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社會歷史的變遷以及“80”一代的逐漸成熟,越來越多的“80后”小說家開始浮出地表,為新世紀文壇注入了新的活力。和一些成名極早的“80后”相比,這些“新人”并不以圖書市場、互聯網作為主要的發聲渠道,而是更多地以《山花》、《作家》、《花城》、《大家》、《鐘山》、《江南》、《西湖》等既傳統而又不乏先鋒色彩的文學刊物作為陣地;除了生理年齡上的相仿,他們在寫作上的共性,似乎也越來越稀薄,個人的敘事美學則在寫作實踐中得到彰顯。
在這一批“新崛起”的小說家中,王威廉主要是以現代性的省思者這一形象出現的。他的小說,大多有共同的主題:關照現代人深淵一般的境遇,展現他們在絕境中的困惑與抗爭,并在書寫的過程中對他們予以富有人文精神的理解與同情。他的小說兼具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者兩副筆墨,但更多時候,他著力于在現代性的層面上進行深入的思想探索和有意味的形式實驗,稱得上是新世紀的“先鋒派”。
一、對科技與權力的反思
對于現代之為現代,不同的學者,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海德格爾那里,西方歷史是由這樣三個連續的時段構成的:古代、中世紀、現代。古代里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哲學,中世紀是宗教,現代則是科學。海德格爾并不否認,科學技術對人類生活也有積極的作用與意義,但他堅持主張,從現代以來,對科技的過度信賴與依賴,早已使得人被連根拔起,落入了尼采所說的無家可歸的境地。
王威廉的小說《沒有指紋的人》便直面這樣的困境。和哲學這種系統的抽象話語相比,小說的思考方式可能是隱晦的,但它也有自身的優勢:能以更具體、更細膩的形式將問題揭示于人,既訴諸理性,也訴諸情感。《沒有指紋的人》里的“我”,從小就沒有指紋。他的父母曾經認為,指紋并沒有什么用,沒有指紋并不要緊,“不痛不癢,又不是少胳膊斷腿了,連個感冒咳嗽都算不上”。不幸的是,現代社會把指紋看作是人的主要特征,并以此為基礎,借助科技的手段,制造了許多新玩意:單位執行考勤制度,要用最新款的指紋識別打卡機;汽車可以安裝方便而保險的指紋鎖,銀行有指紋刷卡機,連錢包也有用指紋才能打開的……當指紋的應用越來越廣泛時,“我”的存在也變得越來越困難。“我”甚至認為,沒有指紋的人就是現代社會的隱身人,無法為自身的存在贏得合法性。“我”所能想到的惟一出路是:剁掉沒有指紋的雙手,然后去醫院移植一對死人的手。這樣的書寫,有些極端,卻也真實地呈現了現代社會的風險。
王威廉在這部中篇小說中對科學技術的反思,又是與現代社會的高度理性化、制度化聯系在一起的。所謂現代性的進程,不是靠科技的高度單面發展就能完成——它是一項龐大的計劃,需要有工具理性與制度的協同與支撐。在現代社會里,不單是宏觀的社會政治領域,甚至是衣食住行、生死愛欲等個人生活的微觀層面,也被通盤納入理性化、制度化的模式中,如王銘銘所言:“人的生命變成了技術協助營造起來的數字,其意義被數字編碼的意義所取代,我們的生產和自身的繁衍,為統計學意義上的數字所表達,逐步失去了具體的人存在的意義。數字的高度發達,使現代社會能將人編制成序列,以便管理。這些管理模式與現代科層制度結合,進一步造成了人事制度中的檔案管理模式,讓人的活動之特征、行為的優劣完整地呈現于紙張的記述中。”指紋識別打卡機的出現與研制,正是為了管理上的方便;而指紋鎖、指紋刷卡機、指紋錢包等等的研制,固然方便了人類,但也有可能成為奴役人類自身的工具。每個人的指紋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也隱喻了人之存在的獨特性,對這種獨特性的肯定正是為了反抗時代與體制對個性的消磨與湮滅。
二、“敏感的主體"及其精神狀況
現代社會的科技化、制度化與理性化,使得福柯所說的微觀政治無所不在。它們對每個人提出同樣的要求,不會考慮個體的感覺差異;久而久之,人們就難免變得越來越沒有個性,感覺也越來越遲鈍。王威廉筆下的主人公,卻大多不在此列。他們大多是一些“敏感的主體”,或借用福柯的話,是現代社會中“不正常的人”——他們從肉體、行為和能力上所接受的規訓遠遠不夠,也未能真正符合社會的需要。他們和現代世界,還有它得以運行的種種內在法則,都有著程度不一的沖突與疏離。他們,還有他們的精神狀況,都是王威廉想要重點表現的對象。
