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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懸崖(中篇)

2013-12-29 00:00:00張學東
山花 2013年5期

天將黑未黑之際,視線最是模模糊糊的。外面的景物,尤其是那些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走走停停的行人,都跟老電影中的慢鏡頭相仿,漸漸變得恍惚而蒼茫起來。

此刻,駕車的人一時還惦記不起來該打燈光,好像完全沒有那種意識,只憑著自己的兩只眼珠子,盡量瞪得溜圓,燈泡似的一眨不眨地照著前方的路。可萬一駕駛員心里裝點什么煩心事兒,一心二用,老前思后想猶猶豫豫的。或者,猛不丁接聽一個電話,精力稍不集中,方向打得遲了一點兒,再不得要領地猛來一腳剎車,保不準就跟什么東西撞到一起,或被別的車咣當一聲追了尾。

今天要怪就怪單位下午的那場破會,簡直開起來沒玩沒了,以至于到了五點四十五分,領導才遲遲在臺上做了最后的總結性發言。本來領導是有現成稿子的,念一念也是很快的,充其量十來分鐘了事,反正都是走個形式嘛。可人家今天偏偏心血來潮,并不照本宣科,也許是為了表現自己超人的智慧和口才,競脫開稿子,一路東拉西扯自由發揮起來。時間分秒而逝,樊理簡直如坐針氈。妻子五點剛過就發來一條短信,說單位臨時要加班,不能按時回家。言外之意是,晚飯只好讓他們爺倆自行解決。他僅僅回復了一個字:知。多年的夫妻很難再像小情侶們那樣,纏纏綿綿沒完沒了地互發短信了。他心里盤算著開完會就去接女兒,然后在外面隨便對付點吃的再回家。

通常,這類會議在五點半下班以前都能順利結束。可今天傳達完上級的文件精神以后,偏偏多出了那么幾個急欲發言表態的跳梁小丑,生怕失去了一次在大庭廣眾撈表現的難得時機,一個個口若懸河信誓旦旦。等他們稀里嘩啦講完了,也許是迫于當前的形勢,大領導還得像模像樣地梳理和歸納一通,無非是評評這個,再夸夸那個,競又花去了小半個鐘頭,自然就嚴重超時了。

深秋季節本來晝短,等樊理從會場一路小跑出來,趕到停車場發動汽車時,暮色早已變得昏昏沉沉。西邊的天空鍍上了厚厚一層鐵銹色,看起來有幾分陰郁之氣。

路上,忽然接到一個陌生來電。起先,他是不愿意接的,這種討厭的陌生來電已見多不怪,最好不接為妙,否則到處都是陷阱,省得被白白套取了話費上當受騙。可電話一直固執地在響,一個人開著車,這種單調的聲音就顯得很突兀又極刺耳。后來終于斷開了,可馬上又惱羞成怒地重撥過來,還是相同的號碼,叫個不休。他猶豫片刻還是接了。竟是樊曉打來的!女兒的言語完全不似往常那樣柔聲慢氣嬌滴滴的公主樣子,變得有些磕磕巴巴的,跟患了很嚴重的口吃一般。作為父親他當然能聽出來女兒的氣息緊張異常,感覺她頭頂的天要塌下一大方似的。

樊理知道今天接女兒晚得太厲害了,孩子必然等不及,就先好言安撫她。曉曉,爸正在去學校的路上,先別著急,我馬上就到,寶貝乖要聽話啊,待會兒爸給你買好吃的。說吧,今天想吃什么,薯片還是蛋撻?可是,女兒跟沒聽見似的,聲氣依舊短促而倉皇,她身邊大概還有別的同學,電話聽筒里傳來很噪雜的一片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也許,女兒想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某種恐懼,可最終還是只叫了他一聲爸,就嗚地一聲哭了起來。他著實嚇了一跳,隱隱感覺到一種不祥,一再而三地詢問女兒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誰欺負她了。

原來在下午放學當口,樊曉所在的小學校發生了一場可怕的騷亂。一名陌生男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校園,趁大伙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從衣襟下面抽出一把刀子沖進隊伍里,見了學生只顧瘋攆狂追。一時間尖叫聲呼救聲此起彼伏,學生們像驚恐的羊群,滿操場四散奔逃;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師也著實嚇得驚慌失措了;校保衛室的一名上了年紀的值班老頭上前制止,身上也都掛了彩。原先在操場上整好隊準備回家的學生,全都紛紛逃回到班里,他們在老師的布置下迅速緊鎖門窗,整個校園氣氛異常嚴峻。老師們說在險情沒有解除之前,誰都不許走出教室半步,否則,一切后果將自負。

曉曉就是在慌慌張張逃回教室以后,借了同桌的手機給樊理撥通了電話。女兒是這個秋天剛上三年級的,早就嚷嚷著想讓大人買手機了,倒不是舍不得那千把塊錢,如今只要去辦理那種預存話費業務,那些商家就可以把手機白送給你的——其實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勾當。他們總覺得給那么點兒小姑娘帶個手機,并不是什么好事,不過是為了互相攀比顯擺而已,最怕的是孩子沒事了總跟同學聊天、上課互發短信或者用手機上網,反倒影響了學習,所以就一直沒有答應孩子。此刻,樊理腦子嗡地一聲,女兒通過電話結結巴巴訴說給他的情況,簡直如五雷轟頂。謝天謝地!阿彌陀佛!!好在女兒相對平安地跑回了教室,萬一剛才被歹徒傷著,那可怎么得了?所以,他在電話里一再叮囑,讓女兒哪都別去,千千萬萬要呆在教室里等他。

為了盡快趕往女兒的學校,樊理恨不得給汽車插上一雙翅膀,一下子飛過去。但正值下班高峰期,馬路上幾乎爬滿了大小車輛,擺得跟一條條龍舟似的;騎電動車、摩托車和自行車的人流更是拼了命地涌向每一條大街小巷;紅燈似乎也跟著湊起了熱鬧,樊理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一個可以直接通行的綠燈,每個路口總得等那么兩三次,才能勉勉強強挨過去。

在這種時候,汽車除了無奈地發出一連串滴滴聲外,也只能望路興嘆,別無良策。車簡直不像是四個輪子在路上跑,而是由一群筋疲力盡的螞蟻慢吞吞地扛著它,艱難地一下一下往前爬行。所有的成年人都被關在一只只涂著五顏六色油漆的鐵皮殼子里,透過一扇扇小玻璃窗,彼此相對,卻又無言,汽車讓人們變得前所未有的隔膜。很多人都把頭伸到窗外,嘴里罵罵咧咧的,喇叭摁得山響,以此發泄著自己的滿腔憤怒,這種時候完全看不到一絲駕駛的樂趣。沒車的時候拼了命都想買車,等有了車路上卻跟下餃子似的,你挨我擠,誰也跑不動,一個個像極了擱淺在陸地上的小船奄奄一息無動于衷。

放下電話后,樊理簡直隴心如焚。他估摸了一下時間,照此進度下去,恐怕還得小半個鐘頭,如果可以的話,他恨不得當即撂下汽車,一口氣狂奔到女兒身邊去,那樣總比不痛不癢地趴在這該死的馬路上強些。他簡直有些茫然,城里的車什么時候開始多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這個曾以自行車為主要代步工具的小城彷佛一夜之間被安裝上了四個輪子。

以前,似乎從未感覺到車會堵得如此厲害。他是幾年前加入私家車行列的。那時他們的房貸已經還完了,手頭也略有些積蓄,女兒正在幼兒園上大班,并且陸續開始參加繪畫、小主持人和鋼琴之類的課外興趣班了,兩口子經常得東奔西跑地接送孩子。買車的想法也就那時應運而生了。他和妻子都屬于能想得開的人,甚至都有點超前消費的意識,有時說寅吃卯糧似乎也不為過。他們認為掙來的錢就是用來改善生活的,家里有了車不光接送孩子出行方便,更重要的是,那也是一個家庭生活質量明顯提高的象征。把錢放在銀行里,不過是一串秘密數字,況且,近年來利率一再下調,還得上冤枉稅,存錢是很不劃算的買賣。

當時的道路狀況好像也沒這么糟。記得去提車那天,他和妻子把新車從郊區的4S店謹小慎微地開回來,因為頭次開那么嶄新的汽車,加上自己又是新手上路,一路上緊張得幾乎有些心驚肉跳。妻子就坐在他右手邊,跟垂簾聽政的皇太后老佛爺似的,一個勁叮囑他慢點開慢點開小心小心,好像在指揮一個毛頭小孩子。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得夠慢了,再慢的話那還不如下來用手推著走呢。沒想到兩三年后的今天,開車的速度真的跟推車沒多大區別了。

好不容易又熬過一個漫長惱人的紅燈,他也是忽然想到一條捷徑的,因為此前他曾為趕時間送女兒打那里繞過一次。如果從這個主干道拐進旁邊的一條窄巷,進去后再兜兩個圈子,就能很容易繞到女兒學校后門了,這樣至少可以少等三五次紅綠燈呢。想到這,他當機立斷開啟轉向燈,瞅中空擋,迅速朝左打了兩把方向,汽車便有些蠻橫地一頭扎進他預想的街道。

由于變道變得太突然了,后面的車幾乎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好在對方嘎吱來了個急剎,才不至于跟他追尾。一顆憤怒的腦袋黑乎乎地竄出窗外,活像一只大號的拳擊手套,正沖著他遠去的方向破口大罵,不依不饒。他什么也沒聽清,到處都是焦躁不安的喇叭聲,嘀嘀嘀失控了似的鳴叫不休。

他只是從后視鏡依稀瞥見那司機的怒不可遏火冒三丈的模樣,挨誰都一樣,本來就堵得一塌糊涂,又平空遭遇了一次險情。他心里卻多少寬松了一些,甚至有一絲詭誕的慶幸。現在,汽車終于可以按照既定路線往前跑了。

女兒的學校被團團包圍在一個比較龐雜的老社區里,除了正門前有一條還算像樣的瀝青小道可通往正街,其余三面均為高矮新舊不齊的家屬樓。片區的孩子基本上都在這所小學讀書。該校已有五十余年建校史了,幾乎年年都被教育系統評為先進教學單位,師資力量也不可小覷,光特級教師就有好幾名,而應屆畢業生十之八九可以順利考取市里的一、二、九等重點中學。這樣一來,那些根本不屬于片區的適齡孩子的家長老早就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不惜血本絞盡腦汁,就算擠破了頭也要想方設法把兒女送進來。

