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文豐 普 照
北京近代建筑的歷史發展呈現出中與外、古與今多種風格體系的交融與雜糅,北京近代建筑便成為這種多元文化下的歷史見證。
北京的西洋式建筑是隨著基督教的東傳,由意大利傳教士孟特·高維奴(Giovanni di Monte Covino,1237—1328)等人建立教堂開始的。他們先后于1299年和1305年在元大都建立起兩座教堂。現在這兩座教堂雖已不存,但卻成為西洋式建筑進入北京的先聲。
明末清初,利瑪竇等傳教士再次將基督教傳入北京,他們去世后,葬在阜成門外滕公柵欄墓地,其墓制也體現出西洋風格。康熙至雍正年間,北京的基督教建筑完成了由中國傳統形式向西洋風格的轉化。乾隆十年(1745年)至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在西郊圓明園東北部建成了西洋樓建筑群,這組建筑由外國傳教士郎世寧、蔣友仁、王致誠、利博明等人繪制圖樣,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興建的西洋式建筑,對北京近代建筑史的發展,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從1840年起,近代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隨著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不斷入侵,中國舊有的文化觀念受到很大沖擊,從“天朝上國”的自大心態轉而變得盲目自卑,認為“凡是西方的都是好的”,這種影響反映到建筑式樣上,就是大規模仿效“西洋樓式”建筑的興起。
圓明園西洋樓建筑群總體上反映歐洲巴洛克建筑風格,局部體現了中國民族傳統式樣。它是西方傳教士繪圖,由中國匠師實際建造的,體現了他們卓越的創造性和高超的技術。隨后上行下效,這一建筑式樣傳入民間,逐漸有商鋪、民宅等仿照這一風格加以應用。到19世紀末,西風東漸,這種“西洋樓式”建筑在北京更是盛行一時。從皇家宮苑、政府機關到商戶鋪面、普通民宅等,這種風格都有所體現。
當時的中國工匠由于沒有受過正規的西方建筑學教育,只是根據以往見過的西洋式建筑,結合自己的經驗與理解,簡單地加以模仿發揮來建造此類作品,因此這種所謂的“西洋樓式”建筑,只不過是基于我國傳統的構造技術,在局部運用西方建筑手法(如拱券、柱式、裝飾紋樣等),建成的一種形似而質異的奇特作品。這類作品不中不西,非土非洋,是近代早期東西方建筑文化交流融合的產物。
這種建筑的官式代表作品包括頤和園清晏舫、萬牲園暢觀樓、六國飯店、中南海海晏堂、清陸軍部衙署等。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建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外形仿歐式風格,但其建筑材料、施工水平與中國傳統建筑相比沒有根本變化,仍以中國傳統木結構承重為主,坡面屋頂,建筑裝修方面總體采用了西洋風格,但局部紋飾又摻入中式元素。
至于流入坊間的“西洋樓式”建筑類型,則如宅院西洋門、商鋪門臉房等,大多是采用西洋拱券、柱式,面闊一至三間,在門楣處常置橫匾題額,以挑檐承托三角山花,高大其體量,美觀其裝潢,給人賞心悅目之感。在細部上多用中西合璧圖案紋樣,或加高大罩棚、鐵藝欄桿,或做線腳、堆塑、西洋徽志等,形式自由,變化多樣,沒有固定的程式,多是我國工匠自出機杼之作。這類建筑形式,以前門外大柵欄、王府井——東單商業區較為普遍,在清末民初頗為流行。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建筑除了仍在延續傳統理論方法之外,隨著西學東漸,外來的西洋式建筑也逐漸增多,從而在中國近代建筑史上形成了以模仿或照搬西洋建筑為特征的一股“洋風”。這股“洋風”建筑類型,在北京的20世紀前20年里風靡一時,蔚為大觀。上至國家機構、高門府邸,下至商鋪作坊、平民小戶,均以此類風格為尚。
“洋風式”建筑,一般專指移植到北京的西方古代建筑式樣,多為外國建筑師創作,以清代中期四大天主教堂先后改建成西洋風格為萌芽,以20世紀初帝國主義列強在東交民巷地區大規模興建使館建筑群為肇始。整個二十世紀前20年里,是“洋風式”建筑的鼎盛時期,成為北京當時多種建筑形式中的主流作品。