不妨從《老虎!S+9RCdRvqLsoZy40P4wmRg==老虎!》談起。小說開頭寫到一個綽號叫“老虎”的人要來廣州,老虎是“我們”的好朋友,雖然七八年沒見,但他那五次未遂的自殺,讓“我們”印象深刻。老虎何以至此,小說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老虎本人認為“這是一種沖動,就像渴了想喝水的念頭一般。”張閎在評論中也認為,這是一個“秘而不宣的謎底”。但事實上,謎底也并非無可求索、無從敲開。
在《老虎!老虎!》之前,王威廉曾寫過名叫《鐵皮小屋》的短篇小說。敘述者“我”是一個喜歡哲學與詩的知識青年,在“上大學的第七天”讀到海子的詩歌,后來又遇到氣息相通的孔用老師。“我”與孔用都來自一個小縣城,都曾在一個簡陋的鐵皮租書屋里讀過一本《中國現代詩選》。憑著《黑暗的迷津》這一詩學專著,孔用年紀輕輕就過上了“典型的大學教授的中產生活”。他并沒有因此而覺得幸福,反而選擇了從自家陽臺上“迎著令人粉身碎骨的極度虛無跳了下去。”小說里寫到,《黑暗的迷津》大量引述了策蘭、海子、余虹等“非正常死亡”的詩人與學者的“黑暗話語”。孔用更以對話的形式,指出海子把自殺變成了純粹的哲學,純粹的對精神的拯救,純粹的對信仰的呼救,認為海子的自殺是必要的。
《鐵皮小屋》里對詩人自我棄絕的討論,其實淵源有自。在《拯救與逍遙》這部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劉小楓用了非常多的篇幅來討論“詩人自殺的意義”并指出:“一般的自殺是對曖昧的世界感到絕望,詩人的自殺起因于對自己的信念,也就是對世界所持的態度的絕望。這一內在事件表明,詩人對世界作為整體的意義已徹底喪失了忠信。19世紀以來,西方詩人生活在科學理性和技術文明的進步之中,但在他們眼里,世界從來沒有像現在的世界狀況那樣,如此令人困惑不安。”我認同劉小楓的判斷:和一般人因對某個具體事件而想不開相比,觸動詩人進行自我毀滅的念頭,更根本,也更決絕。但它并不是如孔用所理解的,可以純粹是哲學與信仰意義上的,而總是有很多社會因素在內。
老虎和孔用的那種緊張與不安,乃至自我棄絕,其實與“科學理性和技術文明的進步”大有關系——正是科學的發展,技術的廣泛應用,使得現代社會,特別是現代都市成為璀璨的景觀。它適合于觀看,卻不一定適合居住。置身于都市當中,人有時候會像吸食了致幻劑般興奮、沉醉。這就是為什么“老虎”和一幫朋友站在廣州的地標性建筑“小蠻腰”上眺望夜景時,會覺得“目眩神迷”,“內心也如這夜景一般浩瀚與迷蒙”。興奮與沉醉過后,他們又會覺得焦慮、不安,缺乏安全感,也無從確證個人意義。對他們來說,現代都市的生活就是絕境:美到極致,但它那丑陋、冰冷的一面,也讓人無法忍受。敏感而脆弱的人,是難以承受這種極端的正與反的。
在王威廉的筆下,像孔用、老虎這樣選擇以自我棄絕作為出路的,畢竟是少數。更多時候,他們選擇了活下來,在社會的邊緣角落棲息,繼續做時代與世界的邊緣人,甚至是敵人。他們的遭遇,其實也正是人文知識分子在現時代的遭遇。小說《老虎!老虎!》、《鐵皮小屋》、《我的世界連通器》、《看著我》、《信男》、《非法入住》、《合法生活》、《內臉》中所塑造的人物,大多接受過人文教育,喜歡文學、哲學與藝術。然而在這樣一個競爭無度、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不管是文學還是哲學,其實都是無用之學。不同于熱門的法學和經濟學,文學與哲學已不能贏得什么市場利益,不能產生經濟價值。它們并不能給予人們謀生的技能,讓人們在科層化的社會結構中走向權力一利益金字塔的頂端。相反,它們會加深人文知識分子與世界的沖突,因為“文學最終是讓人學著‘做一個敏感的人’(希尼)……但在今天,使自己成為一個敏感的人,首先影響的是你自己的生活。一個有著復雜的感念的人,對殘酷的生存競爭尤其不利。他會更難以適應世界。”(耿占春語)
現時代是不需要“敏感的主體”的。《老虎!老虎!》有一個場景值得注意:那幾個時代的失敗者來到江邊時,“涼風迎面而來,我看到老虎愜意地微笑了。他竟然能對世上最細微的美好事物做出反應,在那一瞬間,我有些嫉妒他了。因為我自己早已麻木。”而老虎的痛苦與厭世,也是因為敏感。“我”得以幸存,是因為“我自己早已麻木”,“對生活喪失了主動,某種固定的程序在代替我們活著。”這種麻木,雖然可能讓我無從領受現代都市“極端的美”,但也足以承受那種“極度的惡”。
三、“空間的詩學”
王威廉還慣于把人放在特定的空間內進行觀察與打量,有志于構建個人的“空間的詩學”。空間,實際上也是一個重要的現代問題,如吉登斯所言:“現代性的動力機制派生于時間和空間的分離和它們在形式上的重新組合。”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時間又是以空間的形式來體現的,很多問題都已經空間化了。王威廉更覺得,空間本身就是小說結構的一部分,比起時間那種不可逆轉的單線條運動,空間的變換更豐富多彩,更值得探究。
