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語:幾位老學者雖然都加入了美國籍,但他們對祖國的深情始終如一。在與他們的交往中,我不但在知識上受益非淺,尤其被他們的赤子之心所感動,鞭策我一定要做好總領館工作,不辱使命。
我于1999年8月至2003年8月擔任我國駐紐約第八任總領事。紐約可不是尋常地方,這里是世界大都會,人才薈萃,集中了眾多華僑華人學者,其中有幾位年高德昭、成就赫然、名斐中外的大學者,給我留下極深印象。
教育家顧毓琇
其中年齡最高者為顧毓琇先生,出生于1902年12月24日,我到任時已經96歲了,名銜一大堆:教育家、科學家、詩人、戲劇家、音樂家和佛學家等。曾當過國民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國立音樂學院首任院長、中央大學校長等等,抗戰時在重慶與周恩來結識,周稱“顧毓琇是國民政府中難得的客卿(意即擔任高職的國民黨之外的社會名人)。”23歲發明“四次方程通解法”,26歲發明“顧氏變數”。到美國后獲得多項學術成就和獎勵,是公認的國際電器權威和自動控制理論的先驅。最后任賓夕法尼亞大學終身教授,所以居住在檳城,屬我館領區。他是我國領導人江澤民、朱镕基的老師,江澤民訪問紐約時曾到家里專訪老先生,并題詞相贈,朱镕基訪紐約同樣要見這位高師。
我到任后每半年至少要去看望老人家一次,每次去前要打電話請老先生把冰箱清理空,準備裝我給他帶的中國食品。別的禮物無需帶,只帶餃子等中國好吃的東西,老先生見了高興得不得了。一見面,老先生就滔滔不絕地要講上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從中國到美國、從美國到世界,談吐清晰,思路縝密。好像他事前準備了許久,要把積累在心中的話統統倒給我。我總是靜靜地聽,直到他停下來,再簡要說些我想說的話。雖然我小他39歲,我們相談甚為投機和歡快,老先生知道我畢竟不僅僅是代表個人,所以每次相見總是喜情滿懷,溢于言表。我怕時間長了老人家太累,他卻希望我多坐坐。告別時約定下次一定再來。第一次還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夫人,后來她臥床不起,覺得儀容不整難以見客,所以我也就不再勉強。2002年9月9日老人家過世,我參加了他的追思會。
物理學家袁家騮
再一位就是袁家騮先生,1912年生,兩次獲得美國科技大獎,研究高能物理、高能加速器和粒子探測系統、無線電定向探測、調頻雷達系統等。他第一個證明地球上空中子不是來自太空,而是初級宇宙線在大氣中產生的次級粒子。1949年負責設計并建造了國際上第一個特殊高頻系統。他就住在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的宿舍,所以相見很方便。我們談話多了一個話題:老鄉。他是袁世凱次子袁克文之子,小時候隨母親在河南老家住過。不過這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所以我也就三言兩語帶過,表明我是河南人而已。
我們重點談的是他的夫人吳健雄,她素有“東方居里夫人”之稱,其母校南京東南大學要建“吳健雄紀念館”,請領館促成此事,幫助將吳健雄的大批遺物運回國內,領館給予了全力協助,分兩次將上百箱遺物順利運回。2002年5月31日紀念館落成開館。袁先生不顧90歲高齡回國,于2003年2月11日病故于北京協和醫院。
物理學家楊振寧
國內家喻戶曉的楊振寧,生于1922年,1957年與李政道提出“宇稱不守恒”理論而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曾任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理論物理研究所所長,我第一次去拜會就是到他在石溪的家。我們多次見面,每次都相談甚歡,我曾就朝鮮核問題請教于他,問朝鮮到底有無能力制造核彈,他說,這個技術已很容易,朝鮮可以做到。
2003年我任滿回國前,到石溪去向楊先生辭行拜會。楊先生說總領事要走了,這次他要請客為我餞行。先到他家交談許久,然后去飯店,我請楊先生坐我的車去飯店,他說他要自己開車,免得飯后還得送他回家。我說那你在前面開車我的車跟在后面吧。他說你就坐我的車呀,咱們在車上還可以多談談。就這樣,我坐上了楊先生自己開的車。當時楊先生已經80歲了,開車時如同年輕人一般,給我的印象是科學們思想年輕,身體也年輕。我想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夠享受到80歲的楊振寧給他開車的待遇。所以那次向楊先生辭行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物理學家李政道
