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威戎,這名字挺嚇人的,他心里難免有些起畏。他不敢離開巴士站半步,呆坐在丟滿了瓜子皮、花生殼的石座上,后悔自己沒有堅持坐到終點。三塊錢的車票,可以坐到終點,也可以在中途任意一站下車。他原計劃要前往終點的,不知為什么,卻不知不覺地隨著一男一女在此處下車了。那一男一女一下車就是回到自家地盤的樣子。他呢,只好一動不動坐在這兒,和自己慪著氣。
慪氣的過程里也大略看清了面前的景物。街道很寬,雙向八車道,路中央的鐵柵欄。油漆還是新的。左前方有個十字路口,紅燈始終在閃,閃得很快,上氣不接下氣,無疑是壞掉了,而且壞了不止一日兩日,車和人都是半爭半讓,忽而亂作一團,忽而又有條不紊,若干次的混亂之間必有一次秩序井然。街兩旁的樓房,樓和樓之間往往只夠走一只狗,他知道,這種建筑被稱作握手樓。有握手樓的地方,幾年前大凡是農(nóng)村,或者目前還是,這可能正是他要下車的原因。一樓統(tǒng)統(tǒng)是鋪面,二樓以上多半住人,陽臺上掛滿了長長短短的衣服,從衣服的款式可以看出,很多人還保留著老舊的打扮。更遠處有一輛小型貨車,恰好停在自行車道和人行道之間的空檔里,狹窄的車廂內(nèi)站著一頭瘦毛驢,屁股沖著大街,尾巴夾得極緊,可能有點恐高,順著毛驢的腦袋看去,是一張直接支在人行道上的大案板,兩個人正用富有表演意味的動作揮刀剁肉,毛驢的哀叫聲突然凌空而起,把車廂里外的一群麻雀嚇飛了,他心里也是驚得不得了,錯把驢叫聽成了鄉(xiāng)音……
站臺很漂亮,有仿古的頂棚和挑檐,中央隆起,兩側(cè)走低,底下是又長又寬的石座,六根圓圓的柱子把石座隔成五格,他坐在靠近十字路口的這一格里,始終是一個人。有人先是筆直地向他走來,旋即又神經(jīng)質(zhì)地滑出一個半圓,去了另一邊,有人則是直接去了人多的一側(cè)。漸漸就形成一輕一重的格局:他一個人獨享一格空間,緊挨著他的那一格,也是空無一人,另三格里則擠滿了人。他把雙腳伸出去,搭在街邊。那是一雙純黑的李寧牌跑鞋,由于腳大鞋小,鞋的樣子有些變形。兩只大手斜向身后,撐住石座后緣。身體大幅度地繃長、后仰,下巴微微揚起,臉上落滿下午的陽光。
人們不能不再三地打量他,越打量疑慮越多。他的胡子又長又密,遮住了大半張臉,如同猛獸,令人膽寒。臉色和胡子一樣黑,區(qū)別只是胡子的黑是硬梆梆的黑,臉色的黑稍稍有些發(fā)灰,也有些彈性,一看就知道此人不是黑人,但膚色絕不遜于黑人。身旁立著兩個油膩膩的蛇皮袋,仍然保留著被他挑在擔(dān)頭的樣子。地上扔著一截白樺木的粗棍子,一米長,是擔(dān)子,更是防身的工具。上身是一件長袖的連帽黑色T恤,胸前印著adidas的英文字母,而兩邊的褲腿上各有一塊大補疤,褲子是灰色的,補疤是藍色的。他的形象如此粗猛,坐姿如此放任,眼神卻完全相反,看人的時候,兩個眼珠子像兩顆熟透的葡萄,熱熱的,純純的,熱得毫無道理,純得一廂情愿,和大街上的大部分目光迥然有別,幾乎含著一絲不自量力的挑釁。人們很難通過他的穿戴和舉止對他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是瘋?是傻?是乞丐?是無賴?是流浪漢?是亡命徒?七十歲還是三十歲?
