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里,是李志英最愛走的北二路。空閑的時候,他喜歡開車沿著這條路緩緩行進,從東頭到西頭,邊走邊回味這條街十年來的變化。
李志英是沈陽市鐵西區發改局局長,每當他身處北二路,這條街道的前世今生便會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已經天命之年的他還是會因此激情難抑。
北二路是沈陽市鐵西區一條赫赫有名的街道,曾經有37個大型國有企業坐落在這條街道兩旁,它們共同創造了共和國工業史上350個第一,堪稱中國工業的發源地。十年來,在遼寧發生的所有故事,也都要從這條有100多年歷史的馬路說起。
“排頭兵”突然就老了
上世紀90年代之前,北二路的故事是一個輝煌的故事:機床一廠、機床三廠、鍋爐總廠、有色冶金總廠、汽車齒輪廠等十幾家超大規模企業聚集于此。
它們在我國工業還是一窮二白的時候,創造了眾多的“第一”:我國第一架噴氣式飛機、第一艘萬噸巨輪、第一臺組合機床、第一輛內燃機等等,遼寧也因此被譽為“共和國裝備部”,成為中國工業的“排頭兵”。
北二路所在的沈陽市鐵西區更是中國工業繞不開的神話。當時,在裝備制造業圈子里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全國看東北,東北看沈陽,沈陽看鐵西。”這里曾經是中國規模最大、密集度最高的重工業和裝備制造業基地,號稱“東方魯爾”。
然而,上世紀90年代之后,北二路的故事變成了一個酸楚的故事:這些曾為中國工業發展立下汗馬功勞的企業因為種種原因深陷泥潭,大部分企業或破產,或關門,沒有一家盈利。
香港一家媒體曾以《下崗之城愁滿容》為題,整版報道了沈陽鐵西千余家國企95%虧損,30萬產業工人13萬人下崗待業。
“1996年11月,在一次大會上,到會者每人發了一根香腸以示安慰后,生產出我國第一臺拖拉機的大型國有企業——沈陽拖拉機廠就這樣宣布破產了。” 李志英當時是鐵西區經濟發展局局長,與這些企業接觸較多,見證了當時慘淡的景況,他向《中國經濟周刊》回憶,“那時候,整條街道流行著這么一句話:洗手沒有肥皂,干活沒有手套,什么時候發工資不知道。”
悲觀、無助、失望、焦慮的情緒從沈陽鐵西彌漫開來,當年的“排頭兵”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不堪重負的“老兵”。
為何工業基礎優勢如此明顯的遼寧會走進發展的死胡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發育遲緩,舊體制的影響根深蒂固,人們對改革的理解不深刻等,導致老工業基地逐漸失去競爭力,與東南沿海地區的差距逐漸拉大。”李志英向《中國經濟周刊》分析。
李志英用一個形象的對比來解釋遼寧落后的原因:“在國家政策面前,南方看到‘綠燈’使勁跑,看到‘黃燈’抓緊跑,看到‘紅燈’迂回跑,經濟始終處于發展的狀態之中。而遼寧呢?看到‘綠燈’跑得慢,看到‘紅燈’停得快,屢次錯過發展機遇,幾個回合下來,就被南方遠遠落下了。”
當輝煌不再,遼寧這個“工業老兵”,正站在起伏搖晃的甲板上等待救援:要么慢慢等死,要么涅槃重生。
鐵西陣痛中重生
2003年10月,在鐵西區已經是一潭死水的時候,國家啟動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振興戰略,為鐵西區這個百病纏身而又沒有騰挪空間的工業巨人撕開了突破體制束縛的口子。
為了讓鐵西區盡快走出困境,沈陽市成立鐵西工業區改造辦公室(下稱“鐵改辦”)。 “開始的時候,大家對鐵西區的現狀是一籌莫展,唯一的共識是,鐵西區改造不能再走以往的路子,需要全面創新來進行突破。而突破的焦點就是解決‘人往何處去、錢從哪里來’的難題。” 現任鐵西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曾任鐵西區工業改造指揮部副總指揮的王振中2009年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表示。
之后,沈陽市政府為鐵西區謀劃了一個“東搬西建”的總體改造方案,把部分老企業從鐵西區搬到經濟技術開發區,利用市區與郊區形成的地價差獲得資金,幫助老企業安置職工、轉換機制、改造技術。
但是這個方案在實施當初受到了不少質疑和反對:“樹挪死,人挪能活嗎?況且是數千人的大廠?!”
