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業
近年來,奧巴馬政府在“重返亞太”的總體戰略框架下,在經濟方面對華不斷推出強硬舉措,包括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TPP)為抓手壓縮中國經濟崛起的地緣空間,通過TPP和TTIP(“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定”)聯動加強西方國家經濟聯合,企圖構建有利于限制中國發展的國際貿易與投資新規則,設置“綠色壁壘”,打壓中國高新產業發展,通過對華經濟外交、限制赴美投資等壓制中國國企發展等。凡此表明,奧巴馬政府正加緊調整冷戰后十多年來美所秉持的以“接觸融入”為導向的對華經濟戰略。奧巴馬政府緣何作此戰略調整?其對華經濟戰略將走向何方?本文試圖從冷戰后美對華經濟戰略演進的角度,審視、剖析奧巴馬對華經濟戰略調整的原因及其走向。
冷戰結束后,美曾試圖以經濟施壓、制裁等手段迫使中國改變內外政策,實現“和平演變”。由于鄧小平南巡講話后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及與之相伴的中國政治體制總體穩定,這一戰略終告徹底失敗。同時,經濟快速發展凸顯中國經濟崛起之勢,成為美亟需應對的一個重大戰略問題。①參見 Nicholas D.Kristof,“The Rise of China”,Foreign Affairs,Vol.72,No.5,November-December 1993,pp.70-72.在經過充分政策辯論后,克林頓政府以“接觸融入”的對華經濟戰略加以應對,包括令對華貿易最惠國待遇與人權脫鉤、對華開放市場、鼓勵對華投資、推進與中國“入世”談判等,以期推動中國經濟發展,加深其與世界經濟聯系,促其融入國際經濟體系。此后直至奧巴馬政府上臺之初的十多年時間里,面對中國經濟崛起,美始終沿著“接觸融入”戰略的方向發展深化。2001年中國“入世”,與世界經濟聯系更為緊密,基本融入國際經濟體系;同時,中國很好地把握經濟全球化以及“融入”帶來的機遇,經濟由此前的崛起之勢演變為實實在在的快速崛起。面對這種情勢,小布什政府以“接觸規范”戰略加以應對,即美在中國已基本“融入”成為“國際體系一員”的基礎上,繼續深化經濟接觸,以規范中國崛起,使之承擔更多國際經濟責任,做該體系“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②Robert B.Zoellick,“Whither China:From Membership to‘Responsibility’?”NBR Analysis,Vol.16,No.4,December 2005,pp.5-14;The White House,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March 2006.。由“國際體系一員”到成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意味著美要使中國更徹底、全面地融入國際體系,可見,“接觸規范”戰略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接觸融入”戰略。2009年奧巴馬政府上臺之初,美遭受“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機的嚴重沖擊,而中國經濟卻一枝獨秀,在與西方經濟此消彼長中,中國的世界經濟地位與影響力大幅攀升,開始新一輪經濟崛起。加強對華經濟接觸、利用中國崛起實力與影響力度過經濟難關,成為奧巴馬政府對華經濟戰略第一要務。為此,奧巴馬政府根據“中美兩國集團論”(G2)①C.Fred.Bergsten,“A Partnership of Equals:How Washington Should Respond to China’s Economic Challenge?”Foreign Affairs,July-August 2008,pp.57-69.藍圖深化對華經濟“接觸融入”,并使之呈現出強烈的“危機合作”色彩,即在保持原有對華“融入”、“規范”戰略框架下,嘗試通過推動國際經濟體系改革、給予中國更多國際經濟領導權,包括推動G8擴展為G20、在G20匹茲堡峰會上壓歐洲讓出股份,使中國等新興國家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中的投票權增加到分別不少于5%、3%等,以換取中國更多經濟協調與合作,其重點在于危機后國際經濟治理、力促中國繼續持有甚至增持美元資產、推動中國全面經濟改革與轉型以利于美對華出口等。“危機合作”戰略較之“接觸融入”戰略、“接觸規范”戰略,在對華經濟接觸的深度與廣度、推動中國融入國際體系的力度上都可謂更進一步,是上述戰略的深化。