如果有人不嫌棄我,愿意坐在我旁邊,我就在威戎至少呆三個月!他在心里說。接下來他開始等。五分鐘后就有人坐在他身邊了。是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婆,身上有淡淡的果香。她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眼神亂了一下,想離開卻只是挪了挪屁股。由于她的存在,稍后又有一個中年男子過來,坐在她旁邊。
于是他決定留下來了。
2
天黑了,寬敞的站臺上只剩下他一個人。頭頂同時亮著五盞燈,中間還有白光四射的廣告燈箱,廣告語簡單明了:面海豪庭,底價出售,均價八千。他站起來,想關(guān)掉四盞燈,留下一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找到開關(guān),但總算由坐改為站了,總算做了到達威戎之后的第二件事情。回過身,看見了那兩個矮人一般的蛇皮袋,便走向它們,把其中一個解開,從中接連取出許多東西:一個一尺高的柴火爐子,一個黑黑的有些歪扭的小鋁鍋,一只大號的礦泉水瓶子(里面有少半瓶水),一個白凈的不銹鋼碗和一個同樣白凈的不銹鋼碟子,一把勺子,一雙筷子,一塑料袋青菜,一瓶辣椒醬……
他蹲在圓柱旁邊,把上述東西擺在石座底下的空隙里,如同放進自家的柜子里,有等閑視之的味道,但明顯含著拘謹和做作。旋即他一鼓作氣把另一個蛇皮袋也解開,先從里面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黑色背包,擱在石座上,再抽出一床富有彈性的突然變大了的被胎,站起來,把它嘩啦抖開,直接鋪在石座前方的磚地上,然后立即脫掉鞋走上去,并順勢坐下來,有一種要一勞永逸的味道。不久,他把一半被胎折過來,蓋住雙腳,是因為他聞到嗆鼻的臭味了。現(xiàn)在,他背對大街,面向自己的黑色背包。他略略停頓了一會兒,便取來黑包,拉開拉鏈,從里面取出一個布質(zhì)的熊貓狀的小錢包,拉開錢包的拉鏈,取出一面小小的圓鏡子,頗為專注地看了看自己的臉,又放回去,拉好拉鏈。之后又取出另幾樣?xùn)|西:一只用棕色的小藥瓶改裝的煙斗,一盒煙絲,一把火機。
他回過身,面向街道。
他吸進去一口煙,再吐出來。
吸第三口煙的時候,他的目光和先前略有不同了,仍舊是熱熱的,純純的,但多了一些余韻。他吸著煙,重新端詳著左側(cè)的十字路口以及對面的街道。紅燈一刻不停地在閃,只是車和人少了八九成,用不著爭先恐后了。當(dāng)初站驢的地方已經(jīng)擺上了七八張大圓桌,桌子挨桌子,每張桌子周圍的吃客似乎都是特意搭配而成的,男女老少,各有若干。濃濃的鄉(xiāng)土氣十足的肉味隨風(fēng)飄來,令他的肚子一時咕嚕咕嚕亂叫。他連續(xù)吸了五口煙,便站起來,扔下自己的家,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穿過十字路口,打算繼續(xù)向左側(cè)走去,便不得不在那些支在路上的圓桌問穿過去。人們紛紛抬頭看他,有人還發(fā)出了夸張的尖叫。一個老板娘模樣的女人急忙向他跑來,從身后強行拽走了他。
“祖宗,在這兒等著。”老板娘把他摁在一個角落里。他知道,老板娘回來的時候,肯定端著剩菜剩飯。沒錯,她回來了,手上的盤子里有肉有菜,香氣彌漫,他急忙擺手,老板娘說:“快吃,不要錢的。”他仍然擺手,態(tài)度堅決,“嫌棄是不是?”老板娘問,他一邊擺手一邊后退,然后向站臺的正面走去。
他看見樓房后面有山,綠油油的,他想知道山有多遠,便從窄窄的樓房間穿過去,再一次聽見肚子在叫,但他不理會它,心想,我一天只吃一頓飯,在天亮之前就吃了,然后一整天不再進食,這個規(guī)矩不能變。用了五六分鐘就到山腳下了,山在城市的中央,山頂有個亭子,有一條小路通向山頂。他抬頭看了看亭子,然后返身急急地往回走。他突然不放心自己的家了,如同突然想起家門忘了上鎖。
當(dāng)然,家里好好的。燈光下,家在恭恭敬敬地等他回來。他脫下鞋,跨前一步,算是上床了。他坐下來,把其中一個蛇皮袋放倒,床上就有了枕頭。他脫去襪子,面向街道側(cè)身而臥,把被子斜斜地拉在肚子上,享樂的表情近于嫵媚。他輕輕閉上眼睛,打算睡著。他總是早睡早起的。他很快就真的睡著了。
