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著文學如我的棺槨,如我的哀傷,如我的厭惡。
——洛扎諾夫
兄弟們,讓我們慶祝自由的沒落,
這偉大的陰郁的歲月。
笨重的羅網布滿了
沸騰的黑夜的水域。
你正進入湮沒的時代,
哦太陽,哦法官,哦人民!
——曼德爾施塔姆
一
在蒼茫粗礪的黃土高原上,忽然響起豪邁粗獷的信天游,云團一般的羊群緩緩地在荒涼的山腰間移動。一種蒼涼勁健的美感,就像牧羊人醬紫色的皮膚和淳樸的笑,一瞬間攫取了遠游者的心魄。然而,一聲清脆的鞭響帶著凌厲的勁道,驚醒了他的遐思。他看到一只試圖離開牧羊人路線的羊,乖乖地回到了羊群中。遠游者悲哀地注視著那只低頭啃草的羊,它為什么沒有勇氣闖過一時疼痛的虛偽震懾,去自由地尋覓肥美的水草呢?即便在這個過程中餓斃,甚或喪身于狼口,但它畢竟真正自由地選擇過、生活過。他聯想到自己的未來,下決心避免成為一只羊群中毫無個性的羊,為了哪怕是一種純粹幻想的目的,突破生活的重壓和限制,去自由地尋覓無法預測的生命真諦。
這是我進入大學中文系的第一天,我的一位師兄心潮澎湃、神采飛揚地講述的他剛剛遠足歸來的體驗。他告訴我們,無論我們是主動還是被動地選擇文學,都應該感到幸運,它最終會成為我們追求自由的價值依據。他的聽眾只有五個人,其中包括我,我不知道當時有沒有真正聽懂,只記得那一席話讓我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兩年以后,那位師兄考研失敗,留在學校某個職能部門做秘書。我經常看到他在辦公室里滿臉堆笑,端茶倒水、迎來送往地忙碌;謙卑地聆聽領導的講話,并認真地作筆錄;面對陌生的學生,自得地使用自己卑微的權力。我不知道有多少回,莫名地產生難以遏制的沖動,想去問問他:你現在算不算羊群里的羊?你何時再“去自由地尋覓無法預測的生命真諦”?但我終于沒有問,因為我已經失去了詰問別人的勇氣,已經約略感知到言說的虛妄和現實的殘酷。墮落的自由之翼,毫無文學帶來的高貴和悲壯的美,它是那樣的粗鄙,甚至有些猙獰。
如今又是三年過去了,我已經在大學中文系有六年了。在生存的巨大慣性的催逼下,我茍延殘喘于“文學研究”的道路上。這條路到底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我已經喪失了清醒的判斷能力。我唯一知道的是,跋涉在這條崎嶇不平、云煙氤氳的征途上,可能會離文學越來越遠,遠得讓我無奈地心痛。而且,無論多遠我都不可能再把文學像垃圾一樣拋棄于荒野,它成了我擺脫不掉的重負,對于我的心靈來說成為永遠的蠱惑和永遠的創痛。所以,即使形式上掙脫了文學的“束縛”,我也已經不可能坦然接受生存對我的擠壓,而是失落、空虛地踟躇在無名的荒原,成為新的“零余人”,為尋找一種內在的寧靜和從容,形同無家可歸、顛沛流離的浪子。我常常在黑夜的夢魘里,邂逅我身邊掙扎淪落的文學心靈,那像眼淚一樣熟悉的痛苦的面孔,在猙獰、邪惡的歡呼聲中慢慢隱去。文學成了很多人的權力場和稻糧謀,同時成為更多人的祭壇。我捫心自問,我是那些文學心靈之一呢?還是戕害和侮辱文學的自由屬性和文學心靈的自由追求的劊子手呢?或者是這兩者的痛苦的混合物呢?我六年的大學文學教育到底把我塑造成了怎樣的人?我和文學的關系、和它對自由的深刻詮釋到底處于一個怎樣矛盾的張力中呢?難道我除了自嘲和認同文學難堪的境遇之外,別無它途?我痛恨自己沒能成為一個冷漠而自足的看客,而是慢慢淪為一個靠戕害文學、閹割文學求生的人。我夢到鮮血像雪花,帶著冰冷的詩意飄落在腥臭的紙頁間,我的左手是文學的頭顱,右手是我的頭顱。