最難的問題在于,當時這些國企都歸機械工業部直接管理,沈陽市委并沒有管理權限,論級別,很多國企負責人比大部分改造辦公室負責人的行政級別要高得多,沈陽市委的這個方案幾乎沒有執行的可能性。
直到中央批準遼寧省委的申請,把這些國企的管理權限下放到市委,方案的實施才見到轉機。
事實證明,這個方案可以說是讓那些將死的企業脫胎換骨的關鍵所在。以沈陽農機工業總公司為例,僅地價差這一項,該公司就拿到了2.4億元,其中8000萬元用來還清欠職工的錢,5000萬元完成了職工并軌,其余的1.1億搞廠房建設、技術改造。
除了搬遷企業,遼寧省經貿委聯合省國資委成立了國企改革辦公室,這個部門的主要職能是,通過破產重組一些企業,提高競爭力。
李志英說:“那些可以改造升級的通過聯合重組,組成一個新的企業;那些沒有發展前景的就破產處理。”2004年前后,沈陽鼓風機(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沈鼓集團”)與沈陽水泵股份有限公司、沈陽氣體壓縮機股份有限公司進行戰略重組,成立新沈鼓集團;沈陽重型機械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和沈陽礦山機械(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合并重組成立北方重工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北方重工”);沈陽變壓器有限責任公司被中國變壓器行業首家上市公司——新疆特變電工成功重組并購。
深刻的變革讓鐵西區陣痛中獲得了新生。10年前,沈陽機床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沈陽機床”,000410.SZ)銷售收入只有20億元,10年后,該數字已達200多億;北方重工的銷售收入10年也增長近10倍。鐵西區2002年財政收入不到4億,2012年則已過百億。
2007年,國家發改委、國務院振興東北辦授予“鐵西老工業基地調整改造暨裝備制造業發展示范區”稱號。
鐵西的成功經驗逐漸被遼寧其他老工業區復制和借鑒。遼寧省振興辦主任劉強向《中國經濟周刊》指出:“這是鐵西區探索出來的一條路,之前并沒有成功的案例可借鑒,鐵西是振興十年來,遼寧體制機制創新的縮影,也可以說是遼寧十年振興最寶貴的經驗。”
現在,行走在北二路,頹圮的灰霾早已散去,車水馬龍的商業街開始講述新的故事。
秉承制造業的純粹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十年的增長數字算不上奇跡,然而,遼寧振興真正的光榮并不在于數字,而是數字背后的意義。
沈鼓集團董事長蘇永強告訴記者,對于這些年來的變化,最明顯的感受就是外國人對遼寧企業態度的變化。“10年前,國外的裝備制造企業對我們是‘不屑’;5年前,改革振興初見成效的時候,我們開始感受到他們的‘尊敬’;今天,他們已經把我們當成可以同臺競技的對手”,是“敬畏”。
“我們的企業都是在裝備制造業領域苦苦打拼的‘老黃牛’,雖然核心技術突破很難,但是一旦有所突破,對于國家來說,意義空前。”劉強說。東北振興戰略實施十年來,正是這些“老黃牛”通過自己研發的技術,填補了國內空白,打破了國外的技術壟斷。
盾構機是專門用于隧道挖掘和地鐵建設的一種大型設備,但是一直以來,我國沒有生產盾構機的能力。無論什么工程,只要需要盾構機,就必須依靠進口。
2004年,北方重工通過與德國、法國、日本等國生產盾構機的權威企業技術合作,迅速掌握了世界頂級的盾構機生產技術,先后為武漢長江隧道、青海的飲水工程提供了我國自己生產的盾構機。
“咱們自己的盾構機出來以后,國外的盾構機就不敢要價那么高了。之前國外生產的一臺盾構機要7000萬元人民幣,現在他們的價格就降了一半多。”李志英說,以前機器的維修配件都需要進口,進口一個零件,光報關就得3個多月。自從有了國產盾構機,在家門口就可以解決問題。
沈鼓集團研制生產的64萬噸的裂解氣壓縮機組,也將國外產品打回原形。“國外公司都嚇壞了,因為這是頂級技術。”蘇永強說,而且沈鼓集團一個機組的價格為7000萬元,低于進口一半以上,為國家節約了大量的資金。
“今天,在大家紛紛熱衷于尋找‘錢生錢’的門路時,遼寧卻一如既往地秉承了制造業的純粹,這是遼寧獨有的價值,也是對遼寧振興十年來所得所獲的最好注解。”望著辦公室窗外的廠房,李志英感慨道。
高速增長十年之后,裝備制造業仍然是遼寧省的第一支柱產業,占規模以上工業的比重達到31.8%。
“盡管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國內裝備制造業發展面臨利潤水平低、創新能力弱、缺乏國產品牌等一系列問題。這種創新并不是短期內就能奏效的,各個層面的創新與調整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劉強指出。
用十年時間,遼寧重新找回了昔日的光榮和驕傲。劉強向《中國經濟周刊》透露,國家發改委正在組織研究東北振興新十年的政策文件,“前十年的振興政策導向主要是解決突出的矛盾和問題,以解決困難為主,新十年的振興要以促進轉型升級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