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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向學(中篇)

2013-12-29 00:00:00血色
山花 2013年5期

老品抬腳正要跨出門,右眼突地跳了一下。老品很激動。老品相信,但凡眼皮跳,總會有事,俗話說“左跳財,右跳災”。老品剛好反過來,他是“左跳災,右跳財”,屢屢應驗。今天有財發了,老品咧嘴正想笑,眼皮突地又跳了一下。這一下,老品糊涂了。他拿捏不準,到底是右眼繼續跳,還是左眼跳。若是左眼跳,豈不是有災了?這么一想,老品頓時心驚肉跳,趕緊返回屋里,拉開電燈。

墻上掛著一個正方形鏡子。鏡框是粉紅塑料,鏡下邊有一個可張可合的褶子。褶子上放一把梳子,一瓶大寶正合適。這鏡子是老品上門收破爛時,東家見他憨厚老實,額外送給他的。當時老品想,這鏡子還有五成新嘛,怎么就送人了呢?他回家后,在墻上打了一根釘子,把鏡子掛了上去。

老品將臉貼到鏡子前。他想,眼皮跳,怎么可能才跳一兩下呢?只要再跳,到底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就可探個究竟了。究竟還沒探到,被窩里頭的彩梅就罵了:“開什么燈?沒看到我還在睡覺么?神經病!”

彩梅上夜班,天快亮時才回來。老品開燈刺激她了,當然是老品的不對了。老品連聲說“對不起”,心里還是涌出了一絲不滿。這個彩梅,來到城里,什么都還沒有學會,城里人罵人的“神經病”倒是整天掛到了嘴上,一天不罵他幾次“神經病”,就不舒服似的,搞得他有時也覺得自己真的得了神經病。

老品正想關燈,眼皮突地又跳了一下。

這一下,老品搞清了,是右眼皮跳。這一跳,勢大力沉,連眉毛都抖了幾抖。

老品的心驚肉跳和對彩梅的那絲不滿頓時灰飛煙滅。老品咧嘴,嘿嘿笑出了聲,自言自語道:“好事哩,好事哩!”

“好事個屁!”彩梅不明白老品笑什么,睜眼罵了一聲,朝里睡去。末了,她又嘟嚷一聲:“神經病!”

老品懶得理睬彩梅,關了燈,樂顛顛出了門。

門外大亮,要不是東邊有幾棟高入云端的大樓,太陽早就照過來了。

老品輕輕掩了門,來到屋檐下,推出單車。這單車半舊半新,這是他到深圳第一天朱偉送給他的。朱偉送給他時,單車后架上就扎了一個架子,架子一左一右,各掛一個蛇皮袋。朱偉告訴他,蛇皮袋是裝破爛用的。老品想,不用說,他也知道。單車把手中間,掛了一個鋼絲編織的籃子。籃子很大,能擱置一臺電腦。朱偉說,破電腦不容易天天收到,收不到時,就裝水。后來,這籃子果然大部分時間裝水。

裝水的瓶子也是朱偉給的。瓶子很大,是原來裝桔子汁的塑料瓶。一滿瓶水有四斤重。冬天,一天一瓶喝不完;夏天,一天一瓶有時還不夠。朱偉說,你以后生娃崽了,娃崽可以裝到里頭,帶他去兜風。那天朱偉說到這里時,嘿嘿地皮笑肉不笑。老品知道,朱偉以前想彩梅想瘋了,不料彩梅成了他的未婚妻。老品當時有點尷尬,也嘿嘿笑了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一推朱偉送的單車,老品往往就想這些事。一想這些事,跟著就會想到彩梅,老品心里就會有一絲甜蜜,也有一絲苦澀和不安。

彩梅和老品、朱偉同鄉不同村。鄉里趕街的日子,他們偶爾見一面,不過,都是擦肩而過,話都沒有一句。上了初中,他們從不同的村集中到鄉中學,還同一個班。初中那幾年,差不多天天都見面。朱偉和老品好得差點同穿一條褲子,有什么話藏不住,掖不住。初中快畢業時,一天朱偉對老品說:“有一個人我可以為她去死!”老品問:“誰?”朱偉說:“彩梅。”老品瞠目結舌,旋即仰天大笑,他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朱偉緊握雙拳,臉紅脖子粗,說:“你等著瞧!”