如何擺脫這種困境,如何祭奠那些曾經摯愛文學卻不得不離開它或背棄它的文學心靈?如今關注大學體制、大學人文傳統的研究,蔚為大觀,儼然成為一種顯學。這些研究提供了很多建設性的意見,其中有一些涉及到文學教育的問題,但是這些連篇累牘的文章,在表面的熱誠之下,總是空洞、冷漠的學院式的空疏之談,高頭講章背后,實際說明了有些學者根本不了解大學生在現有教育體制下的真實體驗,缺乏一種“真誠”的感同身受,總顯得隔靴搔癢、“太關宏旨”。其中部分人只是眼前一亮,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又發現一個學術處女地。他們已經不習慣去關注心靈,而那些飽蘸著苦痛的文學心靈卻無力或“無暇”(忙于改變自己去適應生存)去發出自己壓抑已久的吶喊,等到有“力量”和時間的時候,這些人已經不知道為什么要吶喊了。那些被忽視、被認同的現象,繼續啃噬著一個個已經飽受摧殘的文學心靈,當他們獨自面對孤獨和黑夜時,誰來告訴他們路在何方、希望何在?難道我們只能任由時代粗野地裹挾那些脆弱的個體?我想把這一切表達出來,可我自知沒有這個能力,關于文學的每一種苦痛都屬于個體,是每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飲不盡的苦酒,它的深刻和浩淼是我無法把握的。但那種飽受煎熬卻難以舍棄的痛苦是相通的,那些外在的壓力和折磨是相似的。盡管我對言說和宣泄始終保持著戒備,但我也清楚,那給不幸者帶來快樂和安慰的“耶利哥的玫瑰”(蒲寧),只有遇到水,才會“萌發小小的葉子,開出粉紅色的花朵”。否則,它就只能是“干枯、灰黃、毫無生意”。也許,我的傾訴不足以催生新的活力,只能是化作一縷蒸汽,重新淪為廉價的空氣。生活的固有邏輯會碾碎或同化任何形式的反抗,何況,還有為了自由作出的強有力的反抗嗎?我們在沒有學會吶喊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于沉默;在沒有懂得反抗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于順從;在還不知道自由的內涵的時候,就認同了那無往而不在的枷鎖。
二
在“五四”以來的歷次反抗專制和壓迫的學生運動之中,承載著大學文學教育的中文系,總是最先、最強烈、最主動地發出自由的呼聲。這就是文學內在的自由屬性的偉大召喚,盡管它未必會在短時期內給追求自由的社會帶來某種良性的發展、給那些以此為信仰的人帶來幸福,但是它最終指向一個偉大的目標——“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馬克思)。如果這一目標過于“龐大”和抽象,那能夠自由地思想、自由地發展、自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的自由的直覺,也應該成為一個個文學主體的本能。可是,象牙塔破碎的徹骨的傷痛是從中文系開始的,這個承載著一個大學人文傳統的價值主體。在商業性的功利主義原則下搖搖欲墜。它試圖拋棄過多的古董和遺產來改變自己尷尬、惡劣的存在生態,其中自然包括“自由”這一只能帶來過多動蕩和不安定的價值理念。或者說,學院體制始終從本質上對自由懷著深深的戒備心理。一個人在其中浸淫越久,就會越對保持自由失去信心,也許在未懂得自由之前,或還未把自由深深地鐫刻在心靈上的時候離開它,結果會更好一些。但是那些善良卻又無力的師長,還在教授“可愛”又可疑的文學,有時候,你無法抗拒這種誘惑和指引,但同時又不得不說服自己離開它——帶著無奈的傷痛。