樊理他們也不例外。當初為了曉曉,可以說磨破了嘴皮跑斷鞋底,到處托熟人尋門路,兩萬塊的贊助自然一分不少。可光有錢根本不夠,最主要得有很硬的關系,才能方方面面疏通下來。請客、送禮、登門答謝,再加上那筆不小的贊助款,三萬塊根本就打不住。事在人為,好事多磨,他們硬是爬過了這條千人同上的獨木橋,最終把曉曉辦了進去,盡管這里離家是遠了點兒。每天上下學來回四趟子,總共花在路上的時間至少得兩個鐘頭,若是在家門邊就近上學,根本無需開車接送,孩子自己步行五分鐘就能到校了。當時為此也曾糾結過,夫婦倆確實有些嘀咕和搖擺,可轉念一合計,只要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舍近求遠算得了什么,每天辛苦些少睡個把鐘頭懶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再說了,家里不是有現成的汽車嘛,也就是一踩油門的事,一定要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有關起跑線問題那是毋庸置疑的。

看來,剛才臨時選擇走這條道是沒錯的,盡管這陣子街巷里也是人來人往雜沓不堪的樣子。可聽見汽車喇叭聲,人們還是趕忙往路邊躲一躲,如此一路七扭八拐,幾乎就要繞到女兒學校后面了。

此時,天色已近乎于黑暗,路邊鋪面和櫥窗也開始零零星星閃起了燈光。按理說,樊理早該打開大燈,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車上,眼前總有一把血淋淋的刀子閃來晃去。王八蛋!有種去找大兵找警察鬧去,干嘛跟一群無辜的小孩子過不去,狗日的,簡直沒有人性……一邊開車一邊自言自語,好像要借此打消內心那愈來愈濃的憂慮。現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痛恨開會、痛恨那些沒玩沒了的發言者,要不是他們洛里啰嗦耽誤了時間,自己老早就趕到學校了,哪像此刻急得如坐針氈。

事實上,這種時候開“黑車”極具危險性,沒有燈光的汽車如同一條黑色的鯨魚在昏暗的巷道中穿梭。車里的人因為有了暗適應的過程,所以根本就意識不到;而外面的行人走著走著,猛不丁迎面竄出個龐然大物,通常會嚇得心驚肉跳血脈賁張手足無措。再往前穿過一個十字交叉巷口往左拐,便能看見女兒學校的后圍墻了,也就在這一刻,猛然問聽見什么重物咚隆一下,正撞在汽車的左側門上。隨即,又是稀里嘩啦一片雜響。他雖緊急制動,但為時已晚,撞車了。

等他滿頭虛汗驚弓之鳥樣地從車廂里鉆出來,車外早影影綽綽圍上一大圈路人,仿佛憑空長出的一地黑壓壓的高粱。大伙指指戳戳煞有介事地嚷嚷著什么,前后左右又有行人不斷往十字巷口匯聚,原本逼仄緩慢的交通狀況頓時癱瘓了。

——怎么開的車?長不長眼睛呀,這里又不是馬路!——到底會不會開車,黑燈瞎火的,連個燈也不打,有沒有駕照怕都是個問題。——駕照?那能管啥用,沒聽人說如今駕校專門培養馬路殺手么!嘿嘿嘿……報上還說那些狗日的司機殺起人來個個不眨眼,要是一下子沒把人撞死,他們還會把車倒回來,再狠狠碾上兩下,直到躺在路上的人咽了氣才罷休!

樊理根本無心顧及這些閑言碎語,他有些膽怯地擦著一排圍觀者的身體,慌忙繞到車的左側仔細察看。果然,他的車門上有個拳頭大小的凹坑,以及一組白貓胡須般的橫向劃痕,由深而淺朝車尾蔓延開去。這實在讓他心疼不已,開車幾個年頭偶爾磕碰一下在所難免,那大多是倒車或停車時不慎,跟某個固定物體輕輕蹭刮一下而已,可像今天這樣人車相撞的情形還是頭一回。

此外,一股很濃烈的汽油味正源源不斷地鉆進他鼻孔里,他忙順著氣味傳來的方向放眼望過去,在靠近他車尾不遠的路邊上,正隱隱閃動著一堆類似玻璃碎片的光芒。一個頭發蒼白的老者趴伏在地上,有輛暗紅色的重慶50,就是老頭們常騎的那種款式的摩托車,正斜壓住對方一條大腿,身下是正在不斷溢出并擴大的汽油的斑駁濕痕。傷者發出微弱的哼哼喲喲聲,看來情況有些嚴重,人已動彈不得了。

他強壓住內心的萬分恐懼,亦步亦趨地走向傷者。出事不由人,倒霉,真是倒八輩子霉了,媽的壞事情偏偏趕到一塊來了!

哪知,他剛蹲下身伸手要攙扶地上的老者,對方卻像逃避毒蛇似地奮力躲閃開身子。同時,嘴里胡亂嘟囔起來,別碰,給我滾開,哎喲喲……你這該挨千刀的殺人犯!我快要死了,你小子倒好,先消消停停去瞧你的破車,老子的命不如你的車當緊啊……媽的你不好好開你的車,就顧著打手機了,對不對?

對方的目光突然死灰復燃一般,猛地緊盯住了樊理手里的電話。老師傅,我可沒打電話,你不能隨隨便便冤枉人啊。哼?我冤枉你,你讓大伙都瞧瞧,你手里不正抓著電話嗎,要是沒打你拿著它干球啥,鬼信你的話!你他媽要是不打電話,眼睛又沒塞在褲襠里,好端端地能往活人身上撞?哎喲——疼死我了!

樊理簡直懵了。傷者的罵罵咧咧很快引起了圍觀者的同情或共鳴,大伙也跟著你一言我一語討伐起肇事者來。——沒錯沒錯他肯定在打電話!——就是么,人重要還是車重要?——開車就了不起呀,啥玩意,不就有倆臭錢燒的么?—看他也不像個好東西,怕是無照駕駛,喝了酒了吧,黑咕隆咚鉆進巷子躲警察呢……讓他把證件拿出來瞧瞧!幾乎所有的聲音都是沖他來的,有口難辨,無法溝通。

他盡量穩住心神,暗自思謀著,反正車是買過保險的,撞壞了大不了送去修,當下最好趕快息事寧人,因為接下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自己呢。老師傅,您能不能先聽我說一句,我真的是急著趕時間,女兒還在學校等著我去接呢,您要是哪里不舒服的話,我現在就送您去附近的醫院看看,我有駕照,有單位,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發誓,剛才確實怪我分心了,沒看到老師傅您。

說著,他試探著想把壓在對方大腿上的摩托車把移開,這樣傷者會好受一些。老頭見狀卻一把抓住了它,擺出一副誓與陣地共存亡的頑抗架勢。別動我的摩托,誰也不能動它,咱們就等警察來了再說。旁邊的人也跟著瞎起哄,對對對,要保護好現場呢,要不然到時候,你老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可不能便宜了他!

老人家,您這樣一直趴在地上身子涼,也不安全,您的摩托車的汽油撒了一地,萬一著火怎么得了?您看這樣行不,我能不能先攙您站起來,這樣我也好把車靠到路邊,您可以坐到我車里來歇著,有啥條件咱慢慢說好不好?他多少有些戰戰兢兢地再度靠近老者身邊,想心平氣和地尋求解決的途徑。

這時,他卻猛然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摸索出一部手機,正用似乎沾染了血跡的烏黑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搜尋著號碼,屏幕發出幽藍幽藍的光亮,看著有些刺目驚心,而手機按鍵正不時嘟嘟嘟叫著,讓人越發心慌意亂。他剛想勸阻,已來不及了。看來電話通了,老者微微仰起頭,那張憤怒的老臉大概剛才蹭到了地面上,灰突突的,一邊的顴骨尤其顯得高凸,那里應該是摔傷了,有點發青。接著,他就聽到對方啞著嗓子像條可憐的老狗似的,嗚里哇啦地跟電話訴起苦來,感覺就要哭了,說什么自己去接孫子的路上,被汽車撞了,疼得動不了窩,叫他們趕緊來,以及出事地點等。

郁悶。禍不單行。蠻不講理。僵持難下。群起而圍攻。簡直欲哭無淚……

樊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刻地意識到,開車竟是一樁能夠輕而易舉激起民憤的大壞事。這一刻,他多少有些絕望,即便渾身長滿了嘴巴也說不清楚,根本沒人會聽他的,有的僅僅是無休止的謾罵、冷嘲熱諷和莫名其妙的仇恨,簡直類似于兩個階級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水火不能相容。況且,傷者分明已向自己的親人求援了,相信很快會有更多張惡毒的嘴巴喋喋不休加入進來,到那時候情況會更糟,弄不好他會被可怕的唾沫活活淹死的。

秀才遇上兵了,干脆報警吧,除此之外,他已別無良策。當然,還得立刻通知保險公司來查看現場,以便日后索賠事宜。

想到這,樊理忙從手機里調出先前曉曉同學的那個號碼,反撥過去,焦急地等待,半晌也無人接,聽到的僅僅是電腦話務員的一串中英文提示。緊接著,又給妻子單位去電話,辦公室電話根本無人接聽,該死!再打手機,可惡!居然呼叫轉移了。

但愿女兒沒事了吧,也許校園里的險情已經解除。這種時候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交警在電話里跟審疑犯似地,一再詢問有沒有重大人員傷亡,有沒有生命危險,他說當時車速還不足30邁,只是將對方碰倒在地而已。交警的口氣馬上舒緩下來,有些漫不經心地回復他問題不大,讓他注意保護現場,耐心等辦案人員到來。

保險公司倒是很快就派人來勘察現場了。二話不說,例行公事,啪啪啪地給汽車受損部位拍了照,也給地上的摩托車和傷者拍了一通,又象征性地問了問老者的傷情,然后要了他的駕照和行車證件,徑自鉆進路邊一輛白色捷達轎車里開始填單。

樊理也乖乖地跟了過去。現場勘查員主動跟他說,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則這里是生活區街巷,非機動車道;二來最怕對方以后這疼那癢沒完沒了地訛詐。樊理這才想起來褲兜還有煙,忙摸出一根遞過去,對方搖頭表示不吸,但經不住他一再勸讓,還是裝樣子似地接過去夾在一只耳朵后面。樊先生,奉勸你速戰速決,大不了多賠些醫藥費給他,破財消災!這種事我們見多了,如今只要是機動車撞到行人,不管你占沒占理,交警過來都向著對方的,畢竟人家處于弱勢么,關鍵是你還跑“黑車”連大燈光也不開!說話間,單子已龍飛鳳舞地填好,遞過來叫樊理在上面簽了名字。

可問題是,人家哪肯聽我的呀,根本就搭不上話,要不麻煩師傅過去跟他說說?算我求您了,我女兒學校出了大亂子,歹徒拿著刀闖進校園里滋事,我正急著趕去接她呢,偏又攤上這種破事……求求您幫幫忙好不好?