老品說朱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有說錯。朱偉又黑又瘦,又矮又丑。怎么個丑法,老品不好形容。總之,獠牙凸暴,鼻孔朝天,兩眼歪斜,是明擺著的。朱偉說“你等著瞧”時,臉上那種堅毅的,甚至有點兇狠的神情,又讓老品大吃一驚。他心中莫名其妙地隱隱不安。彩梅是校花,暗戀她的何止朱偉一人。他老品也是其中之一,老品擺出長朱偉半歲的架子,循循善誘,告誡朱偉說:“莫想荒唐事!好好復習,考高中,上大學吧。”

朱偉“哼”了一聲,“做夢!”

不幸言中。考高中,朱偉沒有考上,就連老品也沒有考上。老品學習成績一直排在班里前五名,許多老師,包括老品自己都認為他考上縣高中是三個手指撿田螺十拿九穩的事。可人算不如天算,中考那幾天,他感冒發燒,吃新康泰克吃得昏頭昏腦,稀里糊涂地連題目做完沒有都忘了。老品灰頭土臉回村,朱偉則趾高氣揚直奔深圳。

朱偉一去不回頭,杳無音訊。

這些年,老品幾乎一天也沒閑著,家里的十多畝田地被他拾掇得一年四季,季季有收成。桂西那塊土地,山水好,田地肥沃,只要人不懶,收獲絕對不賴。

老品收獲的不僅僅是田地里的那幾擔糧食。初中畢業后第三年,一個趕街天,老品在趕街的人流里見到了彩梅。

彩梅也沒考上高中。畢業聚餐那晚,她開懷大喝,哭得梨花帶雨,然后,就從老品的視線中消失了。開始時,她的樣子還會從老品眼里閃過,后來,就漸漸沒了。直到他們的目光再次碰到一起,稍一愣怔,彼此脫口而出:“呀,是你呀!”

過了幾年,老品和彩梅該到談婚論嫁時,老品突然發現情況不妙。

“結婚?”彩梅瞪大了眼,一副茫然狀,“房子呢?”

老品吃驚,不解道:“我家那幾間房,不是房?”

“你家那幾間又黑又矮的破平房也算房?”彩梅黯然神傷,“那樣的房,人家現在都只用來養牛養豬了。”

“你看人家的!”彩梅揮手在半空中亂指了一下。

老品心里清楚,彩梅說的“人家的”,指的是朱偉家的三層小洋樓。在村里,它鶴立雞群,令人艷羨。也有妒嫉的,妒嫉的人說:“狗日的豬尾巴,在深圳撿垃圾發財了。”老品不艷羨,也不妒嫉,只是在心里想,撿垃圾也能發財?哄鬼哩。可是,朱偉不是撿垃圾發的財,又是靠什么發的財呢?這個問題,他想過幾次。每想一次,頭痛一次。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他悶頭干田里的活,只想一點一點積攢,將來也蓋小洋樓。

這個想法,老品幾次和彩梅說過,每說一次,彩梅的回應都是“做夢”。老品不管,又一次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帥哥呀!”彩梅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你干死干活,一年到頭,也積不了一千塊錢!要蓋樓房,等到哪個猴年馬月?你能不能想點辦法呀?”

老品一時語塞,哼哧哼哧喘了幾口粗氣,說:“我也想學朱偉,出去闖蕩,掙錢回來蓋樓房娶你,生一群娃崽。可是,我婆癱在床上,要人服侍;我爹有哮喘,干不了重活;我下面還有弟妹在讀書。我一走,我娘一個人怎么管得了這個家?”

“正因為這樣,你才更要出去掙錢!”彩梅咬牙切齒地說。

臘月二十五,一個大晴天,年豬被殺的尖銳慘叫此起彼伏。過年的氛圍愈來愈濃了。這時候,正是拔菠菜、扯茼蒿去鄉里賣的大好時機。老品在菜地里忙了半天,裝了滿滿兩籮筐菜,一口氣沒歇,挑菜到鄉里賣。他打算趕一趕路,晌午趕回來,然后,和爹一起把年豬殺了。

老品低頭彎腰,正要挑擔子,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雙锃亮的皮鞋,沿著皮鞋往上看,是一條瓦藍的牛仔褲,一件咖啡色皮大衣。最后,他看到了朱偉那張臉。

“叭”,老品腰還沒伸直,肩上就挨了朱偉重重一巴掌。

“想死我了!”朱偉說畢,一把摟過老品,在他背上拍了又拍。

以這樣的方式表示親熱,老品沒有嘗試過。他有點拘束,老半天才笨拙地在朱偉背上拍了拍,感慨萬千地說:“一去七八年,怎么不想到回來看一看?”