王威廉對空間問題的關注,也分不同層面。《信男》、《我的世界連通器》、《看著我》里的人物,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筆下那些“不正常的人”屬同一精神譜系,敘事的場景卻不是“城堡”、“地下室”,而是出版社的“倉庫”。《信男》中的“我”和卡夫卡一樣,向往地窖里的穴居生活,認為倉庫“只不過是一座懸浮在地面上的更大的地窖而已”。但事實上,倉庫和地窖有著微妙的差別。“地下室”或“城堡”大體可以說是一種私人空間,“倉庫”則同時具備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特點;前者基本上是封閉的,后者卻在封閉和敞開之間,更適合用來展示那些“不正常的人”所遭遇的沖突。在塑造這些人物形象時,王威廉有意借鏡一些社會學或哲學理論,重視具體的社會生活對個體的影響乃至塑造。比如《信男》中的“我”,據說是因為拍馬屁不成,沒競選上科長而選擇遁入倉庫。《我的世界連通器》中的“我”,則因為和新調來的領導同名同姓而被放逐到倉庫工作,慢慢變成一個“宅男”。《看著我》里那位謹小慎微的“倉庫男”冀望上司可以平等地“看著我”,希望落空后失手殺死上司。這些小說審視與分析了社會生活里微妙的權力關系,字里行間,也能看出福柯、薩特、薩義德等思想家對王威廉的影響。
對空間形式的敏感,對權力問題的執著,在他新著的長篇小說《獲救者》中得到了極大的體現。王威廉虛構了一個隱藏地下的洞穴王國,在封閉的空間內思考人類的政治與文化生活,探討現代國家的權力分配與運行機制,展現現代國家中所存在的正義與非正義。小說所虛構的那個由殘疾人組成的塔哈王國,原本是為了反對地面上健全人的歧視而建立,但事實上,“地下”與“地上”,“施展權力歧視的與被侮辱被損害的從來都是依附而生;“他們”與“我們”互相勾連,無法一分為二。真相是:不管是地上還是地下,都沒有真正的烏托邦。
被許多論者贊許的小說《非法入住》也著眼于狹小的空間,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以不無荒誕的手法展現現代人(尤其是當下國人)的居住問題與生存困境。小說里所寫的,大多是些下層人,也有剛剛畢業的“蟻族”大學生。經濟上的捉襟見肘,使得他們只能住在小得可憐的房子內,甚至出現了一家六口住在九平米內的悲慘處境。為了求得一個棲息之所,他們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不惜野蠻地“入侵”別人的生活空間。小說折射了當下中國的社會現實,可看作是現代主義版的《蝸居》。而《膠囊旅館》的敘事,同樣在一個逼仄的空間內展開。通常而言,膠囊旅館的設計與建造,是出于經濟學上的考慮。可王威廉似乎更多是想借助這一新興事物來書寫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小說里的郁郁住進膠囊旅館,并不是為了省錢,而是因為孤獨:“在這里,盡管蜂巢樣的‘艙位’還是彼此隔絕的,但畢竟還是近了。靜夜里,她取下旅館提供的耳塞,便可以聽見隔壁打呼嚕說夢話的聲音。這人間的氣息,反而能讓她安靜下來。”《非法入住》和《膠囊旅館》是相反相成的:《非法入住》里的“我”,為了生存的空間冒犯他人,《膠囊旅館》里的郁郁,則是為了逃避靈魂的空虛而接近他人。《膠囊旅館》彌漫著一種末日般的氣息,時間仿佛完全終止、消失了,只剩下靜止的卻仿佛永存的空間,刺骨的壓抑感四處彌漫。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主張,人是在時問的綻露中籌劃生之一切、獲得存在意義的,但王威廉筆下的郁郁與晴天,都試圖借助膠囊旅館來敞開自我、反觀自我的生命存在。王威廉對空間的思索,也因此而具有存在論的意味。
以上幾點,大體構成了王威廉反思現代性的基本維度。當然,他的小說并不限于此,例如《暗中發光的身體》、《內臉》、《第二人》等小說,也探討了現代人的欲望困境,以及拉康式看與被看對主體的塑造。我在這里想強調的是,王威廉不是站在審美現代性的立場上來反思現代性。對于審美現代性的一些觀念,他也持一種反思、追問的態度,認為其中一些非理性的成分具有瓦解人類自身的意志與價值的負面作用。他甚至把簡陋的“鐵皮小屋”隱喻為現代精神的起源地。這顯然不是什么高貴的出身。他既不完全信賴理性,也無意給非理性劃出無限的地盤;他的小說,也因此而充滿思辨的張力。他還堅信,那些古老的、在許多人看來早已經過時落后的人文主義理念對人類生活是有意義的;人的自由、尊嚴與獨立,對人所受創傷的同情、理解與呵護,是他始終關注的寫作命題。因此,他的書寫,既能深入到惡的內部,又不失警覺與悲憫。這些稀缺的品質,在當下失去深度的文學敘事中非常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