比以上三位年輕的是李政道,1926年生于上海,與楊振寧同時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根本不像超過70歲的人。我在紐約時他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工作,承擔某些教學和科研任務,我到過他的辦公室。他與其他著名學者一樣,非常平易近人,待客熱情。我們多次來往,互有宴請,相交相談極為誠懇。我們熟悉深交后,他向我談起與楊振寧分手的因由,我只能為之感到惋惜。
李先生對他的夫人秦惠君感情極深,1996年11月29日秦女士因患肺癌過世。李先生按夫人生前愿望設立了“秦惠君李政道中國大學本科生利用假期見習進修基金”(簡稱“君政基金”),至今估計已為海峽兩岸上千名中國留學生提供了幫助。李先生沒有再婚。他多才多藝,善于繪畫,我至今還珍藏著他自己親手給我繪畫的賀年卡。
物理學家崔奇
我在紐約結識的第二個學界翹楚老鄉是199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崔奇。1939年他出生于河南寶豐縣,我去過他的家鄉,產于此地的寶豐酒是河南的名酒之一。這里多山,過去是個貧窮之鄉,崔奇不識字的母親一定堅持要他出去接受教育,12歲的他這才赴香港學習,后到美國留學,由于戰亂他留在了美國,成為電子材料基本性質等領域研究的著名學者,現在是美國科學院和工程院雙院士、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
我的這位學者老鄉個子相當高,在我們河南人中頗為少見,而且他保留相當濃厚的河南口音,我們交談起來自然十分親切。2003年我要離任了,忙得不可開交,但我想無論如何我得去與崔先生當面告別。他在著名的普林斯頓大學電子工程系擔任教授,我去過紐約地區的許多名校,特別是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康奈爾大學等等,更不要說就在紐約市區的紐約大學了,有的去過不止一次,因為那里有我國的許多留學生,我常常去看望他們,或應邀參加他們的舉辦的活動。耶魯大學校長萊文還曾專門邀請我去參加他們大學的活動,為在耶魯大學留學的第一個中國留美學生容閎畫像揭幕。恰恰是普林斯頓大學我還沒有去過,于是就特別對崔教授說我要到他那里向他告別。他說那也好,就在普林斯頓大學給我餞行。
我到了他的辦公室,一看,屋子不大,大部分空間都被書籍占領,書架上、桌子上、連有的椅子上那那都是書,真如同掉進了書海里。記得在上述其他幾位學者的辦公室、會客室里也大體都是如此,但以崔教授的辦公室為最,這也許是因為前幾位已是全退或半退,而他還沒有退休,仍在擔任繁忙的教學和科研任務。他講起話來還有個特點,就是要拿起一張白紙,邊說邊在紙上把他的意思用線條或圖案來說明,好像與我交談也是在進行教學或科研。我在紐約接觸的大科學家個個都像崔教授那樣熱情、樸實、平易近人,言談話語里處處是學問,即使有的學術專業問題我并不完全懂或根本不懂,但由于他們盡可能地使用我們常人能聽懂的語言,崔教授還用符號和圖表向我解釋,所以我聽起來趣味盎然。
說實在話,我與政界人士交談是專注和費勁,與科學家交談是輕松和歡樂,所以特別愛與崔教授他們交往。談了一陣,崔教授說不能光在屋里說,得到外面走走看看。走到校園,哎呀,真是好地方,既像都市又像鄉村,綠樹成蔭、草地似毯,恬靜而清新,似乎空氣里都彌漫著濃濃的學術氣氛。樓房都不高,顯得古老而莊重。“請看那座樓!”崔教授指著路對面一座樓說。我看過去,是一座白色木結構的兩層小樓,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那就是愛因斯坦在本校時的故居。”提起創立相對論的科學巨匠我肅然起敬,再仔細看了起來,真的是一座到處都能看到的很普通的小樓,似乎仍然有人在居住。由于愛因斯坦本人的要求,這所房子不作為紀念性的博物館,但被注冊為美國國家歷史標志性建筑。
歷史學家唐德剛
41657f9cc194d0ce2c3f85d4a9819adcfa95ddb49b9b7b0560146f66bd07f888以上都是理工科方面的科學家,在文科方面,唐德剛是大名頂頂的歷史學家,著有《晚清七十年》、《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張學良口述歷史》等等。他于1920年8月23日生于安徽,我到任時已79歲。與他交談其樂無窮,他的言談話語充滿了歷史、幽默和情趣,百聽不厭。遺憾的是,當我辭行要見他時,他已因病到舊金山女兒那里居住了,但他知道我要離任,與夫人吳昭文共同署名給我寫了一封感人的告別信,說:“您給我們初見面的印象,就是親切和藹,毫無僚氣。后來常常聽說總領事作事負責認真。就憑這對人對事的作風,慢慢凝聚了僑界的向心力。如果舉國上下都能像您那樣,祖國統一,祗是時間問題而已。”這話不能看成是對我的贊揚,而是表達了海外老年華人學者對祖國早日統一的強烈渴望。唐先生不幸于2009年10月26日在舊金山仙逝,我聞訊悲痛不已。
幾位老學者雖然都加入了美國籍,但他們對祖國的深情始終如一。在與他們的交往中,我不但在知識上受益非淺,尤其被他們的赤子之心所感動,鞭策我一定要做好總領館工作,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