朱偉松開老品,感慨萬千地說:“天天想!”

“天天想,怎么樓房都蓋了,也不回來一次?”

“這不是回來了嗎?”

老品搓著老繭厚厚的雙手,嘿嘿傻笑,說:“是哩是哩,回來了哩。”末了,老品問:“回來了還去么?”

“怎么不去了呢?”朱偉又一巴掌拍到老品的肩上,爽朗笑道,“這次去,帶你一起去。”

三月,深圳的陽光有了火熱的感覺。老品想,這時候在家鄉,要穿毛線衣,在深圳,穿一件T恤就足夠了。

朱偉回家過年那次,酒桌上,他手舞足蹈,唾沫四濺,將深圳描繪得遍地黃金,就像跌個狗啃屎,也能撿到錢一樣。到了深圳,老品才知道什么叫信口開河,什么叫扯雞巴淡。

不過,到深圳還不到一年,老品就三番五次給彩梅寫信了。他告訴彩梅,家鄉確實與深圳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無法相提并論。他雖然干的是撿垃圾收破爛的活,但一兩個月的收入,就抵得上在家種田一年的收入了。臭是臭一點,臟是臟一點,有時還得看別人的白眼,但自由自在,信馬由韁,哪像干農活,累個半死還看不到盡頭。老品懇求彩梅,來吧來吧,你答應來的話,豬尾巴說給我一個單獨的房呢。信的末尾,老品寫道:“你來的話,絕對不是干我這種活。你可以進工廠當工人,到酒店當服務員,一個月,起碼也有一千塊錢以上呢。”

彩梅能不動心么?她攛掇老品出來,難道自己卻要死守在家?兩年后,她也來深圳了。

朱偉沒有食言,彩梅還沒有到深圳,他就給了老品單獨一間房。

房在一棟爛尾樓里。這棟爛尾樓所在的地方叫朗廈。朗廈是一個城中村。城中村里的樓叫握手樓,也叫親嘴樓。叫握手樓好懂,不就樓與樓之間太近了,差點靠在一起了嗎?親嘴樓呢?親嘴樓是什么意思?老品想了半天,想不清楚,便問朱偉他們。結果,惹來朱偉他們一幫人嘿嘿笑,浪浪的,有點曖昧。老品覺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們為何這樣笑。有一天,老品撿垃圾撿晚了,半夜三更才回來。在萬籟俱寂,燈影昏暗,偶爾有貓叫春的晚上,他看到一棟樓三樓的窗開著,一個男的探身抻頸。一會兒后,邊上那棟樓三樓的窗也開了,一個一頭秀發的女子也探身抻頸了出來。眨眼間,他們親嘴的叭咂聲,傳到老品耳朵里。這男子和女子的家,老品都上門收過破爛,知道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老公和老婆。老品像朱偉那伙人一樣,也捂嘴浪浪地笑了。笑過后,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陣堵塞,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從心頭一掠而過。過了好一會兒,老品才在心里“嘁”了一聲。心想,人家偷情,關你卵事。

老品就穿行在這片城中村的親嘴樓之間,久不久抻脖子喊一聲:“收廢品哩。”

“老品,這里來。”老品路經“美得來”美容店門口時,老板娘阿霞朝他喚了一聲。

阿霞披頭散發,穿一身花花點點的綢緞睡衣。她伸著慵困的懶腰,風情萬種,挪步到門口。見老品膽怯遲疑地望著她,奇怪道:“老品,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快來呀,今天我那堆破爛,保證讓你能賺十幾二十塊錢。”