半夜,他醒了。看表,還不到兩點。這是一只女款手表,指甲蓋一樣的小表盤,陶瓷的粉紅表帶,脂粉氣很重,戴在他的手腕上,倒有一種離奇的和諧感。他翻起身,打算去路邊撒尿,突然卻定住了,是因為不想踩壞眼前的寧靜。他盤腿坐穩(wěn),凝視著深夜的街景,仿佛看見了一只鴿子,幾乎想伸手去摸了——沒有風(fēng)、沒有車、沒有人,城市不是城市,街道不是街道,而是一只剛剛落下來的小鴿子。
后來又睡著了,是掃地的聲音再一次把他吵醒的。他坐起來,看見十米之外有一個人,個不高,戴口罩,穿著橙色的工服,手上有一把大掃帚。那人看見他坐起來了,停下活,直起腰,凝神看著他,口罩上方的眼睛顯然是女人的眼睛,冰冷里透著秀氣。“睡了個好地方!”她厲聲說。他迎視著她,有點緊張。“不怕得病呀?!”她這么一說,他的心落下來了,向她搖搖頭。她重新開始埋頭掃街,嘩啦嘩啦的聲音,單調(diào)無奇之中暗含抑揚頓挫。灰塵越來越重,他重新睡下,把整個身體,連同腦袋,一并縮進被筒,準(zhǔn)備等掃街的女人離開了,沒灰塵了,就起床做飯,開始一天的生活。他聽見她把站臺內(nèi)外認認真真掃了一遍,顯然,她正在借機大膽觀察著他的家。他想,她可能會踢他一腳,惡聲惡氣地要求他走人。但是,她沒說一句話,繼續(xù)向十字路口那邊掃過去了。
他把被胎疊起來,放在圓柱底下的石座上,開始點爐子做飯。他的蛇皮袋里還剩著一些木柴,夠燒兩三次的。他把木柴支好,塞些報紙進去,很容易就點著了。放上鍋,添上水,準(zhǔn)備下面。一年四季只吃面,吃法也只有這么一種:下面的時候,放些菜葉子(如果有),再加些鹽,加些醋和辣椒醬,就可以直接端著鍋吃了。如果愿意講究一點,就舀在不銹鋼碗里吃。一天就吃這一頓,絕不吃第二頓。
w9ruD+og9LI38o4b3xrkJw==吃完飯,天也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3
轉(zhuǎn)眼已是第五天,沒有任何人前來驅(qū)趕他,哪怕是客客氣氣地提醒他:最好換個地方呆著去,別把宮殿一樣的巴士站當(dāng)成自己家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這種樣子,賴在巴士站上是十分沒眼色的行為,從早到晚生活在別人的目光下也不見得好受,但是,他又很難讓自己自動離開,就像一泡牛糞很難自己移走。
幾天來,他其實什么也沒做,大部分時間都定定地坐在東側(cè)的格子里,靠著圓圓的柱子,盯著街上的車輛和行人。盯著盯著就把自己盯成了觀眾,把自己的眼睛盯成了看戲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演出,太陽早晨出來,是演出。太陽晚上落山,是演出。太陽一整天都不露面,是演出。一切都是最好的演出。十字路口,紅燈閃個不停,綠燈不閃一下,是演出。天剛亮,一對夫妻各背著一個蛇皮袋子,用虎口奪食的速度逐個翻找街邊的垃圾桶,揀走其中的易拉罐、塑料瓶、啤酒瓶、牛奶盒,是演出。中午時分,幾個年輕女子穿著睡衣打著哈欠走進一家不起眼的美容店,進去的時候是美女,出來的時候是仙女,是演出。下午三四點,總有兩頭毛驢被拉來,再被宰掉,是演出。最稀有的演出當(dāng)然在深夜,沒有風(fēng),沒有車,沒有人,沒有任何動靜時,深夜中的城市就不單是城市,不單是大而無當(dāng)?shù)奶旌偷兀且恢粍倓偮湓诘厣系镍澴樱梢员г趹牙飺崦摹?/p>
一切都是演出,演給他一個人。
他是唯一的唯一的觀眾。
這天下午,一個女人騎著車子從十字路口過來,直接來到他面前,捏住閘,一只腳踩在地上,從車框里取出一袋東西,遞給他,說:“給你的!”他正在看一份乘客扔在石座上的報紙,突然抬起頭,看見有人遞東西,急忙擺手,擺手幅度不大,卻顯然不是客氣,女人聲調(diào)柔軟地說:“不是吃剩的!”他還是一味擺手,站臺上的七八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看他到底會不會收下?那女人卻直接把東西丟在他面前,負氣地走了。接下來,人們依舊盯著他,想知道袋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又將如何處理?但他根本不理它,重新低頭看手中的報紙,神態(tài)平常,絲毫沒有裝模作樣的意思。