總之,從“接觸融入”到“接觸規范”、“危機合作”,冷戰后美國對華經濟戰略始終沿著“接觸融入”戰略方向前行。在美對華“遏制+接觸”的“兩面下注”總體戰略中,美對華經濟戰略主要承擔對華接觸使命,美在經濟上總體以一種積極正面的戰略姿態應對中國崛起,不刻意阻撓、遏制中國經濟發展,而是在不斷推動中國融入國際經濟體系、加深與其融合過程中,樂見、甚至推動中國發展,寄希望經濟融入力量、經濟繁榮力量、市場自由化力量、中產階級壯大的力量等,以期實現“以經促經”、“以經促政”、“以經濟促安全”等多重戰略目標。
2010年前后,隨著美國逐漸走出“危機”,奧巴馬政府著手對“危機合作”的對華經濟戰略做出重大調整,“合作競爭”成為主線。一方面,出于經濟利益需要,美繼續對華經濟“接觸合作”;另一方面,則是大搞“競爭遏制”。美國有意識、有步驟地布局,在地緣、國際經濟規則、產業競爭、人民幣匯率等方面采取諸多措施,與中國展開激烈經濟競爭,有意遏制打壓中國經濟崛起。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是經濟上“重返亞太”,與中國爭奪亞太經濟主導權,牽制中國主導的亞洲地區經濟合作,擠壓中國崛起的地緣經濟空間。在美看來,21世紀頭10年,中國利用美忙于中東反恐的有利契機,拓展深化與亞太國家的經濟關系、推進地區經濟一體化,已導致中美地區經濟影響力此消彼長,“而在未來數年,東亞國家很可能繼續深化彼此間經濟關系、簽署地區貿易與貨幣協定……當前,這些國家正朝著建立一個亞洲集團的方向前行,這將使‘太平洋兩岸被一條線分割開來’,美將因此在經濟上備受歧視,蒙受巨大損失”,而戰略上損失將更為巨大。②Fred Bergsten and Jeffrey J.Schott,Submission to the USTR in Support of a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January 25,2010.為了防止出現這種戰略夢魘,奧巴馬政府加緊經濟“重返亞太”,包括與韓國簽署自貿協定并付諸實施,高調介入并全力推動TPP談判等。如果TPP談成,其將因涵蓋全球第一大經濟體美國和第三大經濟體日本而成為事實上的亞太自由貿易區,中國將遭受來自TPP集團國家在進口關稅、投資等方面的歧視,中國出口的比較優勢將大為減少,原有出口市場很可能會被擠占,形成典型的貿易轉移效應,同時中國對外投資也將更多受限,這對中國地區經濟影響力的拓展、整體經濟的發展很可能構成較大負面影響。
二是企圖拋開現有國際經濟規則體系,以TPP、TTIP為主要藍本,重構國際經濟規則體系,以新規則、新標準遏制、打壓中國經濟崛起。長期以來,美國主導國際經濟規則、標準的制定,這些規則、標準體現美利益與價值觀,成為其對外經濟戰略的重要手段。克林頓、小布什政府時期,美即寄望于以WTO規則等規范中國經濟崛起。然而,進入21世紀、特別是金融危機以來,情況卻發生著變化,一來中國等新興國家快速崛起,對國際經濟體系的影響力、話語權上升;二來美經濟實力、影響力卻有所下降,導致美對現有國際經濟體制的掌控力、規則制定的主導權下降,如WTO多哈回合談判不斷受挫,美以此重塑國際貿易規則的努力未獲成功。此外,現有國際規則在一些方面已難以有效維護美自身利益,也難以為美在與中國等新興國家競爭中提供規則優勢,特別是在知識產權保護、勞工標準、環保標準、服務貿易、國企規則等方面。奧巴馬就曾將WTO規則等國際經濟規則比喻成“裁判”,稱“中美經濟關系就像一場籃球賽,過去我們往往能大勝他們,因而當他們在暗處肘擊我們時,我們并不在意;而現在比賽雙方實力已非常接近,他們仍繼續肘擊我們,對此裁判卻不吹哨”。①Jeffrey A.Bader,Obama And China’s Rise:An Insider’s Account of America Asia Strategy,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2,p.1143.為改變不利局面,增強競爭優勢,奧巴馬政府另起爐灶,立志將TPP打造成“21世紀自由貿易協定范本”,其中一些新規則、新標準直指中國,如國企、政府采購條款等便意在限制中國國企發展,勞工與環境規定則在于提高中國制造成本、削弱其競爭力,而關于綠色經濟條款也有打壓中國向產業鏈高端進軍、發展綠色產業之意。
