。邊三輪趕到道口,橫桿提前放下了。楊西西在后面看見,不由得在替金山寶苦笑。但金山寶并沒有停下來,只是放慢速度,繞過撐著橫桿的立柱,硬生生從輔路擠進路口,在火車到達前跨過鐵軌。楊西西拍馬趕到,正好列車一聲長鳴,如移動的長城擋在他面前。等這堵墻移開,金山寶和他的邊三輪早已無影無蹤了。

于是楊西西就開著金山寶的本田王跑來跑去。他甚至拿著鄉里開的介紹信,去臨城區派出所調查了皮家和金家的全部社會關系,列出一張黑名單,凡是能找到的,挨個跟他們談話。又泡在文書辦公室里,給黑名單上在外地的人打電話,還給所在單位、街道和鄉政府打電話,請求協查漏斗鄉漏網的無計劃生育分子皮丫的下落。晚上洗澡時,摸著自己一根根突出的肋骨,數學系高材生的腦海里跳出“形銷骨立”、“衣帶漸寬”之類的酸溜溜的詞。第二天早起,看到頂頭上司們一個比一個黑的嘴臉,便咬咬牙又滿世界奔波。可是,這個皮丫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

星期三上午,金山寶開著邊三輪大模大樣地來到鄉政府。楊西西趴在二樓欄桿上向他招手。金山寶大概頭一次進鄉政府大院,好奇地東張西望;照舊穿得很單薄,凍成紅蘿卜的雙手攏在嘴邊,呵氣取暖;腳上雪白的旅游鞋彈性十足,走路便蹦蹦跳跳的。楊西西的辦公室兼宿舍在二樓東首第二問,他領著金山寶走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時說,這就是我的辦公室,不過,彭副鄉長想見見你,我陪你過去吧。金山寶眨眨眼,說我認識彭副鄉長,漏斗鄉的人都認識彭副鄉長。他干嗎見我?準是為了皮丫的事。真奇怪,皮丫肚子大了,你們不去找她,怎么老是跟我過不去啊?楊西西說,難道皮丫不是你女朋友?難道皮丫的肚子不是你弄大的?走吧!

他們往前走過三個門,來到彭副鄉長的辦公室。彭副鄉長的辦公室窗明幾凈,木沙發旁的方凳上、辦公桌上和屋角的文件柜上還擺著君子蘭。楊西西在漏斗鄉當了兩年鄉干部,從來沒見過彭副鄉長笑得這么燦爛。這位令漏斗鄉全體育齡婦女聞風喪膽的男人像個老伙計那樣用力拍打金山寶的肩膀,吩咐楊西西給小金泡茶,還抽出一根中華煙遞過去,親自點上火。金山寶有點暈頭轉向,傻笑著在辦公桌對面的木沙發上坐下。

“小金啊,今年21歲了吧?”彭副鄉長問,金山寶點點頭。

“是虛歲!我知道你的情況。”彭副鄉長伸手擺出手槍的造型,指著金山寶,狹長的眼睛彎成兩個倒扣著的括號。楊西西看得心驚膽戰,沒想到彭副鄉長還有這么媚的一手。

“小金啊,21歲這個年紀,說大也不大,說小嘛,也不小,是吧?”

小金又點點頭。

“所以呢,交個女朋友也是正常的。什么叫青春期?青春期就是荷爾蒙分泌最多的時期!咱們都受過教育,像你,也是高中畢業的,懂得生理知識。所以呢,在青春期,做一些男歡女愛的事,也是正常的。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是禁欲主義者,講天理,但也不能滅人欲。對吧?要實事求是嘛!”

金山寶聚精會神地琢磨彭副鄉長的話。“彭副鄉長,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跟皮丫睡覺?”

“哈哈哈……”彭副鄉長眼睛瞇得更細了,“小金啊小金,有意思。你跟皮丫談朋友有多長時間了?”

“嗯,時間不長,大概有小半年了吧。不過,皮丫跟我說,我們一起念初二時,她就偷偷喜歡上我啦!呵呵呵!”

