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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陽四知館刊本鐘惺評本《水滸傳》,首次采用單幅整頁插圖且配之以像贊圖詠,在《水滸傳》插圖本中影響很大。關于鐘評本的研究,比較重要的論文有曦鐘《鐘伯敬先生批評水滸忠義傳》、劉世德《鐘批本〈水滸傳〉的刊行年代和版本問題》、[日]佐藤煉太郎《關于李卓吾評〈水滸傳〉》以及張天星《論〈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的評語與李贄思想的矛盾——兼論該評本的評者歸屬問題》等,其中以孫楷第的判斷“內容文字,與李卓吾本略同”,為學界公認,即鐘評本沿襲了李評本。但是,對于李評本乃葉晝偽托之說,“由于缺乏確切的文獻記載,在具體談到評者問題時,學術界多采取較謹慎的態度。……既然現存文獻無法直接證明李本的評者,那么能否從李本評語所流露的思想風格入手探討其評者呢?”也就是說,至今尚沒有確切文獻證明葉晝就是李評本評點的作者。學界大多利用盛于斯《休庵影語》和錢希言《戲瑕》的記載,或從評點思想與風格解讀切入,認為李評本“出自葉晝之手是可信的”。
但是,由于學界不能從評點中尋覓出葉晝偽托的確切證據,所有的證明都可視為旁證,不足以令人信服,故至今仍有學者對葉晝偽托說提出質疑,認為容本等評點當出自李卓吾之手。筆者在閱讀四知堂本插圖的時候,即找到了葉晝偽托李評的直接證據,從而將明末即盛行的葉晝說坐實。
四知堂鐘批本卷首有插圖共39幅,除首尾二圖外,均有圖詠。曦鐘、劉世德均注意到了插圖與題詠,其中曦鐘稱:“第二十八頁正面則是題詩……詩署名“無知子”作,其余題詠均無署名。”劉世德感嘆:“除第二十八圖的題詠外,其他三十六首題詠,都沒有署作者的姓名。唯獨第二十八圖的題詠,一首七絕,署‘無知子’作。無知子當然是化名。不知他姓甚名誰?”二位前輩均敏感地意識到“無知子”是個突破口,至于“他姓甚名誰”至今沒有學者給予正面回答。

圖
1鐘批
《水滸傳
》“天書群雄排座次
”以及
“李逵壽昌縣喬坐衙
”、“梁山好漢劫法場
”、“柴進門招天下客
”像贊
,見
《古本小說叢刊
》第
24輯卷首
。

這一段文字說的很清楚,由于李卓吾在當時的巨大影響,“坊間種種借溫陵之名以行者,如《四書第一評》、《第二評》、《水滸傳》、《琵琶》、《拜月》諸評,皆出文通手”。也就是說,葉晝的評點皆托名李卓吾,至于托名是出于葉晝本意還是書商射利,不得而知。但是,根據周亮工所言,葉晝“或自稱錦翁,或自稱葉五葉,或稱葉不夜,最后名梁無知,謂梁溪無人知之也”,在眾多的自稱名號當中,“最后名梁無知”,“梁無知”是葉晝相對固定的稱號。而四知館鐘評本像贊中署名“無知子”,毫無疑問就是“梁無知”,也就是葉晝。

昔人著贗籍,往往附會古人之名。然其名雖假托乎,其書不得謂偽也。今人則鬻其所著之書,為射利計。而所假托者,不過取悅里耳足矣。夫贗至今人,而淺陋則已極也!……比來盛行溫陵李贄書,則有梁溪人葉陽開名晝者,刻畫摹仿,次第勒成,托于溫陵之名以行。往袁小選中郎嘗為余稱李氏《藏書》、《焚書》、《初潭集》、《批點北西廂》四部,即中郎所見者亦此而已。數年前,溫陵事發,吳中鋟藏書版并廢,近年始復大行,于是有李宏父批點《水滸傳》、《三國志》、《西游記》、《紅佛》、《明珠》、《玉合》數種傳奇及《皇明英烈傳》,并出葉筆,何關于李?……晝,落魄不羈人也。家故貧,素嗜酒,時從人貸飲,醒即著書,輒為人持金鬻去,不責其值,即所著《樗齋漫錄》者也。近又輯《黑旋風集》行于世,以譏諷進賢,斯真滑稽之雄也!