近代以來,中國飽受西方列強的欺凌壓迫,東交民巷地區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一處使館聚集地。1860年,英、法、俄三國分別與清政府簽訂《北京條約》,最先在東交民巷地區設立使館。其后美國、荷蘭、比利時、西班牙、意大利、德國、日本、奧匈等國紛紛效仿,迫使清政府承認其權益,先后在東交民巷一帶圈地占房,設立使館。這些國家的使館建筑雜處在東交民巷的衙署、公府、民房之間,尚不足該區域面積的二十分之一。但在1900年,東交民巷的大部分使館在義和團運動中被摧毀,隨后八國聯軍迫使清政府簽訂《辛丑條約》。該條約規定了東交民巷地區的使館界限,各國列強在此范圍內擁有行政管理、駐兵、司法審判等特權,不準中國人居住,使館界內事務清政府無權干涉,儼然成為“國中之國”,并最終奠定了東交民巷使館區的格局。此后這里建造了包括使館、兵營、練兵場、海關、教堂、郵局、銀行、醫院、公司、會所等各類西洋建筑形式。它們多是二至三層洋房,長方形平面,斜面屋頂,磚石結構,拱券門窗。這些迥異于北京傳統磚木結構房屋的西洋景,呈現出千姿百態的西方建筑風格類型,開北京大規模興建“洋風式”建筑之先河。隨后不久,北京的政府機關、學校、工商業、交通建筑等,莫不以“洋風”為尚,紛紛延請外國建筑師,參與北京城市的規劃建設。
從1905年起,清政府實行“新政”,在北京興建了一批頗具特色的“洋風式”建筑。其中,政府機關包括資政院、大理院、軍諮府、外務部迎賓館等;新式學校包括京師大學堂及其分科大學、京師女子師范學堂、順天中學堂、陸軍貴胄學堂、清華學堂等;工商業、交通建筑包括大清銀行、北京飯店、京奉鐵路正陽門東車站、京漢鐵路長辛店機車廠、京師自來水公司、華商電燈公司、丹鳳火柴公司、溥利呢革公司等。
進入民國以后,北洋政府掌控了國家政權。1913年在宣武門西的象房舊址建成國會議場,它沿用了清末京師法律學堂的舊有建筑,只在其西側添建了眾議院、總統休息室。這兩棟建筑體現了德國文藝復興風格,但形制簡單,質量不高,與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的身份很不相符,暴露了北洋政府虛假民主的本質。與此相對在其他領域里,“洋風式”建筑卻異彩紛呈,各具特色。如大陸銀行、鹽業銀行、北大紅樓、財政部印刷局等體現西洋古典風格,北京飯店中樓、潞河中學原教學樓、京華印書局體現折中主義風格,勸業場體現了巴洛克風格,北京水準原點、保商銀行體現文藝復興風格。
這些“洋風式”建筑多為外國建筑師任意模仿各種西洋風格流派,或以各種西洋建筑元素自由組合拼湊一起。它們不講求固定的法式,只追求比例均衡,注重形式之美,從而在北京形成了西方不同歷史時期,多種地域風格的建筑式樣。
然而隨著時間進入20世紀20年代,北京的“傳統復興式”建筑逐漸取代了“洋風式”建筑,成為建筑行業的主流。一方面這是由于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美各國經濟蕭條,西方的文化價值觀受到沖擊,中國傳統文化被重新關注,于是在中國的外國建筑師也受此風影響,將中國傳統建筑元素添加到其設計的作品當中。另一方面,由于民族意識的自我覺醒,作為弘揚中華文化的表現形式,傳統建筑風格也重新為建筑師青睞,并結合當時的新技術、新工藝,逐漸發展成為一種具有時代意義的近代建筑風格。隨著這兩方面因素的相互交織與影響,使得北京近代建筑的歷史發展呈現出中與外、古與今多種風格體系的交融與雜糅,北京近代建筑便成為這種多元文化下的歷史見證。
北京現存最早的“傳統復興式”建筑,是建于1907年的中華圣公會教堂,位于佟麟閣路85號,為市級文保單位。其平面呈拉丁雙十字架形,灰磚清水墻,屋頂為中式兩坡頂,灰筒瓦屋面。頂部有兩個八角攢尖小亭作為天窗和鐘樓,并向東西兩側伸出兩道橫翼,南側較長,北側的較短。其內部結構以木柱、桁架支撐屋頂荷載,地面鋪設木質地板。教堂四周圍以中式紅木圍欄,雕有中式花草圖案,圣壇擺設為中式傳統家具、扇。教堂內設圣洗池,并且配備有完整的上下水裝系統,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進入20年代,北京的“傳統復興式”建筑發展進入高潮。其中尤以北京協和醫學院新校舍(1919~1921)、燕京大學建筑(1919~1926)、輔仁大學主樓(1928~1930)、北平圖書館新館(1929~1931)最為典型。這些建筑均為磚墻承重的大屋頂中式風格。協和醫學院延續了豫王府舊址的清代官式風格,而體量上遠突破之。燕京大學依托西郊皇室園林背景,結合山形水勢,建筑以廡殿、歇山頂為主,輔以青綠斗拱、紅柱白墻,為外國建筑師運用中國傳統建筑之比例權衡最為準確者。輔仁大學主樓將西方修道院與中國古代城堡的形式結合起來,四面圍合,頂部設置城樓、角樓和雉堞,造型上的馬頭墻、雕花斗拱等又體現出南方祠廟的建筑特征。北平圖書館新館則仿照了故宮文淵閣的造型,比例端莊,色調淡雅,延續了傳統藏書樓的風格。