“小伙子,有魅力啊!那你呢?你對她怎么樣?”

“我也喜歡她。彭副鄉長,你認識皮丫吧?”

“認識認識,豆腐皮的千金嘛,見過的。”

“開始的時候,我不怎么在意她,可是處到后來,覺得皮丫是個好女孩。我越來越喜歡她了。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那當然,誰也不會讓她受委屈。誰敢讓她受委屈?誰也不敢。不過呢,小伙子,恰恰是你讓她受委屈了!”燦爛的笑容剎那間從彭副鄉長的臉上消失。

“我沒有啊!”金山寶膽怯地說。

“還沒有?那你說,皮丫在哪里?”

“她在家里啊。”金山寶不動聲色地回答。楊西西覺得也許他是真的不知道皮丫失蹤了。

“小金啊,別跟我兜圈子了。皮丫懷孕了,對不對?”

“是啊,是我的,嘿嘿嘿!”

“那你還說沒讓她受委屈?”

“懷孕怎么是受委屈呢?彭副鄉長,你聽我說。皮丫跟我說她懷孕了的時候,我們都很高興。我們都開始給孩子取名字了。皮丫希望生個女孩兒,我呢,當然希望生個男孩兒。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盼著他早點來。我們打算過了年就結婚,還想把我們家的老房子翻建成三層樓房。皮丫她爹給了她一筆錢,我爹也給了我一筆錢,蓋房子,辦個像像樣樣的喜事足夠了。到時候,彭副鄉長,還有,楊西西,你們一定要來熱鬧熱鬧啊!至于說到委屈嘛,彭副鄉長,我向老天發誓,皮丫一點兒也沒覺得委屈,我向您保證,以后她更不會受一丁點兒委屈的……”

“金山寶!”彭副鄉長提高嗓門,掐死金山寶的話頭。楊西西心里別地一跳。

“金山寶你別跟我耍滑頭。我剛才說了,我們共產黨人不是禁欲主義者,但是,我們更不是縱欲主義者!戀愛可以談,但計劃生育國策堅決不允許違反!你知不知道皮丫違反了計劃生育國策?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不采取斷然措施,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什么后果?”金山寶懵懵懂懂地問。

“后果很嚴重,”楊西西插道,“比方說……”

“不必跟他說這些!”彭副鄉長打斷楊西西的話,“金山寶我勸你還是好好掂量掂量。”

“彭副鄉長,你剛才說要采取斷然措施,都有什么措施啊?”

彭副鄉長端起紫砂茶壺,撅起雙唇嘬住壺嘴吮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抓過煙盒,抽出一根點上。兩股淡淡的青煙從他的鼻孔里沖出來,再往上彌漫。他們看不清他的臉,但看到兩道白色的眼光從那層青煙后射出來。他說:

“必須把皮丫肚子里的孩子拿掉。”

雖然楊西西早就知道是這么回事,但還是打了個冷戰。

“這就是你剛才說的,讓皮丫受委屈吧?”金山寶臉脹得通紅,聲音發顫。

彭副鄉長點點頭,“小子你聽著,你去打聽打聽,漏斗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在全省都是數一數二的;你還可以去打聽打聽,我姓彭的是不是今天才管漏斗鄉的計劃生育;你再去打聽打聽,姓彭的搞計劃生育有沒有失過手!現在你聽好了,趁早叫皮丫回來,乖乖的給我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否則的話,我讓你們傾家蕩產!”

金山寶的呼吸急促起來,抬頭看著彭副鄉長。“這可不是我讓她受委屈,是你們讓她受委屈!”他說,“好吧,你們要是下得了手,就去把她抓來吧!把她像一條狗那樣放倒在案板上,想割就割,想剮就剮,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有本事,你們好漢做事好漢當,別把讓她受委屈這個罪名安到我頭上來!”