經常聽到某些的老師的感嘆,他們說,在他們的時代,高考成績最好的學生都爭先恐后地涌人中文系,可是現在呢?全涌向了計算機、外語、金融、法律等等更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專業。本科的時候,宿舍里的五個人沒有一個是自愿來到中文系的,三個選擇的法律,另外兩個則是國際貿易,而班里其他同學的情況也大致如此。這一批強扭的瓜被無情地“拋棄”在中文系,“身在曹營心在漢”就是可想而知的了。有點本事的,靠各種形式的“活動”調到別的熱門專業,一身輕松地離開中文系。其余的人只能苦心經營,常常為了幾個班干部或黨員的名額,勾心斗角,爭得你死我活;或者,拼命學習英語,為了六級證書、為了TOFEL和CRE;還有各種計算機的等級考試……日益緊張的就業形勢造成的無法回避的生存陰影,常常徘徊在我和同學們的周圍,這種不單屬于中文系的無奈的境遇,時刻阻撓著一種文學信仰和熱忱的形成。大學淪為“崗前培訓班”和“職業技術大學”,中文系當然也不能避免。中文系僅僅是一個跳板,得到學歷以后,中文系畢業生的“萬金油”作用充分發揮,只要報酬好、前途好,沒有什么職業不可涉足,文秘、宣傳、記者、編輯、公務員(大學生趨之若騖的現象值得深思)、老師、推銷員……在如同大躍進時期“放衛星”似的大學擴招運動如火如荼的進行當中,大學生就像是通貨膨脹時期的貨幣,日益貶值,他們已經沒有理由把自己命名為精英,而是自嘲為“欲作奴隸而不得”。即便是披掛上眼花繚亂的證書,你也未必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于是各種借助于權力和灰色交易的“活動”盛行,一個學生的工作和前途往往就是一個關系網的運作。也許,腐朽和不公正并非無處不在,但在大學生脆弱而敏感的心靈里迅速膨脹和蔓延,生存的焦慮促使他們把這個社會的痼疾想象成不可治愈的頑癥,除了順應它,一個個體沒有與它抗爭的能力和必要。要么在認可社會盲目的人才標準的前提下,瘋狂地投入到撈取各種形式的求職“硬件”之中;要么參透社會潛在的游戲規則,滲透到權力和利益的核心,用以保障自己未來生活無憂、前途無量,至于會放棄和犧牲什么價值則無足輕重。后者尤其可怕。一個人、一個群體的的相對純潔,越來越因為特殊的“境遇”,而不是心靈的篤定和信念的支撐。換句話說,一個人義憤填膺地譴責官員的腐敗,并不說明他得到同樣的位置、遇到同樣的機會能清正廉潔。大學生帶著這樣的心態進入社會,會給這個亟待“發展”的社會帶來什么?如果僅僅是帶來“知識”,而不附加現代民主社會所需的可貴的價值觀念,那么后果將是多么的讓人絕望和悲觀。當然,莘莘學子的蛻化并非是風平浪靜的過程,沒有人在夜晚無法入睡的時候,愿意傾聽他們在宿舍夜話中表達的困惑、煩惱、憤懣、憂慮,沒有人認真觀察他們在焦慮的驅使下發出的歇斯底里的嚎叫和做出的幾近喪失理智的行為。而在中文系,這個過程就更加復雜。一方面感受到文學特有的魅力帶來的審美的從容和自由、接受一個個偉大的文學主體傳達的可貴的信念和價值,另一方面,殘酷的現實又時刻提醒著這些價值和信念的“無用”,甚至“有害”。承擔前者,不可避免地面臨更多的生存壓力和逼仄的生存空間;接受后者,又常常無法逃避靈魂的逼視和拷問。煎熬和躊躇的激烈程度因人而異,從來就只把自己當作中文系的過客的學生,自然會避免這些“無聊”的痛苦,而那些受到蠱惑、“冥頑不化”的人就陷入糾纏不休的折磨了。在這樣的時候,也許應當期待學校和老師的適時的教育和引導,但我們能得到什么呢?
