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在,歐陽俊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2012年8月3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 《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二次修正),其重要內容之一是增設了小額訴訟制度;設置小額訴訟制度目的是為了及時解決大量的小額民事糾紛,提高審判效率,降低當事人訴訟成本,合理利用司法資源。而在此之前,最高院已在一些法院進行了小額速裁程序的試點工作,以便為民事訴訟法的修改完善提供實踐經驗。但在試點中,出現了受理案件類型單一、調撤率過高和當事人對小額訴訟程序選擇的積極性不高等問題。本文結合試點運行情況,從小額訴訟程序設計的目的出發,以當事人之程序保障為角度,并在比較有關國家和地區的相關制度之基礎上,認為小額訴訟的程序設計應結合中國國情,在追求效率的同時不能忽視公正程序之保障,應通過設立簡易兩審終審制和假執行制度,以實現公正和效率的平衡。
在修正《民事訴訟法》之前,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部署,小額速裁的試點工作就在全國90個基層法院展開。[1]在試點中小額速裁程序必須由當事人雙方自愿選擇后才能適用,但在實際運行中出現了一些問題,與設計此程序的初衷相偏離。
1.雙方合意選擇小額速裁案件比例較低。在法院主動提供諸多優惠政策(包括免收訴訟費、節假日、夜間開庭、縮短審限等),并做大量工作的情況下,當事人選擇此程序的比例依然較低。上海4家試點法院前三個月,選擇比例為22.5%。[2](p98)湖北省4家試點法院,開展試點近1年期間,共受理一審民事案件12423件,符合小額速裁受理條件案件3356件,當事人選擇適用的有694件,占符合小額速裁條件案件的20.68%,占一審民事案件受案總量的5.59%。[3]根據武漢市江漢區法院的報告,在2011年5月至10月期間,共受理民事一審案件2044件,符合小額速裁條件的有498件;雙方同意選擇的有216件。①江西省共有4家試點法院,2011年5月至2012年3月底,試點法院有關案件數量比例見下表。[2](p194)

上饒萬年縣法院小額訴訟案件結案數 54 55 131 146新余渝水區法院南昌青山湖區法院吉安安福縣法院占一審民事案件比例 2.76% 7.62% 11.76% 11.07%
2.受理案件類型本身易于調撤并且集中度較高。從小額速裁案件類型來看,案件本身易于調撤,不需要一審終審制也可以達成調撤協議,快速結案。浙江省試點法院案件類型主要集中在道路交通事故賠償糾紛、買賣合同糾紛、勞動報酬糾紛、民間借貸糾紛等案件類型。江西省試點法院案件類型,主要包括民間借貸、租賃合同、物業合同和機動車交通事故損害賠償等。[4]南昌市青山湖區法院以物業案件占絕大多數。[5]武漢市江漢區法院受理的小額訴訟案件中,案件類型主要集中在物業管理服務合同糾紛,比例達到87%。
3.結案方式畸形發展。上海市法院5萬元以下的案件由當事人選擇適用,結案方式以調撤為主,以判決結案的占不到2%。[2](p98)江蘇省4家試點法院一年內共受理小額速裁案件4558件,調撤案件4432件,調撤率達到96.6%;在以判決方式結案的156件中,僅有1件當事人提出異議。[2](p195)浙江試點法院結案以調解、撤訴為主,調撤率約在94%左右,遠高于一般簡易程序和普通程序,有的法院的自動履行率達到100%。[4]南昌市青山湖試點法院一年內79件小額速裁案件均以調撤結案,案件異議率為零。[2](p195)試點近1年期間,湖北省4家小額速裁試點法院適用小額速裁處理的案件有694件,調撤率為97.9%,判決率僅2.1%。[3]武漢市江漢區法院216件小額速裁案件中,結案方式幾乎全部是調解或撤訴,只有1件是判決方式結案。結案方式出現了“只調不判”之畸形發展的趨勢。