金山寶說完就走了。楊西西追出去,把他拉進自己的辦公室。金山寶沒有推辭,事實上,他已經渾身酸軟,楊西西拉他毫不費力,就像拉一個輕飄飄的氣球。

楊西西的辦公室也像彭副鄉長的辦公室一樣整潔,只是沒有花。金山寶坐在木條長椅上,他身后的墻上用圖釘釘著一幅巨大的圖表,上面詳細地標注著漏斗鄉各村育齡婦女的基本情況。金山寶兩手插在褲兜里低頭盯著自己的旅游鞋,一聲不吭。楊西西坐在他旁邊,掏出那盒中華煙。這盒煙他抽了十幾天,最后還剩下兩根。他遞給他一根煙。給他點煙時,他看見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這個大男孩的眼眶里冒出來,幾乎把煙頭給澆滅。

金山寶雙手捂住面孔,哭聲從指縫間往外擠,越來越響。楊西西束手無策,長這么大,他從來沒安慰過人。哭聲傳出門外,走廊上有人問怎么回事。他站起來把門關上。金山寶哭得更響了,一邊哭一邊說:

“楊西西,我請你喝酒!楊西西,我是來請你喝酒的!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好的好的,金山寶,”楊西西說,“我陪你喝酒,我陪你喝酒。你有多少酒量?”

“楊西西,你別小看我,”這個傷心的人還是止不住哭聲,兩個肩胛一聳一聳的,“你肯定喝不過我!”

“那好,咱們就在這里喝!你等著,我去弄酒。”

他逃命似地跑出辦公室,直奔樓下,一路狂奔來到食堂。快吃午飯了,廚房辣味熏人,中餐又有尖椒臘肉。楊西西從灶前轉到灶后,滿腦子都是金山寶的眼淚,忘了自己到廚房間是來干嘛的。炒菜的老刀是個慈祥的胖子,關切地問他,小楊啊,你要什么?是不是餓了?他搖搖頭又轉到飯堂,卻看見大老板領著一群縣上來的客人往里走,彭副鄉長笑容滿面地陪同引路。他連忙掉頭,又從廚房后門溜出去。食堂后門外就是鄉道,沿路開著幾家小賣部、修車鋪、水果攤和小飯館。他從小賣部里買了三瓶本地產的高度白酒“大水泡”,又咬咬牙買了包中華煙。當他拎著三瓶酒回到辦公室時,才想起剛才去了趟食堂,卻沒買下酒菜。

“就這樣喝吧,沒胃口吃菜。”金山寶還在抽泣,嗚咽著說。

楊西西找出兩只茶杯,各倒了半杯。金山寶抓起來就喝,解渴似地一口見底。

“楊西西你說,你們真的要把皮丫抓起來,弄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嗎?”

“恐怕是的。這是條高壓線,碰不得。”

金山寶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半杯酒,還抓住酒瓶不放,“可她已經八個多月了,小孩在她肚子都會踢腿了!活生生的,怎么拿掉?”

“這些事,醫生會做的。”