三是打壓甚至遏制中國產業升級、提升經濟競爭力。國家競爭力強弱的一個重要決定因素是其在國際產業分工體系中的位置。長期以來,中國低端制造,美國高端創新,都有所得,但美國所得遠大于中國。僅以蘋果公司2006年出售的市價為299美元的iPod為例,售價中163美元流入美國公司,其中蘋果公司收入80美元,中國進行最后組裝僅獲4美元收入。近年來,中國加快自主創新,著力打造戰略性新興產業,努力向產業高端進軍。此舉無疑對美國居優勢的國際產業格局構成挑戰。美反復拿中國自主創新“說事”,指責中國對外資搞歧視、商業環境惡化,要求中國“政府采購”與自主創新脫鉤等,意在確保對華高技術優勢、防止中國創新產業在有利市場條件下做大做強。同時,美或利用世貿規則、或以國家安全為由,對中國高科技產業對美貿易、投資進行限制。與小布什政府主要迫于國內利益集團壓力,對中國鋼鐵、造紙等低端制造業進行“雙反”調查不同,奧巴馬政府將矛頭直指中國新能源產業,設置“綠色壁壘”。如2012年11月,經“雙反”調查后,美國際貿易委員會仲裁宣布,對中國產晶體硅光伏電池及組件征收18.32%-249.96%的反傾銷稅,以及14.78%-15.97% 的反補貼稅。②“美終裁對華晶體硅光伏電池征雙反關稅”,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hyyj/20121109/050413622425.shtml.(上網時間:2013年7月21日)在限制中國高科技產業發展上,奧巴馬政府不僅對其認為與中國政府聯系密切、類似于國企的華為、中興出手,對于中國民企這一長期以來美認為有助于中國“變革”的民營、中產階級力量也毫不留情。如2012年9月,奧巴馬簽發總統令,以涉嫌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為由,中止“三一重工”在俄勒岡州的風電項目。
四是打壓、遏制中國國企發展。國企是推動中國經濟崛起的“主力軍”,是中國經濟安全的“守護神”,是中國經濟“走出去”的“排頭兵”,是中國民族經濟中最富競爭力的部分。奧巴馬政府將打壓遏制國企發展作為對華經濟外交的主要目標,在2012年5月的第四次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中,美國即壓中國承諾提高國企上繳紅利的比例。同時,嚴格限制國企在美投資活動,以防止國企借助美國市場、品牌、技術提升競爭力。美此舉既有在意識形態上壓制“中國模式”、“國家資本主義”的考慮,更有削弱中國經濟競爭力、減緩中國經濟崛起勢頭的盤算。
五是壓人民幣升值以削弱中國競爭力。從2010年起,美國再次施壓人民幣升值。與小布什政府時期白宮態度相對溫和、其與國會“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不同,奧巴馬政府態度更為強硬。時任國安會亞太高級主管貝德披露,奧巴馬決心對中國實施更強硬貿易政策,重點是在人民幣匯率上。③Jeffrey A.Bader,Obama And China’s Rise:An Insider’s Account of America Asia Strategy,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2,p.114.表面看,其目的在于縮減中美貿易逆差,以利于美出口、制造業回歸、增加就業、經濟復蘇等。但匯率并不是造成中美貿易逆差上升的主要原因。奧巴馬此舉不乏打著“匯率”的幌子、打壓中國整體經濟競爭力的用意。因為人民幣大幅升值將嚴重沖擊中國“世界工廠”地位,影響外貿競爭力,縮減中國在加工貿易中的經濟所得,并且使中國外匯資產大幅縮水,嚴重沖擊中國的金融實力。