天黑后他打開看了,塑料袋里摞著兩個餐盒,一盒米飯一盒菜,菜是牛肉、丸子和豆腐,看上去的確不像剩菜,丸子和豆腐都是沒碰過筷子的樣子,他涎水橫溢,但他打算留在第二天的早晨再吃,那才是他吃東西的時間。
次日凌晨,掃街的聲音隱隱響起時,他急忙坐了起來。那個橙色的身影還有點遠,他看了看她,又看看石座底下的塑料袋。他相信,昨天送東西給他的女人一定就是這個清潔工了。身材和眼睛都很像她,只是聲音不太像。
雖然還沒有嘗過一口,但是,他準(zhǔn)備告訴她,她給的菜很好吃。他等著她慢慢靠近。十分鐘后,她提著掃帚走上站臺,發(fā)現(xiàn)站臺很干凈,“我已經(jīng)掃過了。”他說,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他準(zhǔn)備說“菜好吃”的話,也就沒說出口,他突然又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和昨天那個女人有很大區(qū)別。她繼續(xù)掃街,他站起來,去附近走了走。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干干凈凈的大街了,只剩下他的鴿子了。
4
半個月過去了,他仍然留在站臺上。他對威戎這個地方有了更多了解。威戎是一個不算小的鎮(zhèn)子,是一個盛產(chǎn)茶葉的古鎮(zhèn),握手樓的后面藏著一條名叫錦巷的巷子,青石路面,老舊的房子,從巷頭到巷尾,一律是茶葉店。真正的威戎,其實是錦巷。北邊的握手樓是最近這七八年建起來的,雖然更繁華,更像一座城市,卻是以不聲不響的錦巷為依托的。他找到了一種茶葉,粗大的葉片,加上一些沒篩揀干凈的茶梗,介于可扔可留之間,一斤不過四五塊錢,他花兩塊錢買了半斤,準(zhǔn)備喝罐罐茶。罐罐茶是他老家的喝法,要的就是粗茶,經(jīng)得住再三的熬——把茶葉放在小小的罐罐里,加上水,放在小火上(最好是炭火)一遍遍熬。他已經(jīng)有柴火爐子,再找一個可以充當(dāng)罐罐的東西就可以。在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找到,但碰到了一家鐵匠鋪,花三塊錢定做了一個。于是,每天晚上睡覺前必喝一頓茶。站臺上剩下他一個人時,清清靜靜地煮茶喝茶,對威戎兩個字的體會才算是入木三分了。他覺得,茶葉在沸水中紛紛舒展開來時,就像無數(shù)張小嘴,用半懂不懂的威戎口音向他問好,其中一個聲音很像那個永遠戴著口罩的清潔工的聲音:“早上好!”沒錯,近幾日,她每次靠近他的時候都會問一聲:“早上好!”聲音比先前柔和些了。
5
他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鎮(zhèn)政府大院,還有派出所、綜合治理辦公室等辦事機構(gòu),而且,派出所距離站臺不足三百米,派出所的三輪摩托車從他面前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可是,始終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存在提出過任何形式的非議,連一絲暗示都沒有。就好像他是鎮(zhèn)長家的遠房親戚,而這層特殊的關(guān)系,全鎮(zhèn)的人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白天,他大大方方把家留在人來人往的站臺上,爬上建有亭子的那座小山,采回幾樣草藥——比如,金銀花、霸王花、雞骨草、五指毛頭、九龍根,然后把它們曬在陽光下。他還特意買了幾個自帶雙面膠的塑料吊鉤,粘在最東側(cè)的這根圓柱上,把干了或者待曬的草藥掛上去。有人問他:“這草藥賣嗎?”他點頭。問起價錢,他則說:“不值錢,隨便給吧。”暗暗關(guān)注他的人這才明白,他為什么不討要,也不接受施舍。