“放屁!”金山寶一仰頭,又灌下去半杯。“可憐的皮丫,”他呼嗤呼嗤地喘著氣說,“她對我那么好,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無論什么事她都答應我。你知道我的本田王是誰給我買的嗎?我爹是有錢,可他一個子兒也不給我,是皮丫從豆腐皮的小抽屜里偷來錢給我買的,整整一萬塊!再加上她平時積攢的私房錢!她說了,她喜歡看我騎在本田王上的樣子,特別帥!本田王的屁股特別翹,她坐在后面,整個人就趴在我背上,就像我背著她。她喜歡我背著她。她還要我教她開摩托車,讓我坐在她的身后摟著她。她特別喜歡我摟著她的感覺。她說她還要從她爹那兒偷錢給我買大哥大!為了我,她什么事都愿干。看看,這雙旅游鞋也是她給我買的。還有……多了去了!還有一次,她背著大包小包跑到我們家蠶室里,包里裝著小煤油爐子和油鹽醬醋什么的,還有新鮮的牛百葉,說要燒菜給我吃。她知道我最喜歡吃牛百葉,特地跑到城里的新華書店,買來《烹飪技巧》,照上面說的學著做。那道菜名叫‘滑板蜂房’,味道糟糕透了。她在家里從小嬌生慣養,哪里會做菜啊!可她說她從現在開始就要學會做菜,以后天天做給我吃……彭副鄉長說,我們是青春期,男歡女愛也是正常的,可是,我們睡在一起,也就這一次!是我要跟她睡的,我看得出她想拒絕我,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答應了。我真沒想到,這樣睡了一次就讓她遭這么大的罪!她發現自己懷孕后,跑來跟我說她特別想給我生個孩子,還說最好是個女孩,我說我喜歡男孩,我們還因為這個鬧別扭。說真的,只要是個孩子,誰在乎男孩還是女孩呢?只要是我們倆個的孩子就行了,只要是皮丫給我生的孩子就行了!楊西西我跟你說心里話吧,開始的時候,我真的不怎么喜歡皮丫。她這個人吧,長得也不是特別漂亮,普普通通一個人,還有點胖,隨便扔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處久了,你就離不開她。怎么說呢,她就是一只會吐絲的蠶,吐啊吐,不停地為你吐,你想要多少她就給你多少,夠你穿得暖和又漂亮。這個時候,你卻要剖開她的肚子……楊西西,我們,我跟你,你有沒有發現咱們倆長得很像?我跟你,咱們一起抽煙,一起飚車,現在又一起喝酒,我可是把你當成知心朋友了。兄弟我現在有難了,你要幫幫我,別讓他們把她抓起,別讓他們動她的肚子!別讓他們殺死我的孩子!你答應我好不好……看得出,你是個好人,你一定會幫我的……”

金山寶哭哭咧咧地說個不停,說幾句灌一口,楊西西滴酒未進,他已經開了第二瓶。他想攔著他,心里一動,竟沒伸手。職高畢業生的臉紅得發紫,連脖子和指關節都好像煮熟了一般。他的眼皮往下耷拉,嘴角滲出的黏液長長地拖掛下來。有條細小的蟲子鉆進楊西西的心里,咬了一口,咬開很大一個缺口。他說:

“好的金山寶,我當然幫你。你告訴我,皮丫在哪里,我好幫你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嘿嘿嘿,楊西西,她就躲在我們家蠶室里……”

金山寶說著整個人往下溜,軟軟在癱在地上。

蠶室在桑園深處,與襟帶河隔著一條鄉道。楊西西將邊三輪停在河邊活動壩的泵房旁邊。肚子嘰哩咕嚕一陣亂叫,他餓極了。他還沒吃中飯。他把金山寶架進里屋的床上后,去食堂找彭副鄉長。彭副鄉長指示他立即去蠶室盯著,他隨后就到。楊西西還想說些什么,彭副鄉長卻一個勁地催他快去。

他什么地方都想到過,就是漏掉了蠶室。冬天,蠶室閑置著,看上去有些破敗,要到開春放蠶種的時候才會徹底清理出來。這會兒,一溜五問平房里,到處堆放著團簸、籮筐、麥桿扎成的草龍、消毒用的生石灰和木格柵。朝東的山墻上果然如金山寶所說,用草體描出“一孩放環,兩孩結扎”八個紅色大字。楊西西躡手躡足,沿著屋后的排水溝往前走。頭四個窗玻璃上積滿灰塵,看不清里面的動靜。最后一扇用兩塊木板交叉釘死了,讓人確信這個房間廢棄了,可窗玻璃卻擦得很干凈,還掛著窗簾。他從兩幅碎花布中間的縫隙往里看,最先看見窗臺下面的小煤油爐,然后是電飯煲、掛在鐵鉤上的竹籃。門緊閉著,光線暗淡,靜悄悄的。他兩手攏住光線,讓眼睛適應室內的黑暗,終于看清有個人坐在對面門邊的小方桌旁,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飯。這人體態臃腫,胃口很好,顯然是個孕婦。四周一片寂靜,他能聽見皮丫香甜的咀嚼聲。

楊西西長出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就像在做賊。為什么要這樣呢?是出于本能,還是需要?真是莫名其妙。他直起腰來,繞過屋角,來到屋前,一屁股坐在門前的水泥地上,后背重重往門上一靠,長出一口氣。

屋里的咀嚼聲停止了,隔著薄薄的門板,他反倒能聽見皮丫咚咚咚的心跳。他想象著皮丫坐在飯桌前,是何等的驚恐。她一定雙手捂著嘴,以免發出驚聲尖叫;她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抖動不已。他不喜歡這樣,一點兒也不喜歡。

他點上煙,大大地抽了一口,這才發覺香煙的好處。如果沒有香煙,他真不知道現在該干些什么。也許,應該和皮丫聊會天。鬼話,他對自己說,跟她有什么好聊的?為什么要跟她聊?

