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
——《詩經(jīng)》
再過幾天,便是母親誕辰96周年的日子了,越靠近這個日子,我心里就越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忐忑,濃濃的思念也隨之升起。
回想母親在世之時,從60歲開始,母親的生日就是我們這個家庭的大事,除了至親之外,總會相請母親的幾位“拜把”來家一聚,至少兩桌酒席要擺。而在母親進六十、七十、八十的滿“十”之年,更是承親朋好友的盛情,認真而熱鬧地辦壽酒為母親祝壽,其歡樂的場景,特別是母親的喜悅令人難以忘懷。
而今母親離我們而去已有十五個年頭了,雖已久遠,但要忘卻母親的生日,卻是不可能的事。母子情深啊……。我們只是想著怎樣將兒子深切的思念呈送于九泉之下,讓母親感覺寬慰。然而我也深為惋惜,即使我輩現(xiàn)今孝意涌淌,意欲臥冰求鯉、老萊娛親,也是永遠沒有了機會。該以怎樣的形式紀念這份最平凡也最浩大的親情、恩情呢?
順從心靈的引領,我自然而然地拿起了筆。
我再次浸淫于過去的歲月,從文字中,從溫柔親切的、飽含著生命靈動的詞語里找到一條時光隧道,回到過往,在那些日子,在那樣的激情與懷念中,我將再見我的母親……
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曾先后寫過幾篇文章悼念她老人家。而我的父親,我卻從來沒有提及,這對我確乎是一件難題,也是許多朋友渴求解開的謎。這次,我想直面內(nèi)心真實的自己,在這一系列緬懷母親文章的終篇里,說說我的父親。我想,這是對曾經(jīng)貼近我的一段人生的緬懷,也是一次對父母親之間的愛恨情怨的認識,我希望能夠帶著這種理解,穿越時空的羈絆、飛越“迢迢兩地”之阻隔去親近父母,去感受他們,認知他們,去敬重他們……
我的父母同年,父親比母親長半歲,今年正值本命年。父親已于1992年在仁懷中樞鎮(zhèn)他的家中去世。正如我在回憶母親的文章中講到,父親在我7歲那年就離家而去重組家庭。因此,在我印象中,父親并沒有留下太多溫馨美好的回憶。童年和少年時代,父親在我心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定格,那些記憶片段中,多是父親的發(fā)怒和與母親的爭吵,以及之后母親長長的痛苦的哭泣……最難以忘卻的是在一次激烈的矛盾爆發(fā)之后,絕望的母親曾牽著少不更事的哥哥和我,準備走向不歸之路,幸而被族中的伯父發(fā)現(xiàn)而制止。
我們和父親隔著歲月及心靈的距離……
聽其他長輩說,父親年輕時豪爽俠氣,俊逸精明。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他曾經(jīng)在云南闖蕩,有過和其表弟共同擁有一輛嘎斯車的記錄。但由于放蕩不羈,加之時局動蕩,變化非常,富貴于他很快成為過眼云煙,直至力竭途窮,最終又回到了茅臺。
在我和哥哥的記憶里,父親的正面形象是善于舞文弄墨,寫一手好字,而且會魔術。記得年幼時,他曾在我和哥哥面前將一包縫衣針放入嘴里,讓我倆用手去掏,卻頃刻不見,末了又將針從口中取出,令我們大為驚奇。同樣令我們驚奇的是,沒受過系統(tǒng)教育、甚至連基礎教育也殘缺的父親為何文采斐然,難道他真是天生聰慧,有常人所不及的弄字貪書、嚼墨噴紙的另一面?