此外,奧巴馬政府一些國內經濟政策主要著眼點在于推動國內經濟,但其間亦不乏對華經濟遏制競爭之意,客觀上對中國經濟發展構成負面影響。比如“再工業化”政策,可能導致一些美跨國公司減少在華產能、甚至撤離中國。據《紐約時報》披露,2012年奧巴馬與蘋果總裁喬布斯會面時,即要求蘋果將產能由中國遷回美國。又如“量化寬松”貨幣政策。2008年9月至今,美聯儲先后實施三輪“量寬”,向市場注入巨量流動性,僅前兩輪注入資金就高達2.325萬億美元,這等于變相大印美鈔。其結果是,無論美聯儲選擇長期維持該政策還是政策退出,均將攪動國際金融市場、大宗商品市場以及新興國家經濟,造成劇烈動蕩,這勢必對中國金融穩定以及營造一個有利的外部經濟環境構成巨大挑戰。
奧巴馬第二任期以來,美對華經濟戰略朝著“合作競爭”方向加速演進。一方面,對華“接觸合作”得到深化:兩國元首實現會晤,發展互利共贏中美經濟關系成為中美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重要著力點;第五次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成功舉行,兩國就加快雙邊投資協定談判以及削減碳排放達成共識。另一方面,“競爭遏制”也得到加強。一是加緊聯手歐、日,強化西方經濟聯合,企圖通過地緣擠壓、國際經濟規則制定等打壓遏制中國,包括日本正式加入TPP談判,TTIP談判于2013年6月正式開啟,奧巴馬任內首訪德國、強化美歐經濟戰略合作等。哈佛大學知名戰略學家理查德·羅斯克蘭斯將美此舉與冷戰時期美組建北約、推動建立歐洲共同市場以聯合西方力量遏制蘇聯相提并論,認為奧巴馬政府意在以此“打造更強大西方”、以“經濟冷戰”應對中國崛起。①Richard Rosecrance,“Want World Domination?Size Matters”,The New York Times,July 28,2013.二是加緊經濟“重返亞太”步伐,重點拉攏亞太一些對華友好國家。奧巴馬2012年11月獲得連任后即出訪東南亞,簽署《美國與東盟擴大經濟參與協議》(E3),并游說泰國參加TPP談判;在奧巴馬政府推動下,2013年以來美緬經濟關系發展神速,美資大舉涌入緬甸,可口可樂公司即斥資2億美元入緬;此外,韓國已于近期表示將加入TPP談判。
奧巴馬政府對華經濟戰略朝著“合作競爭”方向調整,對于冷戰后美國長期奉行的“接觸融入”為導向的對華經濟戰略而言,無疑是一種巨大超越。這是因為,在“合作競爭”戰略導向下,美對華經濟戰略取向呈現出兩面性,即其在美對華總體戰略中不再主要承擔接觸使命,而是兼具接觸、遏制雙重使命,兩者并駕齊驅成為該戰略兩個重要面向。同時,這一戰略已不再著眼于推動中國融入國際經濟體系、加深兩者間的融合,對于中國經濟發展、崛起也不再持一種總體積極的態度,而是在加強對華經濟接觸,以利用中國崛起的機遇、牟取更多經濟利益的同時,主動進行戰略布局以遏制打壓中國經濟崛起。
以“合作競爭”超越“接觸融入”,奧巴馬政府如此大手筆地調整對華經濟戰略,顯然有其必然性。首先,這緣于“接觸融入”戰略出現了戰略意外、未達美戰略目標。中國在較短時間內快速經濟崛起成為最大戰略意外。當年克林頓政府做出“接觸融入”決定時,對中國崛起前景并不看好。克林頓稱,中國發展的嚴峻挑戰頗多,包括“日益增加的就業人口、農村進城務工人員與‘亞洲金融危機’后中國經濟減速等”。因此“中國崛起并非必然,未來數十年將是決定其發展命運的關鍵期”,“從日本經濟長期停滯、俄羅斯經濟困難得出的結論是,大國衰落如同其強大一樣都將對美構成巨大威脅;在聚焦未來強大中國對美構成潛在挑戰的同時,不要忘記被經濟失敗、國內紛爭、社會解體、犯罪橫行所困擾并由此淪為亞洲巨型不穩定地區的衰落的中國的危險”。②Bill Clinton,“Text:President Clinton’s 4/7 Speech On U.S.Policy Toward China”,http://oldsite.nautilus.org/archives/pub/ftp/napsnet/special_reports/clinton_speech_on_us_policy_to_prc.txt.(上網時間:2013年7月21日)時任國安會亞洲事務高級主管李侃如則說,“雖然一個強大、生機勃勃的中國將挑戰美國的耐心、技巧與利益,但一個失敗的中國將產生許多更難以接受的難題”。