以上這些作品均出自外國來華的建筑事務所或建筑師。他們利用新型建筑材料(混凝土),擺脫了木材的束縛,突破了中式傳統的建筑尺度,使此種建筑更加高大宏敞,靈活多樣,反映出外國建筑師在近代北京多元文化的社會背景下,對本地傳統文化的吸納與應用。現在這些建筑均為市級、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得到了較好的保護。
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留下的創傷,暴露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矛盾。這種矛盾體現在建筑學領域,除了時代風格上的新舊之爭,還包括政治、經濟、審美等種種社會問題。于是一批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思想敏銳的青年建筑學者,面對千瘡百孔的社會現實,提出了較為徹底的建筑改革主張,從而在世界上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現代建筑運動。
現代建筑運動的倡導者們更著眼于普通民眾,提出“要使建筑幫助解決當時西歐社會由于政治、經濟動蕩而陷入的生活資料嚴重匱缺,特別是公眾住房極端緊張的困境”。其方法就是運用新的工業技術與建筑功能相互統一,從而達到實用、美觀、高效等目的。在設計上,他們發揮鋼筋混凝土等新材料的性能,在較小的空間中解決功能性問題;在形制上,他們多采用高層平屋頂、素面抹灰墻、大玻璃窗等布置,建筑樸素清新,美觀實用。這些突破以往模式的建筑被稱為建筑中的“功能主義”、“理性主義”或“現代主義”。它特別適用于經濟復興后的新型住宅、廠房及公共設施建筑,從而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逐漸流行于歐美各國。
從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隨著西方現代主義建筑思潮的發展與傳播,這種新建筑式樣很快便傳入中國。1930年前后,在上海、天津、武漢、青島、大連、沈陽、長春、哈爾濱等地都出現了現代主義建筑作品。在這些城市中,現代建筑設計形成規模,明顯改變了城市的整體風貌,也對周邊地區產生影響。
然而,這種影響對北京來說是有限的。北京只有零星的“現代主義”建筑出現。如梁思成對王府井仁立公司鋪面的改造(1932年),他主持設計的北京大學地質館(1934年設計,1935年建成)、北京大學女生宿舍(1935年建成),楊廷寶設計的北京交通銀行(1931年)等。梁思成、楊廷寶等人是我國接受西方正規建筑學教育的第一代建筑師,他們在留學歐美期間,正值“現代主義”建筑思潮盛行,受此影響,在他們的建筑設計中,“現代主義”元素均有所體現。但他們的“現代主義”作品并不是照搬歐美模式,而是與20世紀20年代的“傳統復興式”風格交流融合,從而產生了激發我國民族意識的所謂“傳統主義新建筑”。
這種建筑普遍運用了先進的鋼架、混凝土等新式材料,體量大小可隨意變化,但外形美觀大方,沒有任何與結構無關的裝飾,重視功能實用,注重環境衛生。這些都迥異于東西方傳統的建筑理念,是一種更為高效、集約的建筑形式,體現了“現代主義”的本質特征,是科技進步、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
“傳統主義新建筑”與西洋式建筑相比,無論造型、構圖以及裝飾細部均有大幅度簡化,給人以清新之感。與外國建筑師設計的“傳統復興式建筑”相比,“傳統主義新建筑”在造型上更加樸素,內部空間分布更為合理,配套設施趨于現代,充分體現了形式為功能服務的設計思想。如楊廷寶設計的北京交通銀行為磚混結構,外墻處理簡潔,內部裝修運用中國傳統式樣,并結合先進的技術材料,充分體現了銀行建筑穩固、氣派、誠信的功能氣質。而梁思成設計的北大女生宿舍則是小型公寓式的代表。建筑平面呈方正的曲尺形,內部每間以單元房排列,向外側開方窗,比例協調,兼有對平素外立面的裝飾作用,經濟實用。
雖然北京的近代建筑中“現代主義”作品較少,但它們多是出自名家巨匠之手,在全國范圍內都具有典型性,對后來的建筑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中國建筑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也是北京城建史上的一筆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