“皮丫,你在里面吧?”他說。屋里沒動靜。他不擔心她會跳窗逃跑啊,窗被釘死了。“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別怕,是金山寶讓我來看看你的。”

“你是誰?”皮丫在屋里顫聲問。楊西西舒了口氣。他得拖住她,不能讓她再次溜走。

“我是金山寶的朋友。”

“金山寶他人呢?”

“他有點事耽擱了,馬上就到。”

“有什么事啊?”

“沒什么大事,很快就到的。他是騎本田王的。他的本田王是你給他買的吧?”

皮丫沒吱聲,隔了半晌又問:“你是誰啊?”

“我叫楊西西。皮丫你有吃的嗎?我還沒吃中飯呢。我又餓又渴,你哪怕給碗水喝也是好的。”

過了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胖乎乎的皮丫腆著肚子站在門口。楊西西站起來。皮丫跟他一照面,吃驚地用手捂住嘴,然后又吃吃地笑了。“媽呀,你跟我們家金山寶長得真像!”

“是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壞人。讓我進去吧。”

“他怎么從來也沒跟我說起過有你這么個朋友?”皮丫往旁邊挪了挪,讓楊西西進屋。

“他肯定說起過的,你大概忘記了。”

“不可能,你的名字這么古怪,不會忘記的。”

“從來沒人說我的名字古怪。”楊西西在小方桌旁揀條小竹椅坐下,抽抽鼻子聞桌上的菜香。只有三個菜,裝在尋常的藍邊瓷碗里,一個是光炒青菜,一個是肉骨頭燉海帶,還有一個是鯽魚湯。皮丫吃了一半的飯碗放在旁邊。“小菜真不錯。海帶啊,鯽魚啊,都是金山寶從城里買來的吧?”

“是,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輛邊三輪,每天大清早就去城里買新鮮菜。”皮丫說著磨磨蹭蹭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怪不得。”楊西西說,“你做了幾個人的飯?”

“哎呀,對了,你剛才說還沒吃飯對吧?我給你盛飯去。金山寶說過中午不過來吃飯的,所以我只做了一個人的飯。不過,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那么多,飯有的是,我給你盛。”她說著又要站起來。楊西西趕緊攔住她。

“我自己動手,你坐著你坐著。”

我怎么這么虛偽啊?他對自己說,其實我巴不得她一蹦三丈高,把肚子里的孩子活活蹦下來呢!“我真是豬狗不如!”他嘀嘀咕咕地輕聲罵自己,動手盛了碗飯。

“你說什么?”皮丫問。

“沒說什么,我說你的米飯做得真香。”

“也就那樣唄,是你餓了吧!不好意思啊,菜不多。那邊還有一碗冬筍蒸咸肉,隔餐的,你要是不嫌棄,味道也不錯。”

“在哪兒?我喜歡咸肉。”

“喏,就在那里。”皮丫回手用筷子指了指窗臺。

他們坐在小方桌前吃中飯。皮丫每扒一口米飯都忍不住看楊西西一眼,然后笑一笑。楊西西說,皮丫你別笑了。皮丫說,我一看到你這么像金山寶,就想笑。

“有什么好笑的?照我說啊,你連哭都來不及呢!”

“為什么?我為什么要哭?”皮丫以為楊西西逗她開心,笑瞇瞇地又多看他幾眼。

“孩子八個月了吧?”

“九個月了,快到預產期了。”她放下碗,心滿意足地摸摸自己的肚子。

“去醫院檢查過嗎?孩子好吧?”