③Kenneth Lieberthal,“A New China Strategy”,Foreign Affairs,Vol.74,No.6,November-December 1995,pp.36-37.顯見,當時克林頓政府判斷,中國已進入轉型關鍵期,崛起面臨較多挑戰,有很大不確定性,其走向失敗、崩潰可能性更大;雖然中國實現崛起、變得更強大將對美構成挑戰,但一個經濟上失敗、滋生擴散威脅的中國將構成更嚴重威脅。由此,其把對華經濟戰略重點放在了推動中國發展、防止其失敗上,因而對華“接觸融入”,希望在使中國融入國際體系、與外部世界更緊密頻繁的經濟互動中,實現經濟發展,消弭因中國經濟失敗衍生諸多重大挑戰的夢魘。上述對于中國崛起前景及影響的戰略判斷遂成為對華“接觸融入”的重要戰略前提。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經濟不僅沒有失敗,反而崛起速度之快、幅度之大堪稱空前,這無疑令“接觸融入”戰略遭遇重大意外,導致其戰略前提坍塌。這也正如伯格斯坦、拉迪等多位“接觸派”知識精英在其所著《中國崛起:挑戰與機遇》一書所感嘆的,“把中國引入了世界經濟,作為一項外交思想來說,曾是好的理念。但是接觸最初設計者們也許未曾預想到這種景象——中國僅在30年間就成為世界上第二大或第三大經濟體。……美國目前所面臨的問題是:就應對一個已經崛起了的中國來說,接觸政策是恰當的政策。”①[美]伯格斯坦等著,曹洪洋等譯:《美國智庫眼中的中國崛起》,中國發展出版社,2011年,第292-293頁。
“接觸融入”戰略未達美戰略目標也是重要原因。21世紀以來,中國與世界經濟聯系日益加深,基本融入國際經濟體系無疑為美所樂見,但并沒有使美“以經促經”、“以經促政”、“以經濟促安全”等目標得以實現。經濟上,中國非但沒有依附于美國,加深對美經濟依賴、令美有更多“經濟牌”影響中國,反而其引領新興國家群體性崛起,重塑著美國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同時,美國對華經濟依賴加深亦令中國手里擁有了反制美國的經濟殺手锏,使中美經濟博弈態勢朝著有利于中國方向發展。政治上,美國以經濟力量改變中國的目標并未實現,相反,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使中國社會主義體制愈發顯示出強大生命力,“金融危機”后,中國模式更為世界津津樂道。安全上,在美官方看來,中國與國際體系利益捆綁的加深,并沒有減少中國對該體系的挑戰,中國經濟的發展反而使中國有更雄厚的經濟技術基礎推進國防現代化,從而令美安全挑戰增大。②U.S Department of Defense,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3,http://www.defense.gov/pubs/2013-china-report-final.pdf.(上網時間:2013 年11 月6日)在此背景下,許多原先支持“接觸融入”戰略的“接觸派”精英,甚至奧巴馬本人均開始指責該戰略有缺點,普遍認為該戰略已告失敗,難以有效應對中國崛起。《中國崛起:挑戰與機遇》一書即稱,“(對華經濟)接觸政策并未取得全面成功。中國對全球秩序的參與以及它在這種秩序中所形成的利害關系,并沒有阻止中國對這種秩序發起挑戰。發展中國家愈發把中國模式看做一種可替代這種秩序的模式。中國使得世界上1/4的勞動人口已經融入全球經濟,這對于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政治和經濟利益來說,并不總是被看做一個奇跡。……在政治上對‘接觸政策’所做出的損益分析似乎相當突出地傾斜到了這個光譜的‘損’的一邊……”。③[美]伯格斯坦等著,曹洪洋等譯:《美國智庫眼中的中國崛起》,第292-293頁。奧巴馬本人以及中國美國商會前會長麥健陸等政界、商界精英則認為,該戰略雖使中國“融入”國際體系,但以WTO等國際規則規范中國崛起的目標并未實現。④James Mcgregor,No Ancient Wisdom,No Followers,Prospecta Press,2012,pp.94-95;James Mann,The Obamians,Viking Penguin,2012,p.167.