經不住再三央求,現場勘查員才勉勉強強下了車,慢吞吞地往傷者方向走去。也許,他是在思索該如何曉之以理說服對方。試試看吧,按理說這不是我們的工作范疇。樊理連連點頭稱謝,一直目送對方走到傷者跟前。

那人在傷者前很親和地彎下腰身,雙手比比畫畫了好半天,像在演啞劇。老者依舊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唯一的變化是,他終于可以盤著腿坐在那了,因為勘察員乘機幫他挪開了壓在腿上的車把,他既沒躲閃也未拒絕。濃烈的汽油味像妓女身上廉價的香水一樣,在黑乎乎的巷道里一股股肆意招搖,好像巴不得誰來一把火將它們點燃才好。樊理忽然有種獨自一人站在懸崖峭壁邊的悚懼,不由地連打了兩個寒噤。

現場勘查員走回來時對他搖搖頭說,解鈴還須解鈴人,我只能做這么多,他一口咬定你不關心人家的死活,開車還打手機。畢竟他是老年人,像個孩子耍耍賴罷了,你還是多說軟和話為妙,千萬別再激化矛盾,這樣對你很不利的。

臨上車前,勘查員又囑咐道,剛才我跟老頭說過,你會負責給他修車看病的,他好像也沒再說什么,你別擔心,畢竟有我們保險公司呢,記住,這種事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對方說的保險倒是句大實話,每年光汽車保險費就在三四千元左右,假如一直不出險的話,那等于是把白花花的銀子大大方方送給別人花去了。這樣一想,心里多少變得坦然些了。

勘查員前腳剛走沒一分鐘,便有兩三個人影風風火火由巷口踢踢踏踏飛奔而來。很快,他們就徑直圍到傷者身邊,一個年輕些的女人連聲喊著老爹老爹;另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婦人也蹲在地上,天哪地哪失聲叫喚起來;還有個跟樊理年齡不相上下的男子,正伏下身去準備攙起地上的老頭。

年輕女人突然瞪著眼睛厲聲喝道,笨蛋,還沒搞清三七二十一呢,你先別亂動行不行……老爹你到底哪摔壞了呀,疼得厲害不?老頭見了親人,似乎愈發地虛弱難當,邊呻喚著邊喃喃地說,哎喲,都快疼死我了……這半天工夫,咋才來啊你們?上歲數的婦人早掏出幾片紙巾,上上下下地給老頭擦拭臉上的灰塵,蘸著手上的絲絲血跡。

年輕女人忽然抬起頭,目光冷冰冰地掃著站在旁邊的樊理,同時狠叨叨地質問,就是你撞的我老爹?眼睛瞎了是不是,咋能往人身上開!樊理忙說實在對不起,都怪我沒看清楚……話未說完,對方便打斷他,說,長眼睛是出氣的呀,沒看清楚你又沒瞎,怎么沒撞到墻上!說得倒輕巧,啥叫對不起?一句對不起頂屁用,都把人撞壞了,你就這么無動于衷死站著啊,我說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就是嘛,你這人太差勁了,出了事總先想著救人要緊么,都這老半天工夫了,咋還讓我老伴款款趴在這路上,虧你能做得出來,這到底算啥世道啊……上歲數的婦人也不停抱怨起來。

樊理忙不迭地解釋,說不是自己不想施救的,而是傷者根本不讓他碰一指頭,不信的話可以問問路人。那個男子因為一時插不上什么手,又無端地挨了年輕女人的數落,此刻便起身虎視眈眈地瞅著樊理,一副怒不可遏,隨時會大打出手的樣子。

屁話!老人不讓你碰那是因為他疼得厲害么,你當時為啥不趕緊打120急救電話?男子說著說著突然激動起來,競一把薅住了樊理的夾克衫領子,像是要把對方撕碎才肯罷休。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揍,十有八九不想負這個責任吧,你說是不是?!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我跟你沒完!

同志,請你先松開手行不,咱們有話好好說,難道我愿意出這種事?難道我瘋了想撞車啊……樊理的脖子已憋得粗紅粗紅的,感覺都喘不上氣來了。要是不想負責,我早就開上車跑了,還能等到現在……他說著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年輕女人見狀忙搶過話頭,跟他廢什么話?你現在快打報警電話,讓警察來拘留他!讓他蹲監獄去!男子這才不依不饒地撒開了手,同時掏出手機準備撥號。

見對方根本不講道理,樊理也只好實話實說,說他已報過警了,可到現在也沒見著警察的人影兒。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圍觀者也陰陽怪氣地搭訕,說如今的警察才沒那么聽話呢,除非你們鬧出了人命,要不他們才懶得搭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

這時,老婦人忽然想起什么,便忐忑不安地問了聲,喂,老頭子,咋不見咱們的小孫孫,你接的人呢?一句話頓時提醒了另外兩個人,他們如夢方醒,都用目光四處搜尋起來,好像旁邊真的有個調皮的小男孩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者,也不幸被車撞著了。

老頭這時才恍然大悟。或許,剛才事情來得太突然,把他嚇懵了。他沮喪地一個勁嘟噥著,不是在電話里說過,人還沒到學校,就出了事嗎……老婦人一聽,馬上詫異起來,聲音忽地挑高了八度。你個老不死的,肯定又去打麻將,忘了接孩子的時間了吧。

——媽,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咋還有心思嘮叨那些咸淡?學校不就在跟前么,我這就去接孩子,你們倆守在這,千萬別讓這個人溜掉了。年輕女人顯得很有主意的樣子。

樊理聞聲腦子忽然一動,看來自己也完全被事情攪糊涂了,先前老頭給家人打電話時好像是提過接孫子的事,可他當時一點兒也沒往心上去。想到這他急忙插話說,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吧,放學的時候學校闖進一個亡命徒,說是拿刀亂刺傷了學生,估計師生們都被困在教室里呢!我也是趕著去接女兒的,不然也不會把車開進這巷子里。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原地引燃了一枚重磅炸彈,包括傷者在內的幾個人全都被震得大驚失色啞口無言了。

年輕女人大概尖叫了一嗓子,我的天哪!繼而,就轉過身去順著巷道拼了命奔跑起來,兩瓣屁股扭得晃人眼目;那個男子也大張著嘴巴,仿佛喉嚨被什么硬物給噎住了,旋即也撒開腿腳,一路跟著瘋跑起來。

兩人的腳步聲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倉皇而又笨拙。

惟獨老婦人唉聲嘆氣地幾乎哭了起來,你說說這叫個啥事么,讓你去接個孩子吧,也接不安生,你成天除了惦記著打麻將,到底還能干些啥呢……女兒女婿白天都忙得要死,這不是添亂嗎——你呀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老頭這時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勉強掙扎著撐住老伴的身子,終于顫顫巍巍從地上站了起來。腿子大概壓麻了,跟金雞獨立似的,一只腳抽抽縮縮懸在半空中,好大一會兒也踩不到地面上。

眼見那夫婦倆一前一后趕去接自己的孩子了,樊理的忍耐度似乎也達到了極限,人總是這樣,永遠不希望在孩子問題上比人家落了后。所以,他必須豁出去,現在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愛咋咋地。他迅速掏出錢夾,取出駕照和身份證,又將所有的錢拿出來胡亂點了一下,總共是一千兩百來塊。

接下來,他一股腦地將錢證統統遞到那個老婦人手里。不等對方做出任何反應,便撂下一句話,阿姨,證件和錢都壓給您,我得先去接女兒了,有啥事咱們回頭再說。他一面轉身往學校方向跑,一面又回頭大聲說,放心吧,我跑不了的,汽車就撂在這。

警車是在接到校方和部分家長的報警電話后才趕赴現場的。

據幾位目擊者說,當時歹徒大概是聽到了嗚啊嗚啊的警笛聲——真奇怪這種愚蠢的聲音究竟是為了震懾群眾,還是有意替罪犯通風報信?估計那家伙一時之間狗急跳墻,慌亂中劫持了一名剛剛從廁所里跑出來的男生,用刀子死死搭在對方的前脖子上。男生連疼帶嚇,自始至終哇啦哇啦哭爹叫娘。歹徒更是歇斯底里地沖校門口叫囂,說誰要是敢過去,他就讓這學生的脖子一刀兩斷。局面就此僵持住了。

天色已晚,視線又極差。歹徒劫住學生后,便徑自鉆進操場東南角的教工自行車棚里不肯出來了。那間車棚本來就很低矮,又覆蓋著青灰色的瓦頂,黑咕隆冬的,目標幾乎完全被隱匿了起來,給營救造成很大的困難。警方正在想方設法接近車棚,同時跟歹徒進行必要的交涉。最初逃回教室的學生,已在老師和家長的配合疏導下,陸陸續續離校了;受了傷的學生也被及時送往附近的醫院包扎治療。此時的校園仿佛正處于黎明前的黑暗中,安靜得有些詭秘。

樊理也是趕到校門口才打聽清楚,被歹徒當做人質的男生正是被他撞倒的老者的外孫子,事情就是這么寸。那對夫婦正跟困獸似的急得團團轉,一看到樊理,簡直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恨不能當下生吞活剝了他。男子再次用雙手死死揪住樊理的衣服領子,幾乎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年輕女人哭得跟淚人似的,撲上來連摳帶抓帶罵,口口聲聲要他把兒子還給他們。幸好旁邊的警務人員及時過來勸阻,夫婦倆才不依不饒罷了手。

曉曉自打見到樊理后,始終戰戰兢兢地瑟縮在他身后,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書包像一座山包,壓得孩子喘氣似乎都有些困難。他一直緊緊攥著曉曉的一只手,父女倆手心都濕乎乎的,大手和小手緊黏在一塊了。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從放學到現在,女兒受了一次又一次驚嚇,她辛辛苦苦上了一整天學,晚上回到家還得點燈熬油對付一大堆作業。可此刻已過七點鐘光景了,卻還回不了家,肚子肯定餓得咕咕叫呢。而他也只能一遍遍地安慰孩子,曉曉不要怕,有爸爸在呢,咱們這就回家去。

曉曉依舊驚恐地眨著黑黑的眼睛,像一只好不容易從暗無天日的陷阱中爬出來的小兔子,帶著膽怯無助的顫音低低地說,爸爸,我餓死了,想吃東西。他很內疚地看著女兒,自己口袋已無分文,錢和證件都押給別人了。黑暗中他覺得女兒才那么小一點兒,真的太無辜了,這個該死的下午對孩子來說實在是殘酷至極。他只是用手臂更緊地攬護住孩子,怕她再受一點傷害。

就在這時,那被車撞倒的老頭也由自己的老伴攙著,一瘸一顛蹣跚著趕過來了。他們一家四口在校門外重新聚合,彼此情緒很激動地吵吵了一陣。很快,他們就圍住了正準備離開的樊理父女。

事情沒完,你不能走!

年輕女人又開始大呼小叫。

你們別緊張,我是想先把孩子送回家去,她肚子餓,再說作業……

哼!想得美,你只顧自己的女兒,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孩子咋辦?難道我兒子是鐵打的,肚子就不餓啊,他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這事都怪你,你要負全部責任!!

我不是把證件都壓下了嗎,請你們放心,送下孩子我馬上趕回來,你們看病修車的費用我絕無二話。

少在這花言巧語了,壓下證件有屁用,你早是干啥吃的?現在說這些黃花菜都涼了!

