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注理由:據世界奢侈品協會官方報告顯示,中國已經成為全球占有率最大的奢侈品消費國家。從曾經的“皮爾卡丹”到今天的“路易威登”,形形色色的奢侈品牌在歷史的舞臺上逐次登場,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奢華時代。
核心觀點:人們把一切價值都放在金錢和物質的價值標準上來衡量,除非值錢,否則就不值什么;反之,只要值錢,就立刻變成合理合法的,立刻就有了執行的勇氣和做事的基礎。
新動向:商品、金錢和奢侈品已經成為新的“自由”的象征,這句高爾泰語體乃是對當前中國大眾文化財富觀背后的社會體制的絕妙的諷刺。
如果做點較真的事情,“拜金主義”和“拜物主義”是可以大致分開的。第一個的 意思是說,人們金錢至上,一切以物質享樂為第一要義,也只有在物質享樂中才會有幸福感。第二個的意思就更加復雜一些:拜物主義乃是這樣一種情形,人們把一切價值都放在金錢和物質的價值標準上來衡量,除非值錢,否則就不值什么;反之,只要值錢,就立刻變成合理合法的,立刻就有了執行的勇氣和做事的基礎。前者講的是個人的肉身,后者講的是一種社會的信仰;前者關乎一個人的品德,后者關乎一個社會的風尚。
當前中國正在由第一種拜物主義(拜金)走向第二種拜物主義(拜物教)。也就是說,自從有了私有制,拜金的意識就出現了;但是,只有到了資本體制主導社會生活的今天,商品拜物教的拜物主義才會以如此挺拔的形式、堂而皇之地主宰著我們的世界。
在我看來,拜物主義思想正在主導著我們的生活,塑造著當前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
拜物主義的風尚已成為“中國病”
2012年底,我的家鄉山東濱州的一家金店鋪設“黃金道”的消息在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1噸黃金鋪地,只為讓人們踩踩好運。商家稱,此“黃金大道”全部由真正金條鋪設而成,并已于1月4日拆除完畢。
作為一次成功的營銷案例,此事無可厚非,甚至算得上是聰明;而作為中國當前社會人們生活理想和信念的癥狀,這一事件真是赤裸裸地把當下中國之拜金信念與拜物意識暴露無疑。
一種拜物主義的風尚已經成為當前的“中國病”。近年來,奢侈品的消費和對奢侈品文化的鼓吹,已經成了中國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嚴重的貧富分化,一方面造就了人們對富人的怨恨,另一方面也造就了對奢侈品的羨慕。這種典型的“怨羨情結”本來是近代國人面對西方列強時的產物,卻又重現于今天資本體制造就的特殊觀念中。
在這里,奢侈品的內涵也就蘊含著“違禁”的意味。奢侈品并非人人可以得到,也不是人人可以供養得起。一部身價過千萬的汽車,對于普通人來說,就是一種特殊的禁忌。一方面,它的高貴的姿態令人折服、沮喪;另一方面,高昂的維護成本,令它顯示違背普通生活邏輯的強大內涵,從而無法操控。桑巴特說,奢侈的意義就在于一種超出必要開支的花費,所以,奢侈品正是在違背常理生活的物欲禁忌的層面上顯示一種物神的巨大能力。
從這樣的意義上理解,中國社會迅速出現貧富分化,也就必然迅速出現奢侈品消費為代表的價值倫理觀念的轉換。擁有者要把這種奢侈品帶來的快樂通告天下,如同德里達的詭異邏輯:構成秘密的動機就是訴說秘密的快感;無法擁有者,則將奢侈品神秘化、崇高化,從而化作自己價值對照的鏡子。
在這里,越是奢侈,對他人炫耀的成分就越高,也越是體現拜物主義觀念的特性:買LV皮包,更多是為了在一個族群中外顯身份;而背著LV皮包的人就是眾人的目光中有品位、有身份的人。顯然,拜物主義調動了現代社會中巨大的社會想象力的能量,窮人和富人共同參與商品神話的創造。
顯然,中國特殊的威權社會與資本社會的結合,養育了拜物主義的中國內涵。商品、金錢和奢侈品已經成為新的“自由”的象征,這句高爾泰語體乃是對當前中國大眾文化財富觀背后的社會體制的絕妙的諷刺。這種通過霸占資源和財富而產生的“自由”,首先是舒本華意義上的意志自由,是支配一切的特權階層的能力詮釋;這種“自由”還可以打造莊子意義上的情態自由,養育淡泊從容、躊躇滿志的生活情態;但是,說到底,這種“自由”是吊詭的社會機制豢養的資本自由,是有能力購買任何崇高與神圣的身份和地位的自由。不妨說,暗藏巨大階層差別、又存在資本與政治的暗箱交易的社會,絕對是拜物主義欲望瘋漲的溫床。
體制造就現代生活的精神分裂癥
一方面是不平等的兩極分化的社會現實,一方面則是讓人們喪失感悟這種現實的能力;一方面是對人們進行毫不客氣的剝奪,另一方面卻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是在為人類的公正事業做無私而熱情的奉獻;一方面是對金錢的宿命貪婪,另一方面要塑造經濟上處于弱勢的人們相信金錢的罪惡和羞恥。簡單地說,資本體制時代的文化生產,如同拜物主義的吊詭邏輯一樣,用解放我們的道德的方式來操控我們的道德感,用釋放每個人的生活欲望和期待的方式來壓抑我們的欲望和期待。
資本體制由此讓現代人的生活永遠糾纏在這種精神分裂的境況中。在前不久熱播的一部叫做《蝸居》的電視劇中,年輕的女孩子海藻與市長秘書宋思明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情愛糾葛中恰好暴露了資本體制如何深入我們的內心,并用燦爛的形式養成了現代人生活的精神分裂的。海藻一方面堅守“我愛你”三個字的神圣感;另一方面,海藻又讓自己的沉浸在宋思明帶來的物質體驗中。也就是說,她更愿意用物質的滿足來掩蓋內心里面對宋思明的這種不倫之戀的利益關系。
這正是一幅活生生的資本體制條件下現代人精神分裂癥的圖景:一切心靈的和情感的,都可以無意中變成對污濁的、卑劣的關系的掩蓋和重新想象。總是用幻想的和想象的方式來拒絕真實的和歷史的關系,這正是資本體制時代精神分裂癥的根源。
在這里,資本體制把一切都作為商品賣出去,一切都是可以賺取利潤的價值和手段。于是,一切神圣的和堅固的東西,也就都可以在恰當的時機變成純粹買賣關系中毫無神圣和堅固意義的東西。可是,我們越是一天天喪失神圣和堅固,就越在日常生活執著于建構它們的幻象——這正是我所說的精神分裂。
不斷地刺激各種欲望,只有保持欲望,商品才能成為市場上的流通物;而欲望永遠不能被滿足,只有不能被滿足,我們才能不斷更新對商品的購買。這正是奢侈品所吐露出來的物化邏輯,同樣適用于我們的情感世界和心理領域。
歸根到底,資本時代的敘事邏輯,也就不得不是這樣一種邏輯:它用最絢麗的敘事,構造了我們對未來和生活的欲望,卻只能用少部分人得到這個欲望的滿足來證明的它的存在和現實。這正是奢侈品消費的雄心壯志背后隱藏的悲哀:明明自身的處境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但是,靈魂已經出竅,并自由地盤旋在真實的肉體的上空,不斷幻想地看見精致昂貴的物品勾畫出來的美輪美奐的前景。
(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
責編/馬靜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