另外,在小額速裁程序的運作中還存在“先調后立、不調不立”的不規范做法,即有些案件是先調解或撤訴結案,然后再作為適用小額速裁程序的案件進行處理。
設計簡單的一審終審制度使程序保障不足,法官與當事人在心理感受和切身利益上都產生了失衡,所以產生了各種偏離程序價值目標的現象。
1.當事人的成本收益分析。
當事人訴訟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公正的判決,而合理、公正的訴訟程序不僅可以保障實體公正的實現,而且通過程序可以使判決正當化,使敗訴方服從判決結果。如果有程序選擇權,當事人往往不愿意選擇一審終審,而愿意通過兩審終審獲得更多的保障。實踐中,當事人之所以上訴,有些確實是一審判決錯誤,而有些則是對一審法官的判決持懷疑態度,希望有一個更權威的審判組織重新做出判斷。[6](p222)這種心理可以概括為當事人對公正的合理懷疑,如果不通過合理的程序來消除這種懷疑,司法的公信力將下降,并可能導致申訴上訪率上升。
如果訴訟成本大于訴訟標的金額,當事人就會面臨著兩難選擇:用較多的金錢去謀求較小權益的實現或者干脆放棄權利。無論哪一種選擇,都是不利益的,而這種不利益是由國家的訴訟制度引起的。[6](p26)設計小額訴訟程序的目的就是要避免這種不利益。所以在實現正義的基礎上提高效率是小額訴訟程序的應有之義。
2.法院和法官的成本收益分析。
小額訴訟試點中出現了小額訴訟案件案源不足,結案方式單一和基層法院成本增加等問題,并且加大了基層法院壓力和一線法官的審判風險。
首先,小額訴訟受案數量較少,所占一審民事案件比例不高,沒有有效解決案多人少的矛盾。小額訴訟的理論依據之一是 “費用相當性原則”,即根據案件金額對糾紛作出分類,分別適用繁簡不同的程序,以保持案件重要性與訴訟耗費的基本相當。[6](p22)如何通過制度設計使有限的司法資源,解決更多的糾紛,以達到糾紛解決效果的最優化,使社會整體正義得到最大化實現,①日本學者小島武司認為,世界各國訴訟制度面臨的首要問題是法院能否迅速、公正地處理案件;社會每一個角落能否都得到適當的救濟,正義的總量也即整體正義是否能達到令人滿意的標準,是衡量一國司法水準高低的真正尺度。參見(日)小島武司:《司法制度的歷史與未來》,汪祖興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35頁。是各國面臨的共同問題。
但是從上述試點法院的實踐來看,符合小額訴訟受理標準的案源不足,而且,基層法院所付出的工作量總體上看并不會減少,導致小額訴訟程序并不能減輕法院的負擔。修正后的《民事訴訟法》第一百六十二條規定:“標的額為各省、自治區、直轄市上年度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百分之三十以下的,實行一審終審。”按國家統計局發布數據,2011年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為24556元,標的額在7366.8元以下的案件可以進入小額訴訟程序。結合試點的情況看,這類案件進入法院訴訟的數量應不大,占法院受理案件的比例也很小。
其次,在試點中,由基層法院受理小額訴訟案件,基層法院中主要由人民法庭承辦此類案件,一審終審制度無疑加大了人民法庭的工作壓力。另一方面,基層法院作為案件異議受理機關要增設異議受理和審查的機構,比如試點法院成立了法庭指導小組,指派專門法官來負責此事,并且在立案庭設專人篩選案件。從立案到夜間、休息日開庭,到案件異議審查,到轉換為普通程序,一切工作都是在基層法院內部進行,基層法院承擔了中級法院的部分二審職能。小額訴訟程序所減少的一些程序是柔性的,但以上增加的工作量是硬性的,增加了基層法院的壓力。