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鬼才知道呢,反正你就是哪也不能去!

這倆人夫唱婦隨的,得理不饒人,根本不給樊理任何解釋的機會。站在一旁的老夫婦愁容滿面,他們不時面面相覷著,似乎也想發表些自己的意見,可一時又插不上嘴。

兩人又轉過身彼此小聲嘀咕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老婦人丟下老頭朝校門附近的一家商店走去。很快又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只鼓鼓的塑料袋。

老人默默走到曉曉跟前,從袋子里拿出一瓶酸奶和一塊獨立包裝的小蛋糕塞給她,說,小姑娘餓壞了,快吃吧。

樊理一時愣住。老人的口氣聽著很溫和,甚至有些慈祥的味道,這讓他始料不及,競又莫名地勾起他心間的一段往事。

曉曉剛上幼兒園那陣子,確實搞得夫妻倆成天焦頭爛額的。思前想后樊理就把自己的母親從老家接了過來,好平日里幫他們照看接送孩子。可是,好景不長,母親只待了不到一年光景,就待不住了。一來,當時樊理的小弟家正好新添了孩子,不止一次打電話來想爭取母親的幫助;再有,母親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她的親朋好友都在老家那邊,老人到樊理這就成了孤家寡人;他們小兩口平時又都忙各自的工作,跟母親交流太少,時間長了,母親便自覺孤單難耐,后來終于還是被小弟跑來軟磨硬泡地接回去了。后來樊理他們一合計,手心手背都是肉,母親的心思也是能理解的,也就不好跟小弟爭奪什么,只好自己多辛苦些。

媽——你腦子是不是嚇出毛病了,還巴巴地給他們買吃的,我們孩子的死活,他問過一聲沒有?!

年輕女人兇巴巴地盯著曉曉手里的食物,好像隨時會伸手一把叼過去似的。

咱們對這種人可不能心慈手軟!男子也隨聲附和。

你倆快別那么說,她還不過是個小姑娘,能懂些啥呢。

老婦人忍不住回了一句。

媽!都什么時候了,你咋還胳膊肘子往外拐——向著外人呢?

氣氛異常緊張,曉曉一準是害怕極了,一個勁往爸爸懷里黏貼。同時,把自己小手里剛剛得到的東西又悄悄推給樊理。

冤有頭債有主么,他開車撞了你爸不假,可人家又沒有綁架咱的孩子。

媽——!

你媽說得在理呢……

老頭這時終于鼓足所有勇氣嘟噥了一句,聲音雖然不大,但包括樊理在內的幾個人都聽清楚了。

樊理不由地回頭望了一眼,他們的目光正好碰到一起。老人一改先前那副惱羞成怒而又蠻橫的嘴臉,目光中分明流露出某種忐忑不安的歉意,那感覺像是在對他說,年輕人,出事都不由我們啊。

時間一秒一秒地滑過去,里面的交涉依舊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歹徒似乎已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估計只要一狠心一跺腳,什么蠢事都能做得出來。隱隱約約從車棚那邊傳來一句話,你們別過來,千萬別過來……我手里的刀子可不認人。被劫持的男孩早已不像先前那樣放聲號啕了,他的聲音漸次低弱下去,像極了一只剛剛滿月的貓娃子,隔一會兒才嗚嗚那么兩聲,顯得有氣無力。

這邊一家老少眼看都急瘋了,熱鍋螞蟻樣在原地轉過來轉過去,都恨不得立刻闖進學校里去救可憐的孩子。老婦人手里一直哆哆嗦嗦拎著那個小塑料袋,剛才她一準是買了兩份食物,先給了曉曉一份,還給自己孫子留著一份呢。此刻,她一個勁沖警察嚷嚷著,孩子肯定餓壞了,能不能先給送點吃的喝的也好啊。一面央求著,一面打算將食品袋遞給對方。可兩名干警始終死死把守著學校大門,根本不允許她這樣做。被她啰嗦得實在沒有辦法了,干警才冷冷地勸解道,現在情況十分危急,我們的人正在積極想辦法,為了不傷害到里面的人質,請你們一定冷靜,配合警察工作。

想辦法想辦法!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你們到底想出啥好法子啦?真是一群沒用的窩囊廢!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年輕女人猶如一只被點燃的炮仗,忽然跺著腳沖警察發起火來。

你們算哪門子民警,這么一點事情都解決不了,純粹是吃白飯的吧!

這種時候警察倒是表現得相當冷靜,既不搭訕也不再做任何解釋,任由這個潑辣的女人氣急敗壞罵罵咧咧。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警察由校園里快步走到門口,他隔著柵欄壓低嗓音問誰是被劫學生的家長。那四個人聞聲頓時飛撲到大門跟前,彷佛見到了大救星似的,嘴里不停地嚷著我是我是我是。四張惶恐不安的臉都緊緊趴貼在鋼筋門欄上,由于太過急切一張張臉面都變了形。樊理也下意識地拽著曉曉往前靠了靠,他只是滿心希望事件趕快有個眉目,也好盡快帶上女兒回家。

領導模樣的警察說,我們跟嫌犯基本上談妥了,他答應不會傷害孩子,不過,提的條件是要一輛車直接開進學校車棚那邊,他要帶著孩子一起上車,讓司機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后他就放人。不過,這家伙也很狡猾,說不要警車,這個也好辦,我們可以隨便找個別的什么車拉上他。問題是,嫌犯還提出最關鍵的一條,他要孩子的媽媽必須呆在車上,這樣他才能放心。

話說到這,警察職業性的目光已自然而然地落到年輕女人的臉上。對方像是沒聽明白似的,隨即,有些神經質地接連打了兩個激靈。可憐的孩子啊,你讓媽媽可咋辦呀……如火車拉響汽笛一般,女人悲痛欲絕的哭聲在黑暗中蔓延。

也許是先前剛撞過一次車的緣故,總覺著汽車的哪個部位有些不太對頭,好比人生了病后腰來腿不來的。問或,車內還有奇怪的響動以及叫人作嘔的異味,具體在哪一時又沒有什么頭緒。開了好幾年車,也算是老手了,但直到現在他好像才真正意識到,那種身處絕境無處不在的恐懼,正片刻不歇地洗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以至于手心出汗,腳底冰涼,兩只眼睛簡直不夠用,像個笨手笨腳的初學者,一路上如履薄冰。

年輕女人跟木雞似地坐在他的右手邊上。先前的一通哭鬧之后,她已目光呆滯,神情凄苦不堪,此刻別無選擇地上了這輛車。她一路不時地回頭眼巴巴地望一下后座上的孩子,馬上又無可奈何地縮回腦袋,生怕惹怒了那個歹徒。最初的那副罵罵咧咧的潑婦相已不復存在,好像這輛汽車隨時要把他們母子扔進前面某個巨大的深淵里,從此萬劫不復,她卻只能聽天由命。估摸此刻,她除了在心里不停念佛祈禱之外,只剩下哆哆嗦嗦抹眼淚的份了。

歹徒跟男孩雙雙坐在后排座上,通過前擋風玻璃上方的那面倒車鏡,樊理能時不時看到對方。一張老氣橫秋的臉,胡子拉碴很久沒有刮過的樣子,下巴尖削,額頭上盡是枯焦黝黑的褶子,除了一雙焦慮泛紅的眼睛,還有一只通紅通紅的酒糟鼻子,此外頭發粗而短,毛奓奓的,兩鬢已染上霜灰,看起來像只老刺猬。

孩子畢竟是孩子,當饑餓完全占據了上風,加上他媽媽又在車上,他一旦吃起東西來便忘乎一切。好像僅僅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糊里糊涂哭鬧過一陣之后,忽然發現了自己最心愛的食物,就只顧一味地狼吞虎咽起來。上車前,還是老婦人把食品袋和行車證件都悄悄塞還給了樊理,并央求他說別忘了給孩子吃啊。他滿口答應,同時也將曉曉托付給了對方。通過剛才的觀察,他知道這是個可以叫他信任的善良老人。

在汽車發動的一瞬間,樊理覺得一股熱血猛地奔涌至喉嚨問,熱甜熱甜的發腥,幾乎叫人想吐。他做夢也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勇氣,或者,只是為了盡快從整個事件中解脫出來,他竟然有些自告奮勇。警察同志,我有車。領導模樣的警察盯著他的臉看了數秒,然后只問了一句,是私家車吧?他急忙點頭。好,你只管開車,嫌犯讓你去哪就去哪,切記,千萬不要跟他多說一句話,不要發生任何爭執,我們的人會一路跟著你的車,見機行事。沒有承諾,沒有安全保證,甚至都沒有問他叫什么名字。更不要說像美國大片里那樣周密計劃,出發前先往他頭發叢里安裝一枚小小的紐扣式衛星跟蹤器或塞上一只耳機。警察倒是將孩子的媽媽叫到一旁,循循善誘地勸慰一番,最后在她耳邊很神秘地嘀咕著什么。趁此工夫,他受命一路小跑去把自己的車從巷道里開了過來,警察才讓女人上了車。

怎么說呢,第一眼看到這個歹徒時,樊理并沒有覺得他有什么過人之處,換句話說,他腦子里關于罪犯的種種印象,并沒有在對方的相貌和舉止上過多地顯現出來。恰恰相反,直覺告訴他歹徒其實再平常不過,跟平日所能見到的形形色色的民工無二,木訥,寡言,愁苦而落魄。如果他手里沒有咋咋呼呼攥著把半尺來長的匕首的話,他根本不會把這個人跟罪犯聯系到一起。還記得剛才上車時的一個細節,歹徒居然是從身后摟抱著男孩雙雙鉆進車廂里的,這個愚蠢的動作非常危險,如果當時警察從后面沖上來,冷不丁給他一擊,這家伙恐怕早就完蛋了。

現在,那把刀子并沒有架在男孩的脖子上,歹徒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司機身上。鋒利的刀尖大概就頂在樊理座椅后脖子那個位置,那里似乎陰風陣陣,叫他不由地倒吸涼氣。往前開,一直往前開……到下個紅綠燈左拐,不,不對,該朝右拐!歹徒的命令干巴巴的,也許因為內心的巨大惶恐,言語缺乏必要的精確度。拐啊,你快拐啊——發啥愣呢,一直朝右拐下去。

樊理趁機抬眼向后視鏡瞥去,對方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嘴角盡是白兮兮的唾沫渣兒,嘴唇干得起皮了。從下午到此刻,這家伙在學校耗了好幾個鐘頭,也夠他受的了,肯定又饑又渴吧。

也是忽然記起來,車門下方雜物槽里備有兩瓶礦泉水。于是,他腳下略微松了松油門,一面騰出左手去摸門槽里的水瓶子,一面不無謹慎地說,我這里有水,給你來一瓶吧……話音未落,他立刻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堅硬突然頂在后脖子上。