從更深層次看,奧巴馬對華經濟戰略調整緣于時代背景變遷下政治安全因素與經濟因素的根本變化。“接觸融入”戰略保持了連續性,很大程度上是特定時代背景下政治安全與經濟因素共同影響所致。克林頓政府時期,美國處于“冷戰勝利+經濟全球化興起”的時代,因此,克林頓政府堅信西方自由市場經濟+政治民主的“美國模式”是任何國家實現發展唯一可行的路徑,即“那個時期,美國人認為,世界歷史正在朝著自由市場和民主方向發展,不接受經濟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國家最終會失敗,接受經濟和政治自由的國家最終會變得和美國一樣”⑤[英]吉迪恩·拉赫曼著,曹檳等譯:《世界30年——全球政治、權力和繁榮的演變》,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57頁。。正是基于這種強烈的意識形態優越論,以及對于經濟發展與政治民主聯動效應的推崇,美國高度自信于通過推動中國經濟發展能夠“改變中國”,由此對華“接觸融入”。經濟上,20世紀90年代,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中美雙邊貿易規模持續擴大的同時,美對華投資高速增長,使得中美經濟關系由此前以單一貿易關系為主深化為貿易、投資“雙輪驅動”的更高層次的經濟關系,隨之美對華經濟利益也得到深化與擴展。由此,出于現實利益考慮以及對未來利益增長的樂觀預期,美對華“接觸融入”。小布什政府時期,處于“反恐戰爭+經濟全球化高潮”時代,因此政治安全上,美反恐戰略需求不僅紓緩了因中國崛起所導致的中美“崛起國”與“霸權國”間的結構性矛盾,且使得其亟需一個穩定合作的中美戰略關系,而這亦建立在中美經濟關系健康發展基礎之上。因此,小布什政府頂住國內壓力,繼續以“接觸融入”為導向,并將其深化為“接觸規范”戰略,期待中美經濟關系的發展能促進中美戰略安全合作。經濟上,進入21世紀,經濟全球化高潮背景下,中美經濟關系大發展,特別是中美經濟上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休戚與共、高度融合、利益連體的格局,也因此美對華經濟利益、對華經濟依賴均得到前所未有加強。這使得美在經濟上難以對華“硬”起來,唯有沿著“接觸融入”道路走下去,在規范中國崛起過程中,推動中國經濟改革,進一步打開中國市場,在中美經濟“雙贏”中擴大在華利益。美前財長薩默斯2006年提出的“中美金融恐怖平衡論”即深刻揭示了這一點。奧巴馬政府上臺之初,則處于“金融危機”時刻,“危機合作”的需求推動美繼續深化對華“接觸融入”戰略。
然而,2010年前后走出“危機”的美國,面對的卻是中國為首的新興國家群體性崛起、美國自身軟硬實力相對下降,以及“危機”使得經濟全球化放緩等,世界因而處于一個“美國霸權危機+經濟全球化放緩”的時代。時代背景的巨大變遷使得政治安全、經濟因素發生根本變化,從更深層次推動奧巴馬調整對華經濟戰略。政治安全上,奧巴馬政府著力結束“兩場戰爭”,反恐在美國家安全戰略中的重要性大幅下降,因“反恐”而繼續對華“接觸融入”的必要性大幅下降;而“危機”以來,中國新一輪崛起使中美經濟實力差距大幅縮小,中美“崛起國”與“霸權國”間的結構性矛盾加劇,美“重返亞太”也使中美在亞太地緣戰略矛盾上升。在對失去霸權的危機感與戰略焦慮感牽引下,美國無疑將中國視為最可能挑戰其霸權的競爭對手,因此出于霸權護持需要而實施戰略轉向,在一些攸關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領域實施經濟遏制與打壓,以延緩、防止中國經濟崛起效應進一步溢出、沖擊美霸權地位。此外,在“霸權危機”下,“美國模式”備受詬病與質疑,美意識形態優越感以及對華推進民主熱情大不如前,而中國發展道路顯示,經濟發展并非必然導致西方式的“政治民主”,反而令“中國模式”愈發彰顯生命力,美期待經濟發展與政治民主的聯動效應來“改變中國”的設想宣告失敗,這無疑成為美對華經濟戰略調整、突出“遏制競爭”的重要原因。