就這樣,他和他的家不知不覺成了威戎一景,很多人專門跑來,只是為了看他一眼,有好事者還會故意給他錢,給他剩飯剩菜,給他舊衣服,看他到底收不收。他一概不收,有人會不高興,會罵他不識抬舉,會把東西強行擱下。他只好把這些東西送給一個老乞丐,老乞丐就和他成了朋友,用悄悄話告訴他,城外有個雞窩,妓女有點老,但很便宜,干一次十塊錢,會把手伸進你褲襠試試,不起來就不讓你干,免得花冤枉錢。有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他,問他:“你幸福嗎?”還有很多人用手機或照相機給他拍照,有人還把照片洗出來贈送給他。前來給他拍照的人,還包括那個天天凌晨見面的清潔工,也就是先前給他送過飯菜的那個女人,她戴口罩穿橙色工服的時候,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字:冷,不戴口罩不服橙色工服的時候,就陡然變成了另一個字:憨……
她顯示出老熟人的樣子,舉著一個傻瓜相機給他拍照,離他很近,半跪在路上,含著忍俊不禁的笑意,連續(xù)拍了好幾張。
“拜拜!”她向他招手。
他向她點頭,微笑。
三天后的凌晨四點,他準(zhǔn)時起床了。他看見,她拉著掃帚快步來到他面前,輕輕拉下口罩,揭開了那個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盡管如此,這個動作仍然有很強的煽動力,煽得他一時情欲昂然。她遞給他一張大大的軟紙照片,是他自己的臉,黑頭大腦,目光怪異,像通緝犯,像黑猩猩,把他自己都嚇著了。
“夠威風(fēng)吧?”她問。
“像鬼!”他說。
“不像鬼,像驅(qū)鬼的!”她調(diào)皮地跟了一句。
他不惱,沖她一笑。
6
夏天到了,臺風(fēng)將至。臺風(fēng)名叫海棠,可能超過八級。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扔在站臺上的報紙會告訴他很多消息。
“明天有臺風(fēng)。”她告訴他。
“我聽說了。”他說。
“你應(yīng)該找地方躲一躲。”她說。
他沒說話,在發(fā)愣。
“你干脆去我家躲一躲吧?”
他看著她,堅定地搖頭。
“你肯定沒見過臺風(fēng)。”
“見過,見過幾次。”
他抬頭看天,陰云密布,邋遢兮兮,但安靜極了,安靜的深處的確有預(yù)兆,人人能看懂的預(yù)兆,甚至連那些握手樓也看懂了。
“我請你去我家,是請你幫個忙的。”
他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我家里沒男人,只有三個女人,我,我媽,還有我女兒,刮臺風(fēng)的時候,好嚇人的,我倒沒事,我媽和我女兒膽小如鼠。”
他神思恍惚一下,欲言又止。
“快收拾一下,走吧。”她竟然給他拋了個媚眼。
這樣一來,他變得更木了。
她停下車子走過來,拉了他一把。
他就真的動手收拾起來,把石座上下和圓柱周圍的東西,一并收攏,分門別類收進兩個蛇皮袋里,像變魔術(shù)一樣干凈利索。
“來,放我車子上。”她說。
“我自己來。”他說。
他已經(jīng)用粗棍子把兩個蛇皮袋挑在肩上,自顧自向十字路口走去了,就好像他知道她家就在那個方向。她推著車子跟了過去。過了只有紅燈在閃的十字路口,她超過他給他帶路,繞過那個有亭子的小山,繼續(xù)向前走。
“我家挺遠的。”
“遠不怕,走走路。”
“你走路的樣子,像小伙子。”
“我五十歲了。”
“五十正年輕呢,為什么不找份活干?”
“我懶,我是個大懶蟲。”
“有那么懶嗎?”
“真的懶。”
“你是靠什么生活的?”
“簡單,我一年最多花五百塊錢。”
“五百塊錢也是錢呀。”
“五百塊錢好掙,采些藥,揀些破爛,就夠了。”
“我看你整天坐著不動。”
“掙夠五百就不掙了,多了沒用。”
“你家里不花錢嗎?”
“我沒家。”
“沒老婆?”
“沒有。”
“沒爸爸媽媽?”
“沒有。”
“沒地?”
“現(xiàn)在沒人種地,人都出去打工了。”
“你怎么不打打工?”
“我不是懶嘛!”