別亂動,我啥也不要,只管開好你的車!對方悶聲悶氣地發出了嚴厲警告。剛剛抓住礦泉水瓶的左手嚇得彈了回來。汗珠子猛地蓋滿額頭,這種被人用刀子脅迫的恐懼感,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他只好悄無聲息地按對方要求繼續開車。

男孩的媽媽忽然扭頭狠狠掃了他一眼,他也迅速地看向對方。這女人的臉色煞白煞白的,感覺她有話要說,但迫于恐懼她不得不強壓住怒火。但她的眼神分明帶著深深的責備,好像在說:媽的,你瘋了吧,真是沒事找事。

樊理不敢吭聲了,無味地咽了咽唾沫。也許只有他最清楚,汽車正在夜色中驚心動魄地行駛著。這種感覺絕對前所未有,不知道前往何處,更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這該死的一切,每前進一步似乎都有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他開始有些后悔,無論如何剛才做出這一決定,是有些荒唐和太過冒險的,但那一刻仿佛有誰在背后指使,使勁推搡著他往前,他的嘴巴跑得比腦子快。難道昏頭了,想當英雄了嗎?他一遍遍問自己,答案是否定的,英雄?這輩子他想都沒有想過,生活壓力這么大,好好活著已經不容易了,見義勇為還是等下輩子吧!如果說形勢所迫,再加上自己撞倒那個老頭,良心上多少有些不安,或許還能勉強說得過去。至于心血來潮想給歹徒一瓶水喝,完全是想借此打破車上這種可怕的死寂,也許稍微溝通一下,對彼此都有好處,可問題是那家伙根本不領情,這種人真是該死,沒藥可救了。

離市中心漸漸遠了。這一路上汽車經過一片又一片建筑工地,黑色的塔吊如高大的楊樹林一般不時矗立在道路兩側。其間夾雜著拆了一多半的舊樓,只剩下一面墻體的老式平房,斷壁殘垣尚存,可那些房屋的窗戶和門全都不翼而飛,留下張牙舞爪的鋼筋從待拆的樓體四周伸展出來,看上去鬼影幢幢叫人感到莫名的緊張,到處都顯現著兵荒馬亂的痕跡。按照歹徒的指揮再往前開,車便出了城,關門閉戶的路邊小店顯得詭異十足,還有閃著鬼火一樣的軍用帳篷,那是專為看管新工地臨時搭建起來的。堆積成山丘狀的生活垃圾起起伏伏,一直延伸至更遠處。

九十年代一開初,他大學剛畢業就被分配到這里參加工作,近二十年的生活讓他對此地有了較深的感情。他知道這個地處偏遠的西北城市經過兩三代人流血流汗才建成今天這個樣子,眼前那些將要被拆除的舊樓和平房都很有年頭了,有的甚至比他的年紀還大。這些年城市人口與日劇增,外來者成天在大街小巷摩肩接踵,房子就越來越不夠人住的了,經歷了最初的福利分房到統一參加房改,再到后來房子徹底變成一種昂貴的商品,這一切政策終于壓得原先的老城區氣喘吁吁。城市外圍也像暴發戶的腰圍不斷往外擴張,幾乎每年都有大片大片農民的土地被房地產公司侵吞掉,昔日的田園風光消失殆盡。舊東西總要垮下去的,只是個時間問題,接下來就會有一幢幢新樓拔地而起,像盛開的花朵招蜂引蝶般吸引周邊更多的有錢人紛紛進城來置業,而買不起房的人依舊口袋癟癟的靠邊站著,他們不得不租用廉價簡陋的房屋過日子。那些曾建于八、九十年代甚至更久遠的磚混結構的樓房,一度也是那么嶄新發亮欣欣向榮,可好像沒過多久,它們全都顯得老舊不堪,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粗糙的墻皮和裸露的磚縫,無不透出已經過去的那些時代的蒼老陳腐的氣息。也正是這類舊樓老屋,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著可怕的住房壓力,使很多進城來的人不至于露宿街頭無家可歸。他有時真的感到惶惑,現在的人不知是怎么了,似乎越來越不懂得戀舊,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讓這個小城市趕上遙遠的紐約或巴黎,有人想方設法不擇手段征拿土地,大張旗鼓開發樓盤,好像世上僅剩下這一件事情值得人們樂此不疲。還有就是滿大街下餃子樣的汽車了,這個情況是在他自己買了車以后才逐漸意識到的。各類4s店仿佛雨后春筍,從奔馳、寶馬、本田、豐田、現代、別克、大眾,到國產的吉利、奇瑞以及被戲稱為易拉罐的比亞迪,原先田園肥沃景色秀麗的郊區,一下子變成了購車者的天堂。據說,每天都有二三百輛車從這里歡天喜地開進城里。汽車確實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可只有當事故發生時,你就會發現,這個城市對于毫無節制暴增的私家車還沒有做好必要的準備,一方面是擁擠狹窄的道路,更重要的是缺乏那種城市文明的協調關系,一種人和人或者人與車之間最起碼的溝通和尊重,一旦出了事那就等于捅了馬蜂窩,吃不了得兜著走。這些年給他印象最深的好像是,房子越蓋越不夠用,汽車越跑路越窄,人心變得像沙漠一樣荒涼,過去內地人時常拿沙漠來比喻香港,現在似乎輪到自己頭上了。

真想問問后座上的那個家伙,干嘛要跟那些孩子過不去,干嘛非要選擇這條不歸路,難道這種極端的方式,就能替他解決實際問題嗎?那么,這家伙到底攤上什么倒霉事了,非得鋌而走險持刀綁架小學生。也許,正是滿腦子的疑團才促使樊理下定決心的。盡管,歹徒劫持的是別人的孩子,可從傍晚到現在他內心所經受的焦慮和恐懼,并不比坐在他旁邊的女人差多少。如果沒有這檔子破事,或許他根本不會急火火地選擇繞道行駛,那樣的話怎么可能偏就撞車呢。唉,真應了老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突然聽到咣啷一下,汽車跟受驚的老虎似的猛然顛跳起來,接著底盤就被路面的什么硬物死死硌住了,發動機嗚嗚怪吼著,車輪卻只在原地上空轉。那一刻,車里人的身體都往前猛栽而去,女人嚇得頓時失聲尖叫起來,歹徒的腦門也重撞在座椅靠背上,惟獨孩子一點反應也沒有,吃過東西后小家伙大概是有些迷糊了。

咋開的車?歹徒沒好氣地咕噥著。樊理忙不迭地解釋,該死,這里連個路燈都沒有,也怪我視力不太好。說著,他迅速掛好空擋,準備下車去查看查看。歹徒很不滿地問道,真就一點兒挪不動了么?樊理點頭,又轉過臉說,估計夠嗆,要不這樣,你跟我一起下車去看看?

對方分明已從座位上站起來,因為空間狹窄,他不得不佝僂著腰身縮短脖子,正不無狐疑地盯著樊理的眼睛。然后,口氣生硬地對副駕座位上的年輕女人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坐著別亂動。說完,慢吞吞地打開了靠近他的那扇車門,但又覺得不妥,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又拉上車門,他讓樊理一個人下去查看。

果然,這段路比想象中更糟,都是讓那些過往的大型卡車碾壞的,到處坑坑洼洼,石頭土塊丟得東一攤西一攤的。不用猜肯定是那些家伙為了城里建房子搞綠化,把鄉下好好的沙石土料一車車運進城里,再把堆山填海般的廢物垃圾運到這里掩埋。汽車被擱在一個很大很深的坑里,一時進退維艱。

真是禍不單行!樊理簡直心疼得要滴血了。如果說剛才跟老頭碰了一下只能算個皮外傷的話,那么這次可就沒那么幸運了,弄不好發動機和油箱都要大受損失了。他氣急敗壞地踢了一下車輪,由于用力太猛,腳尖鉆心地痛,他跳著腳幾乎流了淚。他強忍疼痛和滿腔怒火,又把頭伸進車窗,要想過去的話,得有人幫我推車!事實上,這話當然是說給那個家伙聽的,因為女人和孩子根本指望不上,他們沒有力氣。歹徒聽后將那顆刺猬頭伸出車窗外,來回張望了半天,顯然,這種時候離開汽車對他來說意味著巨大的冒險。

還是你去推車,我給你開,歹徒突發靈感似的冒出一句,生怕對方不相信他的話,緊接著又補充道,過去在村上,咱也擺弄過兩天四輪拖拉機。不等樊理做出應答,他便自作主張從后座的過橋處一跨腿,像愚笨的狗熊玩雜耍競翻爬到前駕駛座上來了。

這一刻,樊理心里忽然有種難以遏制的厭惡與憎恨,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車將要被對方當做狗屁拖拉機來折騰,這感覺簡直叫他既懊惱又悔恨不已,世上競還有這種粗人,真他媽的該死,可事已至此又別無良策。何況,對方手里自始至終都抓著那把沾了血跡的刀子呢,他現在只好由著對方任意擺布了。

發動機倔強地哼哧了老半天。樊理幾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氣。那個家伙只知道在車上拼命轟踩油門,好像那些汽油根本不要錢似的。一股股濃煙爭先恐后地從排氣筒往外竄,嗆得推車的人狂咳不停。好在,汽車終于嗷嗷叫著爬出了倒霉的坑壕。然而,它卻跟頭瘋牛似的徑直往前沖出去,剎車器似乎完全失靈了。一眨眼工夫樊理已被遠遠地甩在車后的煙塵中了。

在某個瞬間,他確實有種極不好的預感:完了,車讓歹徒搶跑了!自己競稀里糊涂中了狗日的圈套,像只猴一樣被壞蛋給耍了。

只要想起剛才那一幕,樊理依然會感到心有余悸。

當時,的確有種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孤立無援感。他拼命朝四周張望連聲呼喊,除了看到幾輛趁著夜色超載瘋跑的大貨車,附近根本沒有一輛警車的影子,鬼才知道他們關鍵時候跑到哪去了,哪怕是嗚嗚地閃一閃警燈也算個安慰啊。但也就在他幾近絕望的時候,汽車居然在前面猛地調了個頭,又原封不動地開了回來,這確實讓他始料不及。

對方將車歪歪斜斜停下來,照舊那么笨手笨腳地又翻爬回后座上去了。等樊理重新鉆進駕駛室,歹徒忽然不無興奮地開口說話了。這是個啥車,真娘的竄,乖乖,一給油門,就一下子飛出那么老遠去。他像在自言自語,甚至還有些艷羨地咂了咂嘴皮。

樊理心里忽地掠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在一分鐘前,可以說他已絕望透頂,假如車真的被搶走了,對于他來說不單單是種巨大的經濟損失,那簡直就是此生的奇恥大辱,堂堂國家公務員,大學本科生,一個九歲女孩的父親,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被壞人給忽悠了,說出去簡直能活活丟死人。好在,車里的人并沒有聽到他那一通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我的車我的車,快來人啊,搶劫啦……所以,此刻一旦物歸原主,他反倒覺得很難為情,畢竟對方沒有那么做,或者說,人家壓根沒有那么想過,只不過是拖拉機和小轎車的駕駛感覺太不同了,對方實在是沒有控制好油門,才讓車飛竄出去的,僅此而已。

我要尿尿,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媽媽尿……汽車剛一開動,男孩突然一連聲地叫喚起來,那種迫切感好像他已經尿到褲子上了。樊理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這才明白一直縈繞在車里的那股異味,十之八九是孩子的尿臊味,遇到這種事情,孩子不被嚇得尿褲子才怪。

別急別急,叔叔這就停下讓你尿。女人聽樊理這么說,也忙扭過頭去安慰孩子,別著急,好兒子,再忍一忍啊,媽媽馬上陪你下車尿啊。

不——準——停——車!后座的那個家伙幾乎沖著樊理的腦袋咆哮起來,生怕司機聽不清楚他發出的指令。

好好開你的車——他想尿就尿車上!