經濟上,“危機”以來中美經濟關系越來越呈現出兩面性,即互補、合作的一面在深化,促使中美經濟共生關系繼續發展,美對華經濟利益不斷擴大且前景看好。僅以美對華出口為例,根據美方數據,2008-2012年,美對華出口額由697.3億美元增至1104.8億美元,增幅高達58.4%,遠高于同期美對外總出口20.1%的增幅,期間中國成為美國第三大出口市場。①根據美國統計局網站的數據計算得出,原始數據參見http://www.census.gov/foreign-trade/balance/c5700.html和 http://www.census.gov/foreign-trade/statistics/historical.(上網時間:2013年11月6日)這成為奧巴馬政府將“接觸合作”作為對華經濟戰略一個重要面向的主要原因。而與此同時,中美競爭、沖突面也在上升。“危機”使經濟全球化放慢步伐,世界經濟增長放緩,圍繞資源、市場的國際競爭加劇,美國等西方國家國內經濟民族主義、保護主義抬頭;同時,隨著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以及其在制度、技術領域高效學習模仿能力,中美在要素稟賦優勢、發展階段、技術水平等方面的巨大差異迅速縮小,致使兩國經濟結構的競爭面顯著上升。再加上美國不甘心將世界經濟老大地位讓與已是世界經濟總量老二的中國,促使“危機”后中美經濟競爭趨于激烈,這在實體經濟方面主要表現為中美在產業鏈爭奪方面競爭加劇,虛擬經濟上則是人民幣國際化與美元霸權的戰略性矛盾初顯。此外,中美經濟關系競爭面上升,亦體現在中國涌現出一批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國企、民企,這使得長期以來以資本、技術、創新見長的美跨國公司的競爭優勢縮小,中美公司間競爭加劇,包括美國卡特彼勒與中國“三一重工”和“中聯重科”的鏖戰;華為、中興做大做強,在一些發展中國家占據市場主導地位、大舉進軍美國市場等。此種競爭態勢使得美跨國公司這一美國國內支持對華“接觸融入”最強有力的政治力量,其對華態度轉為兩面性,即在有利可圖的領域支持對華接觸合作,而在打壓中國國企、自主創新等方面則鼓噪奧巴馬政府對華經濟遏制競爭。典型事例如谷歌公司制造“谷歌事件”、美國商會作為美跨國公司代言人發布題為《中國的自主創新》報告,推動國會、白宮對華施壓等。
美對華經濟戰略向何處去?展望未來,政經兩方面因素驅動美對華經濟接觸合作、競爭遏制呈現同步增長趨勢,將使其沿著“合作競爭”方向前行,凸顯“高度合作”、“高度競爭”的兩面性。
一方面,競爭遏制因素將上升,使美對華經濟戰略呈現“高度競爭遏制”的一面,主要影響因素包括:第一,中美經濟實力差距將進一步縮小,“崛起國”與“霸權國”間結構性矛盾將更趨尖銳。奧巴馬第二任期以來,美依托科技優勢,加緊經濟結構、產業結構調整,以重振實體經濟,恢復經濟活力。眼下,這種調整似乎有所成,美經濟呈現出復蘇勢頭。但美經濟結構調整短期內難以擺脫高成本、高債務困擾。同時隨著經濟復蘇,多輪量化寬松政策注入的海量貨幣流動性可能導致高通脹到來,其經濟增長決無可能重現上世紀90年代時的高歌猛進,基本態勢仍將是溫和增長。與此同時,中國經濟有望實現進一步崛起。積極轉變增長方式、優化產業結構、推進城鎮化將使中國經濟內生增長動力進一步釋放,經濟效益得以提升,使經濟保持較高增速。據英國《經濟學家》雜志預測,未來十年,中美GDP年均增速分別為7.75%和2.5%,通脹率分別為4%和1.5%,人民幣每年升值3%,根據這些數據以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 GDP將在2018年超過美國。①“China’s Economy Will Overtake the US in 2018,Says The E-conomist”,http://www.chinascopefinancial.com/en/news/post/19896.html.(上網時間:2013年7月21日)OECD于2013年3月發布的《中國經濟觀察》報告則預測,中國最早將于2016年超越美國。②OECD,Economic Survey of China 2013,March 2013,http://www.oecd.org/economy/china-2013.htm.(上網時間:2013 年 7月21日)總之,未來幾年,中美兩國經濟總量將更為接近。這將使中美作為“崛起國”與“霸權國”間的結構性矛盾更趨尖銳,很可能進一步加劇美國對中國的戰略焦慮,進而很可能沿用以往對付崛起中的世界經濟老二的做法,包括對蘇聯搞經濟冷戰、經濟上拖死蘇聯,對日本搞金融戰、壓日元升值、削弱日本競爭力、將其逼入泡沫經濟境地等。美為確保其霸權地位,在未來一個時期,在中國經濟加速追趕美國甚至可能超越的重要節點上,有可能以高度遏制競爭的對華經濟戰略打壓、遲滯中國經濟崛起。