羅素說:我們首先應當了解我們想培養的人的類型,然后才能知道進行什么樣的教育為好。在中國的大學,要么前后是脫節的,冠冕堂皇的宣講常常是不可信的;要么即便是前后“一致”,也是在一個荒謬的點上。在強調“德育”和“管理”的中國大學里,學生有的時候就像燙手的山芋,拿到他們的學費以后,學校就期盼他們能老老實實地接受“教育”、安全地離開學校。各種各樣的形式主義實驗和面子工程在學校里盛行,它們在無情地嘲弄和虐待年輕人的理性和智慧。一位同學曾經對我講,在他以前求學的大學,為了迎接各類領導的檢查,他和同學被多次趕出宿舍樓。在此之前,他們被勒令打掃好衛生,各種物品嚴格按照規定的姿態擺好,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地面能用舌頭舔,衛生間像是手術室。為了避免學生的生活會毀壞這些精美的“藝術品”,他們被迫一整天在外面流浪,直到領導們檢查完畢,他們才能回去。在迎接下次檢查之前,衛生狀況如同豬圈也無所謂。如此荒誕的事情不可勝數,這樣一個大學的理念就可想而知了。而這又顯然不是一兩所學校的特殊情況。雅思貝斯強調大學自主和學術自由、認為自由是大學之生命的首要原則。可在中國的許多大學里,你可能有不學無術的自由、放浪形骸的自由,卻很難有為了“自由”的自由。這里沒有自由的公共空間(例如報紙、刊物等)、沒有自由的結社、沒有自由的集會、沒有自由的生活方式,即便有一些形式上的建制和活動,也要隨時接受各方面的監督和管理,因此便實際上沒有自由可言。中文系是整個學校的一部分,自然不可避免地延續這一管理模式,可能唯一不同的是,它永遠是大學里的丑小鴨,因為它不能給學校和社會創造有形的價值。管理中文系和管理法律系、數學系沒有實質的區別,行政的影響遠遠大于教學的影響,一個學生成為一個黨員或班干部的熱情,遠遠大于在一門課上取得優秀的熱情。與此相關的各種考試、評比、保送,幾乎不可能是為了培養一種文學信仰和文學人格、為了文學的學術前途,而常常以文學的“天敵”為衡量的標準,其中“規范性”和“隨意性”的交織,常常荒謬到心寒、荒誕到可笑。或許,你只能在文學自身那里,或在部分師長那里,感受文學的審美快感和自由指引,而你日常大部分的生活和學習又顯然時時與這些發生抵觸。而且,師長們是同樣感受時代的焦慮和壓力的,這毋庸質疑地影響他們的文學思考和傳播,他們常常呈現的是他們扭曲的心靈的痛楚,或者是文學的異化面孔。如果你試圖與面前的障礙發生碰撞,最終屈服的只能是你——一個卑微、無足輕重的學生。在這樣的環境里,有誰還會把自由地思考、自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自由地選擇道路,看成生命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呢?中文系的文學特征最終只能落實到那些無言的、日漸布滿灰塵的書籍上,而它最重要的人的因素則越來越失去自由的屬性和靈魂。在這背后是不斷盲目“發展”的學校——它嚴重忽視“真正的”、“實質性的”人文傳統,在學校背后是對人性的欲望化目的日漸放縱、自由需求日漸嚴厲的社會。
三
顯而易見,一個屬于文學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雖然那種所謂的文學時代未必是“健康”的,但文學自身和圍繞它的一切人及活動,所受到的空前的關注甚至景仰,不能不讓我們時代飽受冷落和揶揄的文學人心向往之。從廟堂和廣場退回到書齋,屬于順應時代理性的轉移,但守住一方書齋又談何容易?讓那些早已經在功利和唯美中有所傾斜的大學生,在象牙塔虛假的超脫姿態里,甘愿忍受冷落、清苦,為了一種虛無縹緲的所謂審美或自由,拋擲自己的青春和熱情,可能嗎?很多學者會很理直氣壯地譴責年輕人的這種選擇,他們認為“享受”文學的清苦、堅持自己的文學信仰并不難,且不論這是否只是一種信誓旦旦的姿態,那他們也實際上忽視了時代強大的精神變遷。當這些學者年輕的時候,他們的時代還不是一個文學極端邊緣化的時代,還不是一個文學主體欲望化、四處漫溢著焦慮的時代,當這一時代到來的時候,他們的心性和智慧,甚至于他們的地位,尚足以保證他們在文學和現實間的某種平衡,而我們,仍然年輕。而且,我們有理由審視“書齋”的文學特征。從思想退守到學術,文學的學術化真能挽救文學嗎?知識的獲取是重要的,但對于我們這些文學操守和學術信念隨時面臨誘惑、困惑和挑戰,以至隨時可能絕望放棄的青年學子,這些知識性的獲取僅僅是一時的興奮,當我們回到生存的泥淖揭示的焦慮圖景之中時,我們更需要的是信念、是熱情、是信仰、是立場。所以,我們更為關注維系學者學術熱情、學術信念的那些價值依據,是否能幫助我們擺脫困境,他們的文學學術追求是否還能葆有我們對文學的自由幻想。