樊理隱隱覺得后腦勺的頭皮一陣陣發麻,剛剛舒緩的下來的油門馬上又繃緊了,汽車不得不繼續向前飛馳。正前方那一片被車燈照亮的路面以及夜色顯得蒼白而又鬼魅十足。雖說已是深秋,可還是會有些夜游的昆蟲躁動不安地撞向車頭或擋風玻璃上,霎時間粉身碎骨,發出砰砰的悶響。女人又緊張又難過,卻始終淚流滿面無話可說。孩子擠牙膏似的弄出嗚嗚的抽泣聲,好像就坐在一只正要發威的大老虎身旁,也許他早已經尿了,該死,肯定尿到車坐墊上了。樊理心里忽然有種即將崩潰前的沖動,感覺來自渾身上下的血液全部匯聚到額頭,腦門子生疼,手腳都不由地有些痙攣了。

這位老兄,你看能不能商量商量,這到底是要去哪?咱們這樣黑燈瞎火亂跑下去總不是個事啊……你想上哪我倒都沒意見,可不可以讓這娘倆先下車去,我保證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目的地,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看這樣好不好?樊理幾乎是一股腦說出這些話的,他已經完全不在乎出發前警察叮囑過什么了,他只是不想這樣毫無作為地干耗下去。某一刻,他甚至就差跟對方說那句老話了:懸崖勒馬為時不晚。但也許是迫于形勢,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整個傍晚到現在,遲到、撞車、挨罵、遭白眼,還差點被人卡住脖子一頓扭打。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上了這條“賊船”!——都怪一時意氣用事,竟然要用自己的車護送歹徒和人質,真他娘的見鬼了!警察又沒死絕,他干嘛要充大瓣蒜呢。如果再這樣不明不白地憋受下去,他覺得自己遲早要發瘋了。車是自己的不假,開車的也是他自己,可惟獨前途一片黑暗,車似乎走在懸崖邊上,隨時都會車毀人亡的。這感覺太突兀太驚險了。

事實上,多少年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時隱時現,比如單位評高級職稱,大概有那么兩次他都因為幾票之差而落選。個中緣由他心里清楚得很,領導們總是要搞平衡的,而那些評委最是吃人不吐骨頭,這種事過去也就是吃桌餐飯,現今光吃飯根本沒用,關鍵時刻得動真格的,說白了得送錢送禮給人家。再有他的職務,從大學畢業到現今,一晃已人到中年,可還是一名小科長,而且還是個副手。他人生的方向盤其實一直都讓別人掌控著,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或者僅僅是屁股下面的四只輪子,只能默默地低頭拉車,永遠也無法選擇前行的方向。難怪單位人事上流傳著一句順口溜:男人要進步就送票子,女人想升遷得撩裙子。事情明擺著,適者生存,你要學會見怪不怪和忍氣吞聲,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商量?跟你有啥好商量的,誰也管不了我的事啊。對方一邊冷冷地嘟噥著,一邊無聊地用刀子的手柄末端像錘子一樣,咚咚地在樊理座椅靠背后方敲擊著,而每敲一聲他的心都會跟著使勁撲騰一下。

你們都覺得我是個苕子(傻子)吧,我也覺著自己苕得快沒個人樣了。像咱這樣的人,天生就該受苦受累,不像你們城里人,成天吃香的穿光的,出門就坐車,冬天凍不著,夏天曬不著,可咱一年到頭,哪有一天輕省日子,得不停地下力氣干活啊,莊稼人就這命,沒啥好抱怨的。說來,咱村原先在郊區也算數一數二的,地肥,灌渠也通暢,莊稼收成年年都不賴,離城邊又不算太遠,出去賣個糧、賣個菜也算方便,那陣年年都有個好盼頭……可后來突然要搞開發,要建個啥大型工業園區,還要修幾條八車道的柏油路,這樣一來,咱們原先的地就被陸陸續續征掉了。當初上頭明明說好的,一分地能補幾千幾千,大伙還都偷著樂呢,這下可好了,熬出頭了,等手里有了錢,再不受那地里的罪了……誰曾想,地是真的都沒了,再沒啥農活可做,可錢只給了個零頭,說是資金還不到位,等到位了一準補清……這眼看三四年光景了,為了討要那些錢,成天求爺爺告奶奶,村上推鄉上,鄉上又推給郊區政府,郊區說這事他們也管不了,說那項目都是市里統一征地籌建的。咱平頭百姓一個,上市里兩眼一抹黑,找誰說理去……唉,你說說這叫啥世道,你要是資金不到位,為啥還要急火火地把咱的地都征了去,害得人當老討吃,東奔西走去要錢……唉,要是真能把錢要回來,咱就想買輛時風農用車,好進城做個啥買賣,往后安安穩穩過日子……今年一開春,大伙又都吵吵起來,說當年那些錢確實撥到各鄉各村上了,哪知頭頭們瞞著大伙,把截留下的款子投給工業園區入了什么股份,說是等著以后好分紅……大伙就去找村長說理,才知道春節前人家就悄悄搬到城里住小洋樓去了……后來不知是聽哪個說的,有人親眼看見村長家那個調皮搗蛋的寶貝娃子就在城里的這所學校念書……我這些天在學校門口轉悠來轉悠去,那里的學生娃娃趕上一大草灘羊多了,狗日的村長真是鬼精鬼精的,把娃子藏在這里,誰能找得著啊……那些錢啊,怕是這輩子也要不回來了……莊稼人活該這個命,跟誰訴苦去喲……嗚……嗚!

哭聲蒼老且哀痛,來得叫人猝不及防。

樊理覺得這一定是自己有生以來聽到的最難聽的聲音,甚至有些摧枯拉朽撕心裂肺。他的心忽然開始往下沉,剛才鼓起要跟對方來個魚死網破的那股莽撞勇氣,一下子便銷聲匿跡了。難怪當初曉曉入學那么困難,看來只要肯花錢,就連郊區一個小小村長的兒子也能辦得進來。他又想起自己同事的孩子,學習成績本來糟得一塌糊涂,可這位同事后來偏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孩子由原先一個三流小學轉到曉曉所在的重點學校。大伙都說孩子學習那么差,在哪上還不都一個樣。可這位同事卻振振有詞,他說這個你們就不懂了,我家孩子學習成績固然不好,可要是轉進一流學校,他長大以后人脈關系一定會很旺很旺,因為好學校優秀生必然多,將來這批優秀人才讀完名牌大學參加工作,一個個可都是社會的中流砥柱,到那時候他家孩子打著同學的旗號,想辦個事托個關系還不容易,說白了他給孩子轉學圖的就是這個。同事這番奇談怪論簡直叫人無言以對。

此刻,后座上的男人抽泣得像條受盡委屈的老狗,嗚嗚咽咽,涕泗橫流。孩子和女人也都惶惶地屏住了呼吸,彼此面面相覷,一聲都不吭,生怕再弄出一點兒動靜會火上澆油,惹火上身。這時,樊理的電話有些暴躁地叫了起來,老婆打來的,劈頭蓋臉質問他們爺倆到底怎么回事,都瘋到這時候了,還不趕緊回家來。他本想實話實說的,可話到嘴邊又急忙止住,只是模棱兩可地支吾了幾聲就匆匆掛斷。

心里的那股怨氣已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難以擺脫的現實感,說不上是感慨還是憐憫,這一切正沉甸甸地堆積在胸口,郁結得幾乎叫人要窒息了。樊理不清楚是對方的那一通無比糾結的訴說,還是悲慟無助而又蒼涼的哭聲,總之,他仿佛被裹挾到另外一種情景里,這里既陌生又熟悉,沒完沒了的勞碌奔波,永無盡頭的曲折之路,還有一張張冷漠無情的面孔。所有一切都像這深秋的夜色,越來越陰冷,也越來越僵硬。這絕對不是他一個人的錯,盡管他做了自己不該做的蠢事,錯就錯在他不應該不計后果闖進小學校對無辜的孩子歹毒出手,可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還能做些什么呢?他的地被人家征掉了,他的活命錢幾乎打了水漂,他要找的人又像是從人間蒸發了,沒有錢也沒有地可種了,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無業游民,孤魂野鬼般,整天到處流竄,變得處心積慮。其實,他的目的再單純不過了,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他不就是想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嗎?難道說忍氣吞聲郁郁而終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樊理心里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可不管怎樣,他真的再也恨不起來了。他競又莫名地想起那年單位評職稱的事,明明自己都被公示過的,可最終又被莫名其妙地刷下來,理由是論文篇數雖然夠了,可所發表的刊物非核心類。關于發表論文一事,他確實沒有像別的同事那樣,私下里花一兩千塊買幾個版面應付了事,他是點燈熬油一個字一個字在電腦上敲出來的,后來文章相繼登在一些專業雜志上,反響很不錯。牽扯到個人利益,他實在覺得忍無可忍,才硬著頭皮找上面據理力爭。領導擺出一貫的慢條斯理和事佬的樣子說,這事得從長計較,畢竟你還年輕,往后有的是機會;至于別的同志是不是花錢買版面,你又沒有什么鐵證,反正送審的論文得上核心,這是人事部門的明文規定。后來他終于想通了,去他的吧,等到下次評審前他也如法炮制,不就是花倆錢嘛,干嘛跟自己過不去呢。一切都不過是場游戲,是游戲總得講講規則,哪怕那些規則本身就非常荒謬非常可笑,不堪一擊。

遠處依稀閃爍起朦朦朧朧的燈光,低矮的房屋輪廓在夜色籠罩下影影綽綽的,透過車窗縫隙灌進來的風,帶著一股潮濕清冷的鄉村煙火氣。路面越來越窄了,且坑坑洼洼的,看來汽車已經開到離城很遠的地方了。樊理暗自尋思,這個倒霉的人十有八九是住在附近吧。也許,他離開家有些日子了,只是想回來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眼下他做下這種事,往后恐怕也不太容易見到親人了。

師傅,給停停車吧,再往前開路不好走,我該下來了。說話聲顯得異常平靜,他本人好像已經忘記了劫持人質這件事了,好像只是很平常地搭了輛順路車而已。停到這就行了,你也好調頭回去。