最后,法官由于錯案追究制度,影響個人績效考核,對于小額速裁案件,寧愿多做調解和勸導撤訴工作,也不愿意判決。這樣一來,在不少案件中,為了達到調撤結案的目的,法官投入的時間和精力成本反而有所加大。在試點中有些法官對小額訴訟制度有抵觸情緒,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法官并沒有通過這個程序減輕壓力。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實踐中試行的小額速裁一審終審并不能解決基層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并且帶來了以上問題,最終弊大于利。事實上,通過小額訴訟程序達成調解和撤訴的案件,在簡易程序中同樣能夠做到,如此高的調撤率不是簡易程序或小額程序本身帶來的,而是案件本身性質決定的。
3.司法環境不同導致一審終審制在實踐中出現差異。
小額訴訟發源于美國,這種組織制度背后的理念是只有避開正式訴訟程序的復雜與延誤,才能在涉及小額索賠的訴訟中獲得理想效果。[7](p2)在美國,聯邦地方法院2006年的一審民事案件審理期間的中央值為8.3個月(審理期間是指從提起訴訟到審理終結的時間);一審中經過庭審程序的案件之審理期間的中央值為23.2個月。在州法院,1996年的統計數字表明,經過庭審程序的案件審理期間的中央值為20.9個月,平均值為25.6個月。2004年,英國進入庭審的案件的平均審理期間為22.4個月,同年德國地方法院民事一審案件審理期間平均為7.2個月,法國大審法院一審民事案件平均審理期間為9.6個月。[8](p206-217)這些統計數據表明,英美法系國家由于實行當事人對抗主義,似乎更容易造成訴訟遲延,而大陸法系國家由于實行職權進行主義,訴訟平均期間較之英美法系有所縮短。為解決訴訟遲延和訴訟成本過高的問題,域外一些國家司法改革的主要目標是簡化訴訟程序,以加快訴訟進程、降低訴訟成本。
但是我國的司法環境不同,域外一些國家進行小額訴訟程序改革時的訴訟遲延、訴訟成本過高、程序過于正規和復雜的問題,在我國并不存在,至少這一現象并不突出,①李浩教授在《寧可慢些,但要好些——中國民事司法改革的宏觀思考》一文中對這一現象作了比較深入的分析。參見《中外法學》,2010年第6期,第928頁以下。相反,我國民事審判中面臨的最主要問題是司法公正問題,是程序保障的不足,從而導致當事人和社會公眾對司法公正性的懷疑和對司法的信任度不高。這樣一來,在我國確立一審終審制的小額訴訟程序,很多時候會受到當事人的抵制,有可能阻礙訴訟公正的實現,其合理性值得懷疑。
《民事訴訟法》新增設“小額訴訟程序”是一大“亮點”,但實際上其并不能構成一個獨立的程序制度,只能稱之為“小額案件的一審終審”。這是因為,該條所規定的所謂小額訴訟制度,較之已有的簡易程序而言,除了實行一審終審之外,并無任何特殊之處,沒有自己獨立的程序性規定。
首先,標的金額小的案件,不一定就是簡單的案件。事實上,《民事訴訟法》在“簡易程序”一章中對簡單民事案件的界定也不是以標的金額為標準的,而是以“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作為認定的標準。實踐中,很多標的金額不大的案件,其爭議性卻很大或者有著重要的社會影響或法律意義。例如,很多侵權損害賠償、消費者權益保護、勞動爭議等案件,雖然標的金額不大,但涉及的事實問題、法律問題可能相當復雜。因此,單純以金額小為標準而規定實行一審終審,不具有科學性。