“去過,前幾天剛去過,是金山寶開邊三輪帶我去的。醫生說,孩子很健康。”

“哦,那太好了。”楊西西說,不知是因為吃得太急還是飯太干,竟噎住了。皮丫順手端起鯽魚湯遞給他。

“慢慢吃,你太餓了。”

楊西西咕嘟喝下一口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你們的孩子,你們,”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些結巴,“你們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皮丫一臉的不明白。

“我是說,我是說,呃,你們打算給孩子取什么名字?”

“噢,你問這個啊。是這樣的,金山寶我和查了好多次字典,還是拿不定主意。楊西西,你的名字取得好,你幫靜忙,替我們取個名字吧。你一看就是個文化人。”

“不行不行,”楊西西搖搖手,他可不想為一個無法降生的孩子命名,“取名字是父親的專利,我怎么可以越俎代皰!”

皮丫挾了一大筷子海帶摁在楊西西的飯碗里,“別推辭了,你就給想一個吧。我們也只是想多聽幾個名字,不一定就用了。僅供參考總行了吧?”

“好吧。”楊西西閉上眼睛想了想,“金滿斗好不好?”

“你又開玩笑!”皮丫不滿地說,“我是認真的。”

“不開玩笑,我也是認真的。金滿斗,多好的彩頭啊,又響亮!”

皮丫歪著腦袋念叨著,“倒是挺響亮的,先留著吧。這是個男孩兒的名字,再給取個女孩兒名。”

“哈哈哈,取個單名,多,好不好?”

“金多?不行,太俗了。”

“那就拆開,叫金夕夕。”

“這個好聽,金夕夕,跟你一樣了。”皮丫臉上笑出朵花來。“楊西西,你有女朋友嗎?”

“吹了。”

“沒關系,再找一個。”

“嗯,皮丫你做的菜很好吃啊,金山寶為什么說很糟糕?”

“呵呵呵,他說我做的菜很糟糕嗎?這個壞家伙,背后說我壞話!”

“嗯,他確實是個壞家伙。”楊西西一碗飯下去,感覺好多了。

“楊西西,你女朋友為什么跟你吹?”

“唔,”楊西西放下碗筷,抹抹嘴,又想抽煙。“我們畢業后,她留校了,我呢,到了漏斗鄉。離得遠,自然就吹了。”

“哦,你是大學生啊,是鄉干部?”

“是啊。”

皮丫又吃驚地捂住嘴。“你是鄉干部?”她問。

“是啊,我是鄉里搞計劃生育的。”

皮丫雙眼睜得溜圓,瞪著他,說不出話來。楊西西扭過頭去,使勁抽煙。

“你,你把金山寶怎么樣了?”

“你放心,金山寶沒事。他喝醉了,在我房間里睡著呢。”

皮丫雙手擱在腿上,正襟危坐。“肯定是你把他灌醉的。你把他灌醉了,從他嘴里套話,對不對?”

楊西西沒吭聲。

“你從他嘴里套出話來,再跑到我這里。你還好意思吃我的飯吃我的菜。你根本不是金山寶的朋友。你是個騙子。你是個壞人!”楊西西站起來走到門外。這時候,他看見他的師傅彭副鄉長正站在對面的一棵桑樹下朝他揮手。他環顧四周,屋角、路邊、樹下,一個一個人影像蘑菇一樣悄沒聲地冒將出來,有聯防隊員、水利員、文化員、林科員、司法特派員、文書……自彭副鄉長以下都出動了,將蠶室圍得水泄不通。

皮丫的冷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點兒也沒有反抗,也沒多說話,稍稍整理了幾件換洗衣服就跟他們出來了。但為了保險起見,彭副鄉長還是加派了人手:漏斗鄉女文化員摟著皮丫坐在邊斗里,備胎上坐了兩個人,主車的后坐上又坐了兩個人,加上駕駛員楊西西,一共七個半人。楊西西說可別壓爆了車胎,彭副鄉長說你放心,盡管擰足油門,這部長江750有一次坐了九個半人,為漏斗鄉的計劃生育工作立下過汗馬功勞,靠得住!