樊理猶猶豫豫地用腳尖點了點剎車器,伴隨著一團濃濃的塵煙,汽車終于慢慢地停靠在土路邊。這一路啊,給師傅添了不少麻煩。對方客氣得有些叫人不太習慣了,畢竟他是以那樣一種令人驚恐的決絕方式鉆進這輛汽車的,一路上雖沒做出特別出格的事,可他還是讓車上的人飽受了煎熬和恐懼。或者說,是他讓這個原本平常的傍晚變得陌生而又冰冷。他用一只手摸摸索索去開車門,也許臨時惦記起什么來,就在推開車門的一剎那,他忽然回過頭去,沖那個歪歪斜斜斜躺在座位上男孩看了一眼。此時,樊理跟那個女人早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密切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兩個人的呼吸都快凝滯了,惟獨發動機發出低沉持續的哼鳴聲。

借著車里的昏黃的燈光,他們發現這個倒霉的家伙竟然用一只手摸了一下男孩睡得昏昏沉沉的小腦袋,嘴角囁嚅著什么,好像在同孩子做最后道別,睡吧,小家伙,不用害怕了。或者,僅僅是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他什么也沒有說。

那一刻,樊理心間浮動著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對方已完全不再是先前窮兇極惡晃著刀子的模樣了,那個有些猙獰的劫犯形象似乎僅僅是在電影電視中才有的情景,或者,此前的那個他僅僅是噩夢中被什么鬼魂附了體。尤其是,當他的手指顫顫巍巍撫過男孩毛茸茸的小腦殼時,樊理腦子里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突然就松弛了下來。他如釋重負地在座位上舒了口氣——雖然不知道這個人能好到哪去,但他似乎也壞不到哪去。

在此之前,對事情的結局樊理確實有過無數種猜測:對方會不會言而無信,會不會狗急跳墻,會不會對男孩再下毒手,或者,孤注一擲地挾持人質趁夜黑繼續逃竄。最終什么也沒有發生,幾乎風平浪靜的,他一路戰戰兢兢開著車把對方送達了目的地。但是,接下來的一幕他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

無異于神兵天降,一名年輕干警居然出其不意地從樊理汽車的后備廂里躥出來——鬼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鉆進里面埋伏好的——獵豹一般準確無誤地將剛剛鉆出車廂的倒霉蛋撲倒在地。一時間,警察威武的厲聲呵斥,冰冷的手銬嘩啦作響,那個倒霉蛋趴在路上死命掙扎苦苦哀嚎。與此同時,大小幾輛警車也風馳電掣般駛來并迅速包圍了現場,刺人眼目的紅藍兩色警燈不停閃爍著,將原本沉寂的黑夜撕出無數道觸目驚心的裂縫。

就這號蠢猻也敢出來鬧事,長他媽幾個腦袋,死有余辜,帶走!—那個干部模樣的警察一面氣狠狠地發號命令,一面徑直走到樊理跟前,伸出手很有力地跟他握了一握。同志,辛苦辛苦,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樊理有些受寵若驚,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跟警察握手,或者說被警察握住。他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也許這個結局來得太突然了,他分明還沉浸在先前的種種焦慮與恐慌中難以自拔。干部模樣的警察早已拉開車門,探身進去慰問車上的受害者。那母子倆正緊緊摟抱成一團,大人嚎孩子哭,簡直跟生離死別過一般。警察根本插不進話,便回頭囑咐樊理先跟他們一起回趟局子,還需要做筆錄協助調查。

警車嗚嗚地在前面鳴笛開道,樊理滿心茫然地駕車相隨。原先繃著的神經倒是松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落寞感。身后座位上的母子倆哭聲漸止,一旦險情解除,女人又沉浸到絮絮叨叨中去,不停地問詢孩子這里疼不疼,那里難受不難受。男孩的回答哼哼唧唧的,多少也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好像眼皮重得就快合上了。汽車發動機顯得沉悶又壓抑,女人和孩子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沙啞和飄渺,仿佛都是一場夢境里不小心溢出來的,聽起來令人多少有些犯困。

派出所所長:(嘴角叼著半截煙卷,縷縷青煙罩著有些鐵森森的臉)樊先生,請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的證詞對這案子的調查和定性都很關鍵,一定要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要知道法律是最講事實和證據的,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女人:(始終斗雞樣咬牙切齒喋喋不休)你們千萬別聽這姓樊的在這瞎擺乎,明明是他先開車撞傷了我老父親,我們家人不過多說了他兩句,他就懷恨在心,想趁機報復。他剛才的證詞分明都是在替罪犯開脫,我看他打一開始就沒安啥好心眼!那個惡魔哪有一點兒人性,傷了幾個人不說,還險些要了我兒子的命。先前在車上,他還拿刀子逼著我兒子不許尿尿呢,可憐我的孩子差點沒讓尿憋死……要是把牛牛憋壞了,往后可怎么做人?

樊理:事情根本不像她說的那樣,人家只是不讓我停車,并沒有說不許孩子尿尿,不信你們可以問問埋伏在后備廂里的警察。

年輕干警:(站姿筆直、挺胸抬頭、目不斜視)報告所長,后備廂里又窄又悶,基本上聽不太清楚他們說什么,不過,孩子確實哭鬧過一陣子,好像很著急。

老婦人:(一直懷抱著男孩,雙手不停地撫摩著孩子幼小的身體)只要咱孩子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誰都有走錯路的時候。

女人:媽——你到底胡說些什么,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劫犯:(上身被捆成粽子樣,耷拉著腦袋,老老實實蹲在地上)我該死,我罪有應得,我不是人……還不都是讓那些錢逼的,要不咋會——唉!

樊理:凡事總得有個前因后果吧,我相信他是確確實實碰到了難事,是天大的難事,否則他不會那么胡來的。

劫犯:誰說不是啊,但凡能有一點點法子,咱也不會走這條路啊……一家老小還都指望著要回那些錢過日子呢。

派出所所長:媽的,犯了法還要強詞奪理,有困難解決困難,人人都像你這樣,我們的社會還不亂了套!

劫犯:是是是……我有罪我有罪啊……

樊理:別的我不太清楚,至少在我開車送他的路上,他真的沒有再傷害過我們誰。我再提醒一點,剛才我的車被卡在路上,還是他幫我開的車,我下去推車的工夫,他完全可以駕車逃之夭夭,可他沒有,還是把車開了回來交還給我,這說明了什么?警察同志,請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要是換了另外一個真正的兇犯,情況又會怎樣呢。

女人:哼,剛好了傷疤你就忘了疼啊!當時明明是你想讓他幫你下去推車的,可這家伙太狡猾了,死活不樂意去,才把你指使下去推車。現在你反倒惦記起這個壞蛋的好處來了,我看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簡直胡話連篇!

樊理:我清醒得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做了蠢事不假,可那也得分清鹽從哪咸、醋從哪酸,不能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將他一棍子打死吧。警察同志,請別光急著審問他、定他的罪,你們也該下去了解一下實際情況,那些家伙拖欠他的錢好些年了,為什么至今也不肯給個說法?害得他一個農民有地不能種,有家不能回,這不是明擺著要把人往絕路上逼嗎?

女人:哈哈,我總算聽明白了,你果然跟他穿著一條褲子,你就是他的幫兇!

派出所所長:冷靜冷靜!不要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的,現今可是法治社會,我們不能隨便冤枉一個好人,可也絕不輕易放過一個壞人。

女人:所長同志真英明!難怪我越想這事越覺得蹊蹺,按理說姓樊的應該痛恨這個歹徒才對,畢竟他拿刀子脅迫他開車,可他非但不積極告發,反倒處處向著歹徒說話,他倆不是一伙才見鬼呢!

樊理:誣陷,這純粹是誣陷!

派出所所長:大家都不要激動,懷疑也要有證據嘛。

女人:證據我當然有,姓樊的半路上突然提出來,說是讓我們娘倆下車去,當時黑燈瞎火的,虧他怎么想出來的,萬一我們下去遭遇了不測算誰的?再有,他一個普通人,怎么膽子那么大,放著自己的孩子不送、家不回,偏偏又搭時間又搭汽油的,他是想學雷鋒當英雄,還是監守自盜,這些怕是還兩說呢!

樊理:(忍無可忍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你……你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你……你血口噴人!

女人:誰不可理喻誰心里最清楚!說我血口噴人,那你為啥偏要站在罪犯的立場上?你不是跟他有親戚,就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難怪在路上你還賤不嘍嗖給那壞蛋水喝,你怎么那么好心?你說呀你——怎么不說了,你啞巴了,還是心虛了?

老婦人:閨女啊,咱做事不能昧了良心,今天多虧人家樊同志不顧危險肯出車幫咱們,不然的話,孩子現在真不知咋樣呢……你咋能由著嘴胡說八道呀?

女人:媽!你什么也不明白,就說少兩句吧,反正這里沒啥事了,你先帶孩子回家,老爹受了傷需要人照顧。

老婦人:你爸沒事了,在家歇著呢,我們就是不放心你。

女人:我又不是三歲孩子,有啥不放心的!

凌晨兩點四十分。

他依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耳朵里始終是無休無止的吵鬧聲。妻子和女兒已睡得很沉很沉了。接女兒回來他只簡單地跟妻子講了學校里的事,至于自己撞車以及后來的那些復雜過程暫先保密,主要是說了也無益,還要惹她著急上火不停嘮叨,況且,他早被折騰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直到上床前,曉曉的作業也沒能完成,孩子困得東倒西歪,本來事出有因,怪不得孩子。是他主動提出不讓女兒做了,說要是明天老師問起就說是家長同意的。盡管這樣,曉曉還是有些提心吊膽,生怕明天當眾挨批評,后來她實在擋不住困意來襲,才哭哭啼啼睡下的。

他感到身心疲憊,但就是沒有絲毫睡意,大腦中控制睡眠的那根神經像是被誰很陰險地掐斷了。索性躡手躡腳爬起來,一個人悄悄貓在書房里猛吸了兩根煙。后來又打開電腦上網,在百度搜索引擎隨便輸入了幾個關鍵詞:持刀、歹徒、學校。屏幕上立刻呈現出叫他難以置信的五花八門的相關鏈接。

某年某月某日,一名男子闖入吉林省磐石市明城鎮中心小學,用刀將正在上課的12名小學生砍傷。

某年某月某日,山東莒縣第一實驗小學發生一起惡性事件,一名男子手持菜刀砍傷25名小學生。

湖南臨武縣廣宜鄉中心小學教師劉紅文突然精神失常,在校園內持菜刀當場砍死學生2名,砍傷學生11名。

近日,在北京北大醫院幼兒園里,一名看門的臨時工持刀將園內15名兒童和3名老師砍傷。

甘肅宕昌縣秦峪鄉羊骨堆村小學發生一起惡性事件,一名本村成年男子雙手各持一把菜刀沖進教室,將15名學生以及兩名當地農民砍成重傷。

江蘇泰興市泰興鎮中心幼兒園發生一起傷人事件,一名男子持刀沖入校園,砍傷31人,包括28名幼兒、2名教師、1名保安,其中5人傷勢較重,有生命危險,受傷者已被送往醫院搶救。持刀男子被當場制服。據初步了解,持刀男子為當地人,47歲,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上海最近發生首例校園劫持事件。一名歹徒闖進位于上海市普陀區宜昌路的江寧學校,進入A棟二樓一年級4班教室,持刀劫持了一名一年級男生。警方與歹徒經過兩個小時的周旋,于當日中午12點35分將歹徒制服,人質及同班學生安全脫險,一名干警受輕傷。