從上述文獻來看,葉晝評點水滸托名李卓吾,有與他同時的文人筆記所證。而筆者所發現的鐘評本像贊署名“無知子”即“梁無知”即葉晝,則是葉晝偽托鐘惺的直接證據。
從鐘評具體的內容上看,它和李評之間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有些評點的文字形式上雖有出入,但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前后相襲、因循剪裁的蛛絲馬跡。這說明鐘評內容實源自李評,也可說找到了李評本實為葉晝評點的內證。
首先,從李評本和鐘評本的回末評比較來看,兩者之間存在大量雷同。李評本除第八十六回缺評之外,其他各回均有回末評,共有回末評99則。鐘評本回末評有97則,缺第七、第二十四、第三十七回的回末評。經比較,李、鐘評本共有26回的回末評文字完全相同,有46回的回末評在文字上略有差異,但意義接近或相同。兩本之間只有20回的回末評差異比較大。兩本之間密切聯系不言自明。

鐘本回末評剪裁李評,另外一種更常見的情況是概括李評的大意,使文字更簡。比如,六十七回李評曰:“李卓老曰:‘突出李大哥一段大奇。又曰李大哥作事奇絕,此番又干這件大功,幾曾如他人興兵動眾而來乎?關勝當無面目見李大哥矣!’”鐘評作:“突出李大哥一段大奇。不必興兵動眾,又干這件大功,李大哥作事奇絕。”七十八回李評曰:“李禿翁曰:‘《水滸傳》文字不可及處,全在伸縮次第。但看這回,若一味形容梁山泊得勝,便不成文字了。絕妙正在董平一箭,方有伸縮,方有次第,觀者亦知之乎?’”鐘評作:“文字要有伸縮,董平一箭,正是伸縮,絕妙處不可不知。”二十四回李評曰:“李生曰‘說淫婦便像個淫婦,說烈漢便像個烈漢,說呆子便像個呆子,說馬泊六便像個馬泊六,說小猴子便像個小猴子,但覺讀一過,分明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聲音在耳,不知有所謂語言文字也。何物文人,有此肺腸,有此手眼!若令天地間無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不知太史公堪作此衙官否?’”鐘評作:“說淫婦便像個淫婦,說烈漢便像個烈漢,說呆子便像個呆子,說馬泊六便像個馬泊六,說小猴子便像個小猴子,是天地間絕奇文字。”鐘評對李評前一句中舉例部分完全照抄,而對后面評介、感慨部分則以“天地間絕奇文字”概括之。鐘評本中這種繼承李評文意,并加以概括使文字更簡的情況也是隨處可見。
鐘評回末評簡于李評,還因為鐘本回末評直接刪減李評的內容。李評本的許多回末評往往不止一段,在“李卓吾曰”、“李和尚曰”、“禿翁曰”之后,常以“又曰”增添評論,并且兩段評論截然相別。但是這在鐘評本回末評中是看不見的。鐘本回末評都只有一段。比如四十五回,李本回末評有兩段文字,上段:“李生曰:嗚呼!天下豈少有用之人哉,特無用之者耳……今天下豈少石秀其人哉?特無楊雄耳!可嘆,可嘆!”感慨天下人才知遇之難。下段:“描畫淫婦人處,非導欲已也,亦可為大丈夫背后之眼。鄭衛之詩皆然。”提示“淫婦人”的描畫在整個文本中的作用。鐘本回末評則取上段文意,而刪掉了下段。其他像四十四回、六十九回、七十五、八十四回等都是如此,李評為兩節而鐘評只取其中一節。
杭州容本刊刻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鐘評成書于天啟年間,鐘評是在容與堂繁評的基礎上刪節而來。這個論斷還可以在鐘評本中找到一個最直接的證據。就是第六十回回末評,鐘評不僅與李評完全相同,而且本應刪掉的“李和尚曰”四個字也因疏忽沒有刪掉。鐘評就成為總評:“李和尚曰:‘這回文字沒身份,敘事處亦欠變化。且重復可厭,不濟,不濟’。”一下子將鐘評照抄李評的馬腳直接露了出來。
李評本最后附有《批評水滸傳述語》、《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劣》、《忠義水滸傳敘》等總評文字,而鐘評本前面有《水滸傳序》、《水滸傳人品評》和插圖畫贊等總評內容。兩者比較,也可發現兩者之間的雷同和相似。
人物評價的立足點和取義上高度一致。比如對魯智深的評價,李評集中在一個“佛”上,單是第四回,李評本在夾批、眉批中針對魯智深就下了38個“佛”字。回末評更是圍繞“佛”這個關鍵詞展開:“此回文字,分明是個《成佛作祖圖》。若是那班閉眼合掌的和尚,決無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樣盡好看,佛性反無一些。如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鐘評本與之比較,文字雖然不同,但評論的立場、觀點完全一致。鐘評本前面的《水滸傳人品評》對魯智深評曰:“(魯智深)率性所為,不拘小節,此正是后來成佛作祖處,如今人假慈悲者,畢竟濟得甚事……”第三幅插圖《智深怒打鎮關西》配詩為:“俠氣楞楞壓泰華,殺人救人恰當家。只因合六機鋒利,博得瞿曇第一花。”前者強調魯智深率性近佛,后者認為魯智深在整個《水滸傳》中“博得瞿曇第一花”。兩個本子評論的立足點都是魯智深成佛作祖的最后歸宿,論點都是魯智深具有佛性,論據都是魯智深的率性真實。
李評和鐘評文字形式的差異,掩蓋不了兩者內在的相同。李評本在卷首的《批評水滸傳述語》認為“《水滸傳》足以發抒憤懣”,“玩世之詞十七,持世之語十三。然玩世處亦持世心腸也,但以戲言出之耳。高明者自能得之語言文字之外”。鐘本卷首《水滸傳序》謂:《水滸傳》是“寓言此托意彼”,“玩世、丑世,復用悲世,寸寸熱腸,幾乎欲笑不能,欲哭不能矣”,“吐世人不平之氣于一百單八人”。兩者對《水滸傳》的總體評價,一個是說“發抒憤懣”、“戲言出之”,一個是說“吐不平之氣”、“言此托彼”;一個用“玩世”、“持世”,一個用“玩世”、“丑世”和“悲世”,辭近而意同,反映了兩評對《水滸傳》總體看法的一致性。鐘本《水滸傳序》中謂:“總之世人先有水滸傳中幾番行經,然后施耐庵、羅貫中借筆墨拈出……世云先有淫婦人然后以楊雄之妻、武松之嫂實之,世之先有馬泊六,然后以王婆實之。世上先有家奴與主母通,然后以盧俊義之賈氏、李固實之。若管營,若差拔,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陸謙,情狀逼真,笑語欲活,非世人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嘔血十石,安能有此筆舌也?”這么一大段文字與李本《水滸傳一百回文字優劣》中的完全相同,只是“安能有此筆舌也”在李評中改為“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同樣,鐘評本《水滸傳人品評》中的一些內容也系從李評本的相關總評轉移而來。比如其前三位人物的品評就直接是從《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劣》中摘錄而來。只不過在形式上做了改變,將多人合于一文之評論,改為一人一段的分段評論,將原文李逵、宋江、吳用的順序改為宋江、吳用、李逵的順序,文字內容則完全一致。