其次,簡單地按照訴訟金額的標準來劃分案件的審級制度,忽視了同樣的訴訟金額對不同的當事人而言,往往有著不同的意義。因此以訴訟金額來界定簡易、小額程序的適用范圍,對窮人有失公平。[6](p22)
最后,絕對的標的金額尺度,可導致原告變更訴訟請求,對于某些案件,若原告請求10000元時即實行一審終審,請求10001元時即實行兩審終審,那么案件的審級將具有非常大的不確定性,顯然,以此來決定案件的審級制度,其合理性是值得懷疑的。
多年來我國的司法改革有著鮮明的法院主導的色彩,主要從法院的角度切入,訴訟程序改革關注的是“如何讓法院公正而有效率的審理案件”,此種由法院主導實現司法公正和效率的觀念,可以稱為法院本位主義的司法改革觀,其指導下的改革則會形成法院本位的訴訟程序。[9](p38)小額案件實行一審終審制更多的是立足于司法審判者的角度而不是訴訟當事人的角度。
在訴訟制度多元化的時代,普通程序、簡易程序、督促程序、小額程序等都是為了適應不同案件的特點、滿足不同當事人的需求而規定的程序制度,只不過有的程序為當事人提供的程序保障更加充分但在效率上相對較低,而有的程序有相對較高的效率但提供的程序保障不夠充分。就普通程序和簡易程序而言,由于均能夠為當事人提供基本的程序保障,故可直接基于法律的規定而分別針對不同的案件予以適用,而督促程序和小額程序雖然具有高效的特點,但卻存在程序保障不足的缺點,故從程序正當性原理出發,應承認當事人對該程序的適用享有選擇的權利。當尊重當事人的選擇權并且保障其訴訟權利時,裁判的正當性就有了根基,當事人就愿意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并承擔敗訴的風險。在美國加州,原告選擇了小額訴訟程序,就視為放棄了敗訴后上訴的權利,但是被告因為沒有選擇這個程序,故敗訴后仍有權上訴,而不是簡單強制地剝奪當事人雙方的上訴權。
相對于通常訴訟程序而言,再審程序是一個非常態存在的程序,這種非常態性質的程序之適用應當受到嚴格的限制,以維護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和司法的權威性。當事人的權利應主要通過通常的正常的程序予以保護,而不能通過發動大量的非常態化的再審程序來保障。所以,就一個國家的訴訟制度之設計和運行來說,頻繁啟動再審程序本身就證明訴訟程序設計存在缺陷。美國、韓國和臺灣地區的小額訴訟制度中都體現了這樣的理念。
就我國而言,小額案件均絕對地實行一審終審,沒有二審程序或其他的救濟性程序。如此一來,在當事人對小額案件的裁判不服時,只能走非常態化的再審程序請求救濟,這就與要求嚴格控制再審案件數的呼聲背道而馳,顯然是與程序設計的基本原理相違背的。
1.關于小額訴訟程序的非技術化、非專業化問題。小額案件一審終審制,不少人從傳統民事訴訟程序具有過分“技術化”、“專業化”的特點,不便于當事人進行訴訟,而小額訴訟程序具有非技術化、非專業化的特點來論證其合理性。[10]這一理由并不成立。一方面,我國民事訴訟程序的技術化、專業化程度本來就不是很高,沒有實行律師強制代理制度,訴訟中無律師代理或其他人代理的情況比較常見,并且具有程序的對抗性不是很強、審理程序(特別是簡易程序)的設計并不復雜、法院和法官的職權主義色彩較強、法官就訴訟中的實體和程序等各方面的問題對當事人行使闡明權基本上沒什么限制等特點,故通過設立小額訴訟程序來實現程序的非技術化、非專業化、平民化之理由并不充分。