1962年,父親棄家出走,母親無奈地承擔起了撫養(yǎng)我們兩弟兄的重擔,艱難的程度可想而知。特別是在“文革”早期那個恐怖的年代,可以說單親家庭面臨的困難,母親都遭遇了。因此一家三口閑暇小敘,話題只要涉及父親,母親總是痛訴和抱怨,從無一句贊賞或是認可的話。我由此而認定父親可能是母親這一輩子最大的“仇人”。潛移默化的感染使我認為怨恨、否定、批判、甚至不理父親,這都是母親所期望的吧。
直到一件事情的發(fā)生。
那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許久了,有一天剛回到家。母親就馬上對我說:“你爸今天來過。”我以一如既往的態(tài)度不屑地說:“他來干什么!”母親并沒有理會我的態(tài)度,繼續(xù)講述著:“我在廚房聽見外面有人喊‘鐘二娘、鐘二娘’,跑到堂屋去一看,才知道是他,我就把臉垮起,他嘻嘻笑了幾聲也沒說什么就走了”。我有點詫異,這次母親的講述態(tài)度怎么這樣平和。
就是這天下午,我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失手將一個印有父母親合影照片的瓷盤掉在了地上,差一點摔壞。那是在六十年代初,父母親請人燒制在瓷盤上并鑲在木框里的一幅結婚照片。母親大怒,厲聲訓我:我和你爸就這一張相片!你都要給我摔爛,我還有啥想頭!母親的憤怒之態(tài)令我和哥哥不知所措。
我于母親的怒火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是母親對父親那份復雜的感情,一幅照片述說了母親與父親的短暫婚史,自然也凝聚了他們那一段短暫的然而也是甜蜜的感情。可以說,父母親在一起的曾經(jīng)的溫馨和諧,曾經(jīng)的愛戀情牽,所有的幸福時光,都被母親收藏于這張烤制著她和父親親密合影的照片中,如果摔碎了瓷盤,那就是摔碎了母親對父親唯一的懷念,那就是摔碎了母親那遙遠的瞬間的幸福。而對于母親的真實感受,這么多年來作兒子的對此居然懵然無知,自以為實踐著母親的意圖,其實全是自己可笑而輕率的臆斷。
母親雖然怨恨父親,但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生活并非全是痛苦與仇視,雖然有矛盾,生活中有著太多的嘆惋,但溫馨與幸福、愛戀與牽掛也交織其中。怎么說呢,一個走進了自己內(nèi)心的人,難道能夠僅僅留下怨恨嗎?圣潔與美麗的記憶也可能不時掠過眼前。可惜,我們作兒子的判斷太過輕率,以至于沒有走進母親心靈的世界,沒有真正地理解母親,沒有真正地認識父母親之間的“愛怨情恨”背后的故事。
1992年,父親辭世,母親接納了我們同父異母的兄弟和妹妹。1997年,母親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也為人夫、為人父,對于父母給予我們的愛,對于父母的內(nèi)心世界,對于“父親”一詞所代表的責任、權利,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而越是這樣,我越真切地發(fā)現(xiàn)——和母親相依為命四十多年,我真的沒能理解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父親生我養(yǎng)我,一生并無惡行,我竟然沒能從內(nèi)心里諒解父親,每每想及此處,我都愧疚難當,唯有一聲嘆息,一生抱憾!
人生的大多數(shù)遺憾都無可挽回,如我一樣,只能在醒悟之后反復責怪自己,卻是更添沮喪。我只是想說:走進父母的內(nèi)心世界吧,了解他們的精神需求,而不單單是物質(zhì)的給予和言語的順從。做兒女的,不要總認為自己懂得父母,總是在孝的基礎上用自己的觀念和方式去誤解老人的思想,去安排甚而干擾父母親的生活,總認為自己是為父母著想并以此來處理和解釋一切。殊不知,我們真正理解父母多少呢?父母的包容、大度、遷就,常常使我們對自己的無知和荒唐的行為心安理得,而當有一天自己也老了,知道這一切時,已悔之晚矣。
孝心易鑒,孝行難尋啊。
可貴的孝行是什么呢?我無數(shù)次地認真拷問過自己,也許老人只是想爬一次山,兒女們則不要以怕老人摔倒而阻撓;也許只是想家人團聚一次,兒女們則不要以工作忙而拒絕;也許只是想看望遠方的故友,兒女們則不要以有諸多不便而使之難以成行;也許只是喜歡聽段戲劇,兒女們則不要搶占著電視,也給老人留下一處自己的心靈頻道。適當放慢自己奔波的腳步,停駐一下,營造一種氛圍,讓父母永遠擁有嘮叨子女、教育子女、關愛子女的權利。是的,孝老如我,也終因沒有走進母親的精神世界而留下種種遺憾。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當盡我最大的耐心,盡我最細致的理解,盡我最周全的謀劃,處處為父母親考慮周到。
就快到父母親誕辰96周年的日子了,我愿意在悼念母親之際對父親也獻上我深深的敬愛之意。《詩經(jīng)》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父母恩情比天高,人生短短,念仇思恨,情何以堪。只可惜我們沒能更早明白這樣的道理,在他們在生之時,浪費掉了無數(shù)寶貴的時間。
帶著深深的悔意,我真希望能夠飛越“迢迢兩地”之阻隔,在夢中乘著清風追尋千里,像兒時一樣依偎在他們的懷中,把我的感受,把我的遺憾,把我對他們的愛,一一傾訴,讓他們在天之靈也感受到作為兒子的一片心意。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父母是兒女們無盡的思念。
紀念父母雙親誕辰96周年,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