再回到四知館鐘評本插圖像贊上來,“無知子”葉晝既已創作了37篇(首)圖詠,由于每篇圖詠采用不同字體刻印而成,且漶漫不清,辨認有難度。既明確像贊是葉晝所作,必然會帶來新的啟發,茲略述之。


再次,像贊深化了文本細節,從而促進讀者對于文本的理解。如第八幅插圖“汴京城楊志賣刀”像贊:“床頭黃金殘復殘,架上寶刀閑復閑。欲覓當家難復難,光射牛斗寒復寒。右調字字雙。”實際上把文本中楊志英雄落魄的情境進一步強化。像贊在描述圖像的基礎上,抒發了葉晝對現實社會的感慨。如第十九幅插圖“劫法場”像贊:“激起牢騷不顧身,梁山千載負高明。年來多少英豪屈,安得如君錦旆臨!”雖是贊嘆梁山好漢負義而起,實則對現實中英豪受屈深表同情,呼喚好漢的出現。而第六幅插圖“柴進門招天下客”像贊:“李卓吾曰:‘孟嘗門下三千客,狗盜雞鳴絕可憐。自脫秦關歸去后,始知二子善參禪。’世上羞小節者決非英雄,具異眼者別有結納,仰俯古今,可勝浩嘆耳!”(筆者注:李卓吾出自《焚書》卷六《贈兩禪客》,原本“善參禪”作“會參禪”。)結合葉晝的實際生活狀況,根據上文錢希言《戲瑕》的記載:“家故貧,素嗜酒,時從人貸飲,醒即著書,輒為人持金鬻去。”可知葉晝對于柴進不拘小節、好結納天下義士的贊嘆,實則是自己對于現實中柴進的呼喚。諸如此類的像贊,抒發了葉晝對于現實的不滿。

由于文學研究與插圖研究分屬不同的學科,且插圖研究長期不為學界所重視,對于四知館鐘評本像贊中出現的“無知子”,雖然陳熙鐘、劉世德二位前輩三十年前就予以關注,但是“他姓甚名誰”鮮為學界所知。筆者既已經論定“無知子”即葉晝,歷史文獻與評點文本相互印證,則可將鐘評、李評皆坐實為葉晝所評。這為深入研究葉評與李評提供新的參照。
注
:①⑨ 曦鐘《鐘伯敬先生批評水滸忠義傳》,《文獻》第十五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第42-52頁。

③ [日]佐藤煉太郎《關于李卓吾評〈水滸傳〉》(張志合譯),《黃淮學刊》1991年第3期。
④⑥⑦ 張天星《論〈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的評語與李贄思想的矛盾——兼論該評本的評者歸屬問題》,《江淮論壇》2007年第1期。
⑤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184頁。
⑧ 如田冬梅、張穎夫《從禪宗思想辨析“李評本”〈水滸傳〉之真偽》,《安徽文學》2011年第9期。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木刻插圖與明清小說戲曲傳播”(項目編號:07czw01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