師傅說得沒錯,七個人一輛邊三輪,四檔的油門依然不見松懈。開進臨城區衛生院那條馬路時,他們被交警攔下。大胡子交警喝道,干什么?演雜技哪?七個人一聲不吭,也不下車。交警摘下墨鏡,看看牌照,說,媽的,是漏斗鄉的邊三輪,有些年頭沒出動了。怎么,又抓大肚皮了?楊西西朝邊斗伸伸大拇指,交警看見臉若冰霜的皮丫,還看見她的大肚子,無可奈何地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院方接到通知,讓協助漏斗鄉采取計劃生育措施,準備工作早已就緒。到了醫院,楊西西他們的任務就算完成大半,接下去就看醫生的了。手術室在二樓,六個人簇擁著大肚婆來到手術室門口,護士領著皮丫進手術室。楊西西看著皮丫笨拙的背影毫無怨言地消失在手術室門后,突然懷疑進去的是不是剛剛給他挾過一大筷海帶的快樂的皮丫。一陣焦慮瞬間遍布全身。這種焦慮讓他渾身肌肉高度緊張。他拼命忍著,仿佛松口氣就會大小便失禁。他雙腿發軟,伸手扶墻,在長凳上坐下。疲憊。他想嘔吐。

他閉上眼睛等著,等著從手術室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喊聲。但里面靜悄悄的。那些科員們都回家去了,傍晚的衛生院冷冷清清。他的頭仰靠在墻上,閉上眼睛。于是什么也看不見了。人開始往下掉,一個勁地往下掉,不可遏制地往下掉,仿佛身處失控的電梯內。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又舍不得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的身體很輕,近似于失重,但也讓他無依無靠,無處著落。他驚出一身冷汗,驀地睜開眼睛,發現金山寶正坐在自己身旁,大睜著雙眼,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你真卑鄙。你真無恥。”金山寶說。楊西西聞到一股酒味,不由得扭過頭去。金山寶沒有接著往下罵,“我總可以進去看看她吧?”他問。

“應該沒問題的。”楊西西有氣無力地說。

金山寶站起來推門進去。大約一支煙工夫又出來了。

“怎么樣?”楊西西問。

“沒怎么樣,他們就讓她躺在一間屋子里。她說,他們給她打了一針,不知道是什么針。”

“你酒醒了?”楊西西又問。這回輪到金山寶扭過頭去。楊西西掏出煙,抽出一根遞過去,金山寶一巴掌將香煙打飛。楊西西愣了愣,又抽出一根,自己點上,隨手把煙盒放在兩人中間。金山寶顯得很煩,支楞著耳朵,好像在傾聽什么。聽了一會兒,回手抓過那盒煙,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朝楊西西伸出手去。楊西西心領神會,將打火機放在他的手心。

這時候,他們聽到一陣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金山寶不易察覺地咧嘴笑了。楊西西覺得有點不對頭,站起身來。手術室的門猛地打開,有個護士慌慌張張地探出頭來,用走了形的聲音喊道:

“不好了,大肚婆跑了!”

楊西西沖進手術室。原來門里面又分成若干個小問,護士領著他來到其中一問。窗戶大開,窗外的水泥路燈桿觸手可及。楊西西趴在窗臺上往下看。街道上圍了一群人,正仰頭往上看。街道的盡頭,本田王的轟鳴聲漸行漸遠。

“這個大肚婆,真不要命了!挺著個大肚子還敢爬電線桿子!”護士在他身后大聲嚷嚷。

楊西西跑出手術室,跑過坐在長凳上得意地微笑的金山寶,跑到樓下。邊三輪吼叫著沖出衛生院。他在街口大胡子交警跟前踩住剎車,問交警那個開本田王的大肚婆朝哪兒去了。交警罵罵咧咧地說,你們怎么回事?連個大肚婆都看不住!大肚婆玩起命來也挺嚇人的。喏,朝你們漏斗鄉方向去了。哥們,你可別鬧出兩條人命來!楊西西不跟他多說,一擰油門,朝城外追去。