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家了。這是一個依山而建的村子,半是樓房半是瓦房,房前屋后堆滿垃圾,大狗小狗都沖他亂叫。
到了她家,一抬頭,看見了自己的照片,正是她給過他一份的那張照片,不等他開口,她笑著說:“對不起,把你當(dāng)門神了。”
進了院子,看見一個極胖的老婆子坐在臺階上,老婆子急忙要站起來,卻差點摔倒。她跑過去扶住,說:“我媽腿不好。”
他問:“腿怎么了?”
她說:“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
他輕輕哎喲了一聲。
她說:“你看,每天吃激素,全身浮腫。”
他問:“多少年了?”
她說:“最少十年了。”
他說:“我開個方子你試試。”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撇了撇嘴。
他放下?lián)樱蜷_其中一個蛇皮袋,取出那個黑包,從黑包里取出一個本子、一支圓珠筆,馬上就坐在臺階上寫起了藥方:
血竭12克,沉香9克,絲瓜絡(luò)12克,防風(fēng)9克,木瓜9克,首烏6克,熟地6克,澤蘭9克,續(xù)斷12克,骨碎補12克,元胡9克,艾葉9克,紅花6克,姜黃9克,莪術(shù)9克,木通12克,馬錢子9克,白附子9克,附子9克,破骨紙9克,砂仁9克,威靈仙9克,淫羊藿9克,菟絲子16克,香附12克,木香12克,茴香9克,萆解9克,雞血藤12克,茯苓9克,甘草9克,伸筋草12克,王不留行9克,雄黃6克,香樟根9克。
他把開好的藥方撕下來,遞給她,說:“你把這些藥買回來,泡在酒里,最少泡一個星期,最好是六十度以上的高度白酒,泡好后,每天睡覺前喝一小盅子,同時還要外用,把酒溫?zé)幔诨继幉粒刻熳钌俨辽衔辶巍!?/p>
他看得出來,她和她媽媽根本不信。一是不信類風(fēng)濕有藥可治,二是不信他這樣一個人,能開出什么像樣的藥方。她草草把藥方收起來,進屋里抱出一堆衣服,塞給他,說:“你快去沖個澡吧。”他捧著那堆衣服進了浴室,上上下下好好洗了一通,打了很多的淋浴露,出來的時候,卻仍然穿上了自己的衣服,香味和臭味混和起來,像某種苔蘚類植物,在一瞬間里成倍地滋長蔓延,比單純的臭味更加可怕。
“你怎么沒換衣服?”她問。
“不用換了。”他跺著腳說。
“那不是白洗了嗎?”她媽媽用手捂住嘴。
“洗了還是舒服。”他說。
“你還是把衣服換了吧!”她的口氣稍稍變硬了。
“不用了不用了。”他說。
“換下洗一洗。”她說。
“不用了。”他說。
“你自己不嫌臟,別人也不嫌呀?”她大聲問。
他心里一涼,想起了最初的她。
“你把衣服換下,我好幫你洗洗嘛。”她急忙換了口氣。
他坐在較遠的臺階上一動不動。
7
當(dāng)晚他并沒有住在她家。后來她女兒放學(xué)回來了,她女兒和媽媽都毫不掩飾地表示了對他的嫌棄甚至厭惡,當(dāng)著他的面讓她馬上打發(fā)他走人。他挑起擔(dān)子要走,她沒有挽留,把他送到村口。他笑著向她招招手,轉(zhuǎn)身離去。
臺風(fēng)是后半夜開始刮的,光威戎一個鎮(zhèn)子就死了五個人,滿眼都是刮倒的房屋和樹木,地里面的莊稼和蔬菜,遭到無情的損毀。
隔了一天,凌晨三點,她騎著車子從家里出來,趕到街上,首先就去站臺上找他,卻不見他的影子,也看不到他的任何東西。
她不知道,那五個人里面有沒有他?
十天后她媽媽突然念起那個方子,她到處找不見,后來想起在褲兜里,褲子已經(jīng)洗過了,那張紙已經(jīng)變成紙團,一點點撥開,字跡似有若無,勉強可以辨認,有些字是請藥店的人猜出來的。用他開的方子泡出的藥酒竟然起作用了,她媽媽的病情有了明顯減輕,不用人扶,可以拄著拐棍直立行走了,堅持口服和外用,又隔了半月,她媽媽連拐棍都可以扔掉了,雖然不能行走如飛,但已然是一個奇跡。
媽媽說:“這方子能賺大錢!”
她說:“賺大錢也該人家賺,跟咱們有狗屁關(guān)系!”
媽媽說:“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她凜然地看了媽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