許多優秀的學者充滿了學術自信和學術創新所彰顯的自足,這種自足性雖然回避了對當下文學境遇的關注和思考,但我們并不能據此做出他們放棄或停止了文學心靈與現實的對峙,而只是在一種堅毅的學術本位的立場上“反抗絕望”。這種反抗的形式對于個體的意義,遠遠大于對于整體性的文學生存的意義。放棄拯救的逍遙,往往連基本的責任感和勇氣都一起忘記了。而知識往往只是形成一種屏障,它制造的冷漠和遮蔽還不夠多嗎?對于文學本身而言,她的學術與性情的分野越來越具備某種合理性,文學學術闡釋的過度性和多重轉向,已經溢出文學的邊界,在一種膨脹和萎縮共同作用的巨大慣性中消耗自身的詩情,文學越來越不具備藝術的“透明”——“體驗事物自身的那種明晰,或體驗事物之本來面目的那種明晰”(蘇珊·桑塔格)。對于文學的學術主體而言,越來越喪失了直接面對文學的信心和熱情,往往只是揮舞理論等學術工具,沉浸在驅趕文學的虛假的興奮之中,他們真正對文學的詩性體悟要么逐漸具有私秘性,要么在麻木中消遁,當然我們隨時強調這種選擇背后的無奈,這種無奈背后鬼魅般的現實糾纏。文學的學術化使得文學越來越不像文學,與各種學科的交叉滲透反而讓文學沒有了自己的邊界和立場。作為一種文學的表象,它在越來越強調“規范”的發展中,基本喪失與心靈交流的審美功能和特有的價值指引。但這并不妨礙中文系日益蓬勃的“發展”,浩如煙海、汗牛充棟的學術成果占據著各種各樣的學術期刊,幫助人們晉級、升遷、畢業、求職。工具化的文學不但沒有了文學的自由,恐怕基本的學術尊嚴和立場也一起拋棄了,他們除了消耗大量的生命和資源之外,很難具備更高尚的功能。
在我們一再強調的生存困境的籠罩之下,中文系深層次的文學教育同樣不能避免工具理性的侵蝕。前一段時期曾經討論過的“考研”問題,其中很大程度上涉及中文系。《中國青年報》對某地方師范院校“考研”情況的報道,引起了許紀霖先生的同感,他在《考研為何重蹈高考覆轍》中講到,“那些考研基地出身的研究生們,除了筆試成績比較理想外,在面試及以后的學習之中,大多在知識訓練上表現出驚人的無知,且對專業缺乏起碼的興趣和熱情。”陳思和先生也在一個公開場合嘲諷某地考生“善于考試”。筆者恰恰正是“某地”的,但并不認為許、陳兩位先生的言論僅僅是一種地域偏見,他們恰恰是無法面對自己所從事的學科暗淡的人才前景,才發出這樣的感嘆的。但把矛頭僅僅指向“某地”或“某類院校”是不合理的。在考生眾多的省份,高考的結果并不能真正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淪落到小地方師范院校的平民子弟,想出人頭地就只有“考研”、“考博”,憑借學歷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中尋求生存的空間。而中文系的研究生因為“容易考”,逐漸成為趨之若騖的目標。沒有一種內在的旨趣的要求,純粹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自然不會給中文系的學術建設和人才培養帶來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即便后來繼續求學,也往往有著無法逆轉的生存慣性的烙印。文學僅僅是一種求生的工具,你甚至可以忽視它內在的價值召喚,就可以在其中混到一席之地,因為中文系早已經不能真正維系學術立場的純粹和容納自由的文學追求。“筆試成績比較理想”而“對專業缺乏起碼的興趣和熱情”,面對這種荒誕的結果,負責“筆試”的學校和老師不應該反省嗎?應試教育的“為考試而考試”的理念,制造了考試的倦怠和冷漠,其機械性、重復性、偽學術化,已經武斷地掌握了考生的命運和文學研究的命運。名牌大學中文系的本科教育,實際上同樣為社會培養“機器”,而不是為文學培養人才。它們優良的教育資源沒有真正作用于“文學”,某些名牌大學教授培養的引以為豪的一大批有文學潛質的學生,在生存的平臺上已經分化了,他們有的轉向,有的就業。因為即便他們“在知識訓練上表現出驚人的‘有知’”,那也無法回避他們在文學信仰的自由體認和實踐層面的“驚人的無知”。他們“得天獨厚”的生存視野和生存智慧告訴他們:文學是沒有“前途”的。另外一些被考試擋在正統的學院教育之外的文學“圣徒”,要么在生存窘態的擠壓下放棄,要么被文學鍛造成徹頭徹尾的零余人,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的折磨詮釋了,在一個不屬于文學的時代,熱愛文學是“有罪”的,在一個純粹幻想的目的的指引下,感受絕對無法純粹的命運的戲謔。