邊三輪的速度盡管比不上本田王,但皮丫畢竟不是老手,更何況還挺著個大肚子,因此追到漏斗鄉鄉道不久,楊西西就隱隱聽見本田王熟悉的引擎聲。他加大油門,速度拉到接近一百碼。風像無數個巴掌抽打著他的面頰。忘了戴手套,擰油門的手凍得發麻,有點不受控制。快點,再快點!好像有只巨大的手在背后推著他前進。皮丫遙遙在望。他已經能看見她的大肚子頂著油箱,腰因為無法彎曲而僵硬地挺著。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要抓住她讓她墮胎,還是要保護他。他只覺得他有責任追上她。本田王逼近鐵路道口,當天最后一趟列車正從遠處駛來,橫桿響著鈴聲緩緩落下。楊西西說,好了皮丫,你跑不了了,投降吧,乖乖跟我回衛生院吧!

但是火車并沒有擋住皮丫,前幾天楊西西和金山寶飚車的那一幕重又上演了。他遠遠看著皮丫在火車到來前拐過立柱,躍上路基,在火車抵達前穿過道口,不由得放聲大笑。這是列客車,拖著沒完沒了的車廂。車窗的人從他眼前飛速掠過,每個人的眼神都捉摸不定。

一聲鈴響,橫桿重又升起。道口的對面,本田王翻倒在路旁,皮丫坐在路中央,嚎啕大哭!

皮丫沖楊西西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我肚子痛死了我肚子痛死了!楊西西你快送我回醫院吧!我再也不逃了!怎么會這么痛啊楊西西,快痛死我了!求你了,你送我去醫院吧……”

“皮丫你先別哭,快站起來伸伸胳膊伸伸腿,看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受傷,我就蹭破點皮。我別的地方不痛,就是肚子痛!你快送我去醫院吧!”

她的額角破了,血直流到嘴邊,手背上的皮肉也綻開了,血肉模糊。楊西西使出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將她弄進邊斗。

“皮丫我告訴你,如果去醫院,孩子就沒了!”

皮丫淚眼汪汪地看著他。陣痛過去了,她的哭聲也停了下來。

“你什么意思?”她有氣無力地說,“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不送我去醫院?”

“是的,你想去哪兒?我這就送你去,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孩子生下來。”

“那好啊,我們去畫圖山背后的五里鋪。”

“你小姨家?”

“你怎么知道是我小姨家?”

“你們家的情況我一清二楚。你小姨在那兒辦了個奶牛場,你小姨夫兼著那兒的獸醫。好吧,我這就送你去五里鋪。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楊西西說著掛上檔,邊三輪從本田王旁疾駛而過。

“什么條件……哎喲媽呀,又開始痛了。楊西西你快說,什么條件!”

“你要答應我,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取名金滿斗,如果是女孩,就取名叫金夕夕。好不好?”

“好的,”皮丫破涕為笑,“我答應你!”

這件事過去一個月后,分管漏斗鄉計劃生育工作的彭副鄉長被撤了職,而楊西西作為漏斗鄉唯一的本科大學生,在鄉人代會召開前夕被縣委提名為副鄉長候選人。但是,就在提名文件宣布的當天,楊西西失蹤了。他經常騎的邊三輪遺棄在鐵路道口。有人對調查這件事的鄉干部說,看見楊西西扒上一輛西行的運煤車,不知道去了哪兒。

公元1997年秋天,皮丫領著她七歲的兒子去小學校上學。她每天都能看見那列拉煤的火車咣當咣當地開過去。車尾的平臺上總是坐著個穿鐵路制服的馬臉男人,手捧大號茶缸,神情冷漠。可是不知道從哪天起,她發現那兒換了個人。這個人穿著同樣的鐵路制服,捧著同樣的大號茶缸,同樣的神情冷漠。她好像在哪兒見過他,長得很像孩子他爹。是誰呢?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個人正是楊西西。就是這個楊西西,給她的兒子取了個響亮的名字:金滿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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