他默默滾動鼠標一頁頁往下瀏覽,屏幕上熒光格外刺眼,那些或黃或藍的關鍵詞條猶如一道道劃破午夜的閃電令人觸目驚心。他幾乎沒有勇氣看下去了。險象環生的校園變得叫人異常恐懼,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每天不是把孩子送到學校,而是很不負責地丟到懸崖邊上,然后孩子的一切都聽天由命。媽的,這到底算啥世道,連最最純潔美好的校園也成了一觸即發的雷區。往后還能不能繼續送女兒去上學,還是干脆讓她待在家里,花錢雇個家教上門輔導,可萬一家教本身就是個隱藏很深的恐怖分子呢?稀奇古怪的念頭層出不窮,似乎并沒有哪一條路更可靠。滾動在眼前的那些鋪天蓋地的文字和圖片當中,總算還有一條讓他忍不住多掃了一眼:

某年某月某日,一名可疑男子強行闖入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校園,執勤保安上前攔截,該男子不聽勸阻,并掏出隨身攜帶的菜刀向學生沖去,路上的行人嚇得四處亂跑。學校門衛立即報警,與此同時保安員迅速上前追趕并與持刀歹徒對峙。接警后保衛處立即啟動應急預案,組織其他保安員攜帶防暴工具迅速趕到現場,用防暴棍、防暴鋼叉、防暴盾牌一起圍追堵截持刀男子,僅用幾分鐘時間就把兇狠的持刀歹徒制服,路上的行人依舊驚魂未定。原來,以上情景是該院保衛處組織保安員開展的一場驚心動魄的防暴演練活動……

真叫人啼笑皆非!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到底是東北人,什么事都敢忽悠啊,競堂而皇之地搞起了什么防暴演練!難道這些真的管用?萬一兇狠殘忍的真歹徒不期而至,學校也會像演練中那樣從容應對克敵制勝?恐怕一切還是個未知數吧。不過由此至少可以斷定,天底下的學校早已是談虎色變草木皆兵的樣子了。想一想這種狀況多像當年的“非典”時期,病毒肆意蔓延,人人岌岌可危。最不可思議的是,歹徒的作案方式都跟得了某種傳染病似的,簡直就是在扎堆跟風競相效仿,狗日的全都沖著學校和學生!

樊理的單位是專門搞行業發展調查研究的,他很容易就從網上林林總總的案例和數據中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結果:即今年僅頭十個月內,全國平均每個禮拜都有一所學校發生此類惡性案件,平均每兩天會有一名無辜學生遇害!早在傍晚接到女兒電話的一刻,或者說,一路開車前往學校的途中,他還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倒霉的家長,沒想到他還算是頂幸運的那一個。最起碼,現在自己的寶貝女兒正毫發無損地躺在床上。

可是,此刻一旦居安思危,反倒讓他感到無比的惶恐,就像昏迷中被誰注射了一劑大麻,現在人忽然清醒了,看著胳膊上莫名發紅的針孔,再聯想到隨時將要發作的毒癮,簡直毛骨悚然,惶惶不能自已。不行,得抓緊時間給曉曉配部手機,最好明天一大早就去買,刻不容緩,這樣他們就能隨時同孩子保持聯絡了;同時,還要去書店買一些安全防范方面的專業書籍,必須讓孩子從現在開始樹立自我保護意識,遇到險情首先懂得保護好自己;再有,每天早中晚的接送務必按時按點,尤其是他們沒來之前,曉曉絕對不能離開校園半步,最好是待在教室里耐心等爸媽的電話。可問題是,現在的學校根本不是什么叫人安心的避風港,網上不是說連學校的老師和臨時工都會對學生下毒手嗎,那么,誰又能保證孩子待在教室里就一定安全呢?這就好比每天開車上路,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交通事故發生,一句話你不去撞別人,可難保別人不來撞你!

夜里實在回來太晚,汽車未能正常開進小區停車場。尖嘴猴腮的保安一再拒絕說里面車位已滿,連個扎錐的地方也沒有,他后來只得將車隨便停在小區門外的馬路邊上。

一早去送曉曉上學時,競赫然發現車的引擎蓋上又被狠狠地劃了幾道,看著那些彎曲而又歹毒的劃痕,樊理忽然覺得像是誰在后背上猛地刺了他兩下,雖不致命,可那痛感卻來得著實鉆心。昨天的撞痕尚待修理,怎奈一夜之間又添了許多新傷。值夜班的保安早已下班回家了,而前來接早班的人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樊理過去跟他理論,對方很無辜地沖他搖頭擺手,說這事他一點兒不知情。

你們他媽的全都是死人!算什么保安,要你們有屁用,都是他媽的聾子耳朵!樊理狠狠地罵了幾句,便扭頭忿忿離開了。

經過徹夜的胡思亂想,橫豎也沒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好好保護女兒。此刻,乍一看到汽車被毀容后齷齪模樣,他簡直怒火中燒,恨不能立刻逮住那個卑鄙無恥的破壞者,并將對方生吞活剝了才好解氣。這種狀況簡直無可奈何,只要聯想到自己生活的城市,就會發現煩心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有時連最起碼的一點兒安全感也得不到保證。汽車越來越多,停車位卻少得可憐,每天晚上八點以后小區的停車場便車滿為患,就像聯歡會上的搶椅子游戲,人數永遠比椅子多,要想搶到一個有利位置,你必須絞盡腦汁身體力行,否則,乖乖靠邊站吧。

距離校門口十步開外處,已圈定了嶄新的警戒線,還新增了兩名年輕力壯身著黑藍色制服的安保,手持黑橡膠棍,蓋世太保似的一哼一哈戳在那里。他們毫無表情地不停吆喝著,家長一律不準越過黃色警戒線半步!學校還臨時通知大家,所有學生家長每人必須交兩張二寸相片及十元工本費,本周將統一辦理學生接送胸卡。也就是說,以后不佩戴胸卡的家長是不能隨便從學校領走學生的。

種種跡象都表明,校方正在積極采取一些亡羊補牢的措施。這似乎沒有什么不妥,可這又促使他不得不思考表面與現實的問題。為什么人們都喜愛做事后諸葛亮呢?事先學校從來沒有這么要求過,難道非要等到見了棺材才落淚嗎?昨天的情況并非首例,國內那么多學校不都紛紛上演了此類悲劇嗎,難道唯獨這所學校的領導耳聾眼瞎從沒聽說過?!起碼,教育部門早八輩子就該在全系統內傳達、學習(這樣的會議不是每天都在開個沒完沒了嗎?至少他本人昨天下午就因參加類似扯淡的洗腦會而接孩子嚴重遲到了)和加強整改了,若是沒有昨天的突發事件,看來這所學校根本不會當回事的,麻痹大意成為習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未雨綢繆的情形永遠可望而不可及,事情沒輪到他們自己頭上,干嗎大動干戈?說到底,即便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在有些人看來不過是多圍一圈警戒線,再添兩名裝模作樣的保安而已,一切就是這么簡單!——問題是如此簡單的舉措,卻總是要以更大更慘痛的代價才能付諸實現。

一旦想到這一點,很多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現在,他腦子里忽然就有種很奇怪的閃念,那就是真該好好感謝一下昨晚那位倒霉蛋老兄(此時想起對方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有哀痛無助的號啕大哭,他的心頓時像被誰揪了一把),若非那么一鬧,往后學校還不知道會出多大亂子呢,真是不幸中萬幸。很多時候,好像越是采取極端野蠻的方式,就越能導致某些實際問題立竿見影地得以解決。

開車去單位沿途所經過的幾家中小學校,門口幾乎都設置了必要的圍欄或警戒線,安保人員也都摩拳擦掌嚴陣以待,看來全市的學校都被“武裝”起來了。這種印象也是帶有傳染病色彩的,好比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家有難八方動員,最起碼也得各掃自家門前雪才對。盡管都在第一時間采取了相應的防范措施,可還是讓他覺得這很滑稽,就像小丑在舞臺上穿得西裝革履的,可骨子里還是往外透著那種叫人忍俊不禁的怪誕氣息。他不知道這種做法到底能持續多久,一周、一個月,一學期……或者形成一種永遠不變的保衛制度?反正,就算裝樣子也比沒有強些吧,畢竟學校都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這里是安全的。

現在,他心情郁悶地開著被摩托車攔腰撞過、又被游手好閑者夜間劃過的汽車,內心也像布滿劃痕一般亂七八糟的。他感到眼皮子死沉死沉,稍不留意它們就會耷拉下來擋住視線。上午八點鐘正是交通最高峰,路上的車跟下餃子似的擠成堆了,滴滴的喇叭聲匯聚成浩瀚的噪聲之海,淹沒了所有的路人。而每個待在車里的人,都恨不能從前面的車頂上呼啦一下飛過去,但那不現實,除非你被一輛野蠻的汽車猛地給撞飛。現實就是這樣,你必須老老實實窩在車里,跟蝸牛似的慢慢慢慢往前爬,此外別無良策。

電話響了,恰好在千鈞一發間粉碎了一個沉悶的短盹兒,好險啊!他競差點兒就睡了過去,那感覺就像整個人將要一頭栽進黑咕隆咚的萬丈懸崖中,又猛不丁被誰一把拽住。他正滿頭虛汗驚魂未定,那個女人的聲音便怒不可遏地直逼進耳膜中來:姓樊的,你最好馬上到人民醫院來一趟,我家老爺子頭暈心悸,高壓都快上兩百了,都是讓你撞壞的……老人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那一刻,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來了個急剎車,就像是非要停下車來好好跟那個女人理論一番,對方的無理蠻橫跋扈到了叫他忍無可忍的地步。他清晰地聽到了汽車防抱死系統發出的一串刺耳的咯啷聲。與此同時,整個車身撞上冰山似的往前跳了起來,他的下巴和鼻梁結結實實撞在方向盤上,鼻孔噴出兩道鮮血,方才知道后面的車已跟他追尾,而他幾乎惡狠狠地撞癟了前方的車屁股。一時間,馬路上所有汽車的喇叭聲咆哮成巨大無比的憤怒的漩渦,瞬間將他和他的車完全吞沒。他只是用一只軟弱的手掌下意識地捂著鼻子,好讓血不要流得那么快,內心有種毀滅前的興奮與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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