2.關于小額訴訟程序可降低訴訟門檻和促進公眾接近司法/接近正義(Access to Justice)的問題。在是否設立小額訴訟程序的討論中,主張者認為小額訴訟程序可降低訴訟門檻和促進公眾更易于接近司法,但這一理由根本無法用來支撐中國的小額案件一審終審制。因為,我國目前的糾紛進入訴訟審判的門檻并不高,即使小額案件一審終審制,當事人的糾紛進入訴訟審判也并非有難度;有了該一審終審制,也不意味著糾紛進入訴訟審判比以前會更容易,因為實行一審終審制的案件,其起訴、受理和審判等程序,仍然適用的是現有的簡易程序。另一方面,雖然實踐中某些案件確實難以進入司法審判程序,但這是由于我國實行的是過于嚴格的“立案審查制”以及法院審判權的有限性等原因而決定的,而不是設立小額訴訟程序或者實行小額案件一審終審所能解決的問題。因此,小額案件一審終審制基本上無涉降低訴訟門檻和促進公眾接近正義的問題。
對于小額訴訟的判決是否可以上訴的問題,在美國,各州的規定存在不同:(1)準許雙方上訴。紐約州等規定,雙方當事人對判決結果不服,均可上訴。(2)準許被告上訴。加利福尼亞州、馬薩諸塞州規定,對判決結果不服,只允許被告上訴,原告除非在被告提起的反訴中敗訴,否則不得上訴。(3)禁止上訴。夏威夷州等規定,小額法庭的案件不得上訴。(4)有條件準許上訴。有的州對上訴附加了一定的條件,只有符合這些條件,方可以上訴。例如,根據阿拉斯加州的規定,對于高于50美金的索賠,雙方當事人都可以上訴。而在路易斯安那州,小額法庭分為城市小額法庭和鄉鎮小額法庭,城市小額法庭審理的案件,不得上訴。就允許上訴的立法例來說,各州對上訴理由均做了嚴格限制,即上訴理由只能是適用法律錯誤,不能以認定事實錯誤為由提起上訴。[11](p102)總體上說,美國對小額訴訟案件實行的是有限制的上訴制度,案件上訴后,將由普通民事法庭審理,普通民事法庭的審理程序與小額法庭相似。不過,雙方當事人可以聘請律師參加訴訟。
日本1998年開始實行的新民事訴訟法中,對小額訴訟程序作了專章規定。小額訴訟案件由簡易法院管轄。對于小額訴訟程序的啟動,日本賦予了原、被告程序選擇權,即原告在起訴之際,應當闡明通過這種程序(小額訴訟程序)來進行裁判之要求;被告在口頭辯論前,可以提出將訴訟轉為通常程序的申請,一旦被告提出這種申請,訴訟立即轉為通常訴訟。對于小額訴訟的判決,當事人不得提出控訴,但可以在兩周的不變期間內向作出判決的法院提出異議;如果異議成立,則訴訟恢復到口頭辯論終結前的狀態,法院應當依通常程序進行審理和裁判。另外,為了及時實現小額訴訟的判決內容,法院對該判決應當依職權宣告假執行。[12](p685-689)由此可見,日本雖然規定了小額訴訟程序,但仍然要求須遵循正當程序的原理,為當事人提供必要的程序保障,一方面賦予了原告和被告程序選擇權,另一方面則規定了對小額判決的異議程序和恢復通常程序審理的程序。
我國臺灣地區于1999年修改民事訴訟法時增設了小額訴訟程序,規定對于標的金額在新臺幣10萬元以下的案件強制適用,對新臺幣10萬以上至50萬元以下的案件由當事人合意選擇適用。對于小額程序的第一審裁判,當事人可上訴或抗告于管轄該案的地方法院,由合議庭進行審判,但當事人只能以該裁判違背法令為理由才可上訴或抗告。對于小額程序的第二審裁判,不得上訴或抗告。法院判決被告敗訴時,應依職權宣告假執行。由此可見,臺灣地區的小額訴訟程序系采二級二審制度(不同于通常程序和簡易程序的三級三審制),其第二審法院仍然是管轄該小額案件的地方法院,但改由合議庭管轄 (小額案件的第一審由獨任法官為之);而且,小額事件的第二審程序兼具法律審之性質,即僅能以違背法令為理由對第一審裁判提起上訴或抗告。[13](p839)
通過比較可以看出,在確立有小額訴訟程序的國家或地區,基本上沒有像我國這樣強制性規定實行一審終審制。雖然各個國家或地區在小額訴訟的權利救濟上有所不同,但是基本上都賦予了當事人一定的上訴權,并且嚴格控制再審。在小額程序的適用上,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還賦予當事人程序選擇權。而對于小額訴訟中原告勝訴的判決,則一般規定由法院依職權宣告假執行,以保障原告更快地實現其債權。