結語
執筆之際,又逢畢業生擇業,那種焦慮的漫溢制造的惶惶不可終日,像鬼魅一樣纏繞在年輕的臉龐之上。種種緊迫的生存圖景催生的任何選擇,都浸透了出賣自由和尊嚴的“迫不及待”和無可奈何,求職路上到處拖曳著急切、憂慮、憤懣、絕望的影子。職業本是大多數人走向社會、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它本身是沒有理由受到抱怨的。現存的生存境遇,還不至于讓一個大學生失業到一文不名、沿街乞討。但是,一方面整個社會不斷制造諸如財富、名望、機遇、時尚、高貴的欲望書寫,無孔不入地刺激著年輕人與日俱增的“物的依賴性”,誘惑和引導他們放棄一切“虛偽”的高尚、自由、尊嚴,去全身心投入到追慕“榮華富貴”的物欲爭斗之中;另一方面,嚴峻的就業形勢除了制造更逼仄的生存空間之外,并不能保證每個人都能夠享受影像里面承諾的“幸福”,而且社會權力運作造成的不公正,已經迫使他們把遵循必要的游戲規則,并能夠參與相應的利益分割作為進入社會的“必修課”。所以,一種健康合理的職業選擇根本無從形成,社會所“培養”的人才繼續服務于它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破敗的肌體。“沐浴”過文學教育的人,除了感受到更多的壓力和競爭之外,沒有什么特殊的區別,“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魯迅)。
一個缺乏智勇雙全的“自由人”的時代,文學的搖旗吶喊者往往不是戰將,不是血染沙場的鏖戰——根本不存在劍拔弩張的真的戰場;而是往往成為小丑,是粉墨登場的插科打諢,是嘩眾取寵的沽名釣譽,或者光彩些,是執迷不悟、踉踉蹌蹌的夢游。層出不窮的文學事件后面赤裸裸的功利性色彩,制造的不是越來越多的詰問和反思,不是文學心靈夢魘般的椎心之痛,而是諸多無奈乃至自覺的參與,是喪失了自由追求的麻木。恥辱寫在臉上,但我們卻無動于衷、安之若素。肆意侮辱自己和他人的智慧和良知,已經成為我們時代具體的生活態度和“娛樂方式”。“侮辱”是一個本該謹慎使用的沉重的道德姿態,但在一個道德的力量十分微弱、道德的界限無限模糊的語境里,它與無原則、無尊嚴的贊頌沆瀣一氣。
盡管我言說的對象是學院內的文學教育,但實際上是受困于時代整個的文學境遇;盡管我是在闡揚一個宏大到甚至有點空浮的所謂本質性價值——關于自由,但它背后實際上并不缺乏,而是充斥著悖謬卻又被時刻忽視的文學事實;盡管我是以一種似乎“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態憤世嫉俗,而實際在頑固的現實面前,沒有誰可以憑借所謂勇氣和智慧得以逃脫。“種牡丹者得牡丹,種蒺藜者得蒺藜”,時代最不幸中之最不幸乃是,愛人的人只是制造分裂和仇恨,復仇之劍于冷漠的世界毫發無損,全部指向自身脆弱的承擔,貝多芬如是,卡夫卡如是,魯迅如是……我豈敢自比于先賢圣哲,只是可憐他們的癡隋和努力。語言闡釋功能的輕浮、混亂、泛濫,已經使得任何言說都面臨被自己“出賣”的危險,因為我們真的并不缺乏對自由缺失的反思,但我們很難看到“失敗的英雄”、“韌性的反抗”、“敢單身鏖戰的武人”、“敢撫哭叛徒的吊客”,很難看到我們所期望的變化……
在《摩羅詩力說》里,魯迅先生講:“遞文事式微,則種人之運命亦盡,群生輟響,榮華收光;讀史者蕭條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記,亦漸臨末頁矣。”那是1907年,上個世紀初。如今又臨世紀之初,文事是否式微很難遽下判斷,風光與熱鬧每天都于文事中發生。我只能回到自己能夠切身體驗的學院文學教育上,我想,所謂“文事式微”并非文壇之冷落,而是文學自由精神之失。承擔著整個社會正統的文學賡續的大學文學教育,如果喪失了自由精神的自覺追求,無論如何都是可悲可嘆的。我們繼承和擁有了上個世紀初的自由呼喚者給我們帶來的財富:大學及大學里的文學教育,但我們如何將此財富傳承,并保持一種自由體認上的發揚,這是每一個熱愛文學并以此為志業的人都應該嚴肅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