第二,中美在海洋、網絡、太空、極地等“全球公域”的軍事安全競爭將加劇,特別是在圍繞“西太”海域戰略主導權的爭奪上。隨著中國海權意識以及加強國防現代化物質基礎的加強,大力強化海軍建設以維護海洋權益已提到中國國家戰略的議事日程。在美看來,中國已擁有了以先進導彈、潛艇等為核心的“區域拒止”能力,未來隨著多個航母戰斗群陸續投入使用,中國海軍的遠程投送、打擊能力將有質的飛躍。③U.S Department of Defense,“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3”,http://www.defense.gov/pubs/2013-china-report-final.pdf.(上網時間:2013年7月21日)這將對美國在“西太”乃至全球海上霸權構成現實挑戰,而海上霸權是美維系全球霸權的基礎之一。此外,網絡、太空、極地也是美確保霸權而必爭必保的領域,中美在上述領域的競爭也將不斷加劇。凡此很可能使得本已十分脆弱的中美安全關系進一步惡化,導致美日益將中國視為安全對手。在此情勢下,安全因素很可能外溢至經濟領域,導致美為減緩中國軍事現代化步伐,強化對華經濟競爭遏制面,以此削弱中國軍力建設經濟、技術基礎。
第三,中美經濟關系的競爭面將上升。奧巴馬第二任期以來,互補性雖仍是中美經濟關系的主要特征,但毋庸置疑,兩國經濟競爭面將不斷上升。美國“再工業化”、制造業回歸,某種程度上向產業鏈下方延伸,而中國產業升級,不斷向產業鏈上方進軍,擴大了中美產業鏈爭奪上的交集,將導致中美競爭更趨激烈;美國要“出口倍增”,中國也要穩定外需、拓展海外市場,這使得雙方在涉及第三方市場,特別是新興國家市場爭奪方面競爭勢必加劇。此外,未來隨著中國成為與美并駕齊驅的經濟大國,人民幣國際化是遲早的事,將實質性沖擊美元霸權地位,而美元霸權攸關美經濟霸權、政治霸權乃至軍事霸權,美國絕對不會容忍人民幣取美元而代之,很可能出狠招打壓人民幣國際化。
另一方面,接觸合作因素也將上升,促使美對華經濟戰略呈現出“高度接觸合作”的一面。未來數年,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將為中美經濟關系發展提供有利契機,城鎮化進程加速、居民收入水平提高、消費釋放使得中國有望吸納更多美國商品,中國向服務業轉型也使美服務業開拓中國市場有了更廣闊空間。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2013年1月發布的《中國與美國經濟:推進盈利的貿易議程》報告預計,到2020年中國年收入在4000美元以上的中產階級數量將由2011年的2億人增至5.75億,從而釋放出巨大消費能力,吸納更多的美國商品。①The US-China Business Council,China and the US Economy:Advancing a Winning Trade Agenda,January 2013,p.21.中國美國商會《美國企業在中國:2011年度白皮書》亦非常看好未來中國市場及中美經濟關系,提出了“三個一萬億美元”的目標,即預期到中美正式建交第二個30年(2009-2039年)實現在華美資企業年收入達1萬億美元,每年美國向中國出口額達1萬億美元,到2039年為止的30年內,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累計金額達1萬億美元。②中國美國商會:《美國企業在中國:2011年度白皮書》,第9頁。由此,未來中美經濟關系的發展、美國在華經濟利益的拓展將為美加強對華經濟接觸合作注入強勁動力。此外,奧巴馬政府在其他一些經濟領域也有強烈的對華合作需求,包括在歐洲經濟難有起色的情況下加大對華出口,在中短期財政赤字難以縮減、海外融資需求仍很旺盛的情況下促使中國增持美國債等,將促使美對華經濟戰略呈現“高度接觸合作”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