“簡易二審終審制度”的基本設想是,對小額案件并不剝奪當事人的上訴權,但是對于上訴審程序加以簡化,對小額訴訟當事人提出的上訴不加審查,直接進入二審程序,在中級法院建立簡易二審庭或科 (附設在某個民事業務庭中)受理此類案件,實行法官獨任審判,審判程序與簡易程序相同,在一個月內審結,并嚴格控制再審或不許申請再審,同時輔以假執行制度保障勝訴當事人盡快實現權利,防止敗訴方惡意拖延履行。
這一設想的主要理由在于:第一,不提供任何救濟程序的一審終審制存在嚴重缺陷,違背正當程序的原理。這一點上文已作了充分論述。而實行簡易二審終審制度,可以為當事人提供審級制度的保障,且相較于通常的第二審程序,其又具有簡便、迅速的優點。
第二,簡易二審終審制優于小額速裁程序之試行中的異議審查制度。小額速裁程序的試行中,一般都規定有異議及其審查程序,但該程序并不比簡易二審終審制更節約司法資源。小額訴訟的異議審查一般不太可能僅僅是書面審查,因為小額訴訟無需開庭,不區分法庭調查、法庭辯論階段,使用固定格式判決書,判決也無需寫明理由,亦不存在鑒定等程序,故此可以供書面審理的書面材料很少,對于案件異議的審理必須要與當事人見面,相當于重新審理案件。異議審查相當于在案件上訴的入口把關,其實也涉及到實體審理,并不能減輕法官的工作量。如果采取寬進嚴出的正規的簡易二審程序,實行二審終審,法官的工作量并沒有增加,但當事人會感到有更多的程序保障,消除對判決公正的合理懷疑,服從裁判的終局性。
另一方面,在允許提起上訴的情況下,由于當事人上訴會有訴訟成本(包括交通成本和上訴費成本等)的負擔,對于當事人濫用上訴權的行為可以起到一定抑制作用。而如果同時確立有假執行制度,則可以極大地抑制敗訴當事人借提起上訴以拖延履行義務的企圖。敗訴方會對上訴的成功率做出一個評估,如果成本高于收益他將放棄上訴,從而可過濾掉一批能接受相對公正判決的潛在上訴人,使真正有問題的案件之敗訴方獲得更多的二審資源。
第三,通過假執行制度可保障當事人快速實現權利。對小額案件,在上訴期間可賦予一審判決執行力,此即大陸法系國家民事訴訟法中的假執行制度。從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的規定來看,對于小額訴訟,均明確規定法院為被告敗訴的判決時,應依職權宣告假執行,且并不要求勝訴當事人必須對假執行提供擔保。假執行程序直接可以讓當事人在判決確定前即實現權利,保證原告能夠不被惡意被告利用二審程序拖延時間,在執行上達到一審終審的效果,并解決小額訴訟存在執行難的問題。其實,就小額訴訟來說,涉及多方面改革的核心還應當是所謂的“優先執行政策”問題。作為小額裁判制度基礎的簡易化和保護政策如果不能貫徹到小額債權的執行程序中即不能形成小額債權的“簡易執行”,那么整個制度的改革也將會在邁向成功的最后一步時走向失敗。 就我國而言,對小額案件設立簡易的二審程序并確立假執行制度予以配套,在為雙方當事人提供正當程序的保障之同時,亦可使原告的勝訴判決能夠及時得到執行。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小額訴訟程序一審終審制度設計過于簡單,缺乏可操作性,強制規定一定訴訟標的額以下的案件實行一審終審制度,對當事人的程序保障嚴重不足,會導致立法目標與實際運行狀況的偏離,總體而言缺點多于優點。因此,如果規定一審終審制度,則應賦予當事人合意適用之程序選擇權,而在合意適用的情況下,標的額之上限可以適當放寬,例如10萬元或更高;如果無程序選擇權,則小額訴訟案件實行簡易的二審終審制并輔以假執行程序的制度設計更符合中國的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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