關于阿霞,別人東一句西一句,她的身世,老品就略知一二了。據說,她二十來歲時是一個香港人的二奶。三十來歲時,那個香港人覺得她人老珠黃,給她一筆錢,讓她搞點小生意,轉身又去包另一個二奶了。阿霞開的這家“美得來”很黃。他好幾次從阿霞賣給他的破爛里翻出了臭哄哄的避孕套,搞得他一天吃不下飯。但不知為什么,老品對阿霞討厭不起來。她每次招他來收破爛的聲音,總是那么悅耳動聽。后來,情況有了變化。有個夏天的中午,他蹲在她面前數空啤酒瓶,阿霞突然說:“你收個啥子破爛喲,老娘我介紹你去當‘鴨’,你舒服了,錢還嘩嘩來,數都數不及。”老品抱頭鼠竄,好像他已經干了什么對不起彩梅的壞事。那羞愧,直到晚上見著了彩梅,心還怦怦跳。很長一段時間,老品繞開“美得來”走,眼不見為凈。時間一長,老品又不以為然了。這一片城中村,何止“美得來”黃,星羅棋布的這店那店,黃的多了去了。

十幾二十塊錢對老品來說,是不小的誘惑。一天中,有幾次一次賺十幾二十塊錢的呢?

難怪早上右眼皮跳!發財了哩!

老品不再猶疑,他隨阿霞走進“美得來”。

“美得來”昨晚大概開了派對。空啤酒瓶、空飲料罐丟得滿地皆是。打包的塑料盒流油淌汁,一桌狼藉。往常擺在電視柜上的電視機,四分五裂碎在一邊,有點觸目驚心。老品想,昨晚是什么人來這里搞派對呢?派對一詞,老品原來不知什么意思,來深圳久了,也就知道了,不就一幫男女通宵達旦,喝酒抽煙唱歌做愛么?到深圳不久,朱偉帶他去玩,他不明就里,去了。結果,有個喝得醉醺醺的小姐摟住他,話沒說兩句,伸手就拉他的褲鏈。嚇得他捂住褲鏈,連聲“不要不要”。朱偉喝住他說,這是派對,人家給你干,是白干,不要錢,你也不干?朱偉當時的眼神,分明在說,你是世界上最笨的笨卵。

那時候,彩梅還沒有來。彩梅幾乎每封來信都告誡老品,不準干對不起她的事。老品每封回信都說,干了對不起她的事,他就是在床上睡覺,也遭雷劈。以后,老品不再跟朱偉去搞什么派對了。

“老品,你幫我收拾。”阿霞指了指地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能賣的,我全白給你了。”

娘哩!老品在心里呼了一聲,心想,不說這些瓶瓶罐罐,光說這臺破爛電視,賣個四五十塊錢,恐怕沒問題。

老品心里高興,差點叫阿霞“姑奶奶”,嘴上卻謙讓:“不行不行,這太讓你吃虧了。”

“啰嗦!”阿霞眼一瞪,“快收拾,不然等下她們起床了,你眼睛沒得地方放。”

阿霞說的“她們”,指的是“美得來”的那幾個小姐。那幾個小姐,有一個是老品的廣西老鄉,叫阿麗。阿麗是有名的“大波妹”,她的衣服,幾乎每件都是低胸的,白花花的大胸脯,只差沒露出奶頭。每次見到阿麗,老品的眼光就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想看不敢看;看了,又一臉臊紅。惹得幾個小姐一見老品,就嘻嘻哈哈叫阿麗:“阿麗,阿麗,快來呀,你那個廣西老鄉來了。”

老品臉紅心跳,落荒而逃。老遠了,仍能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追逐而來。

“我不在這里收破爛了。”被小姐們惹了幾次,老品來找朱偉交涉。

朱偉不認識老品似的,瞪眼看了他半天,罵道:“日你娘的,為了讓你在這里做,老子請龍哥花了三千多塊錢,你知道不知道?”

龍哥是垃圾王,盤踞著不知多少個朗廈這樣的地方。他手下的干將,據說有數十人。這數十人,每個人手下又有數十人。老品是朱偉的下一層。朱偉與龍哥之間,還隔著陳痞子這一層。一層又一層,龍哥是綱,陳癩子、朱偉、老品這幫人是目。關于這個問題,開始時,老品表示難理解。朱偉“哎呀呀”抱怨幾聲,說,綱是網上的大繩子,目是網上的眼,提起大繩子來,一個個網不就都張開了嗎?見老品云里霧里,似懂非懂的樣子,朱偉耐心地說,我收你一個空啤酒瓶,你賺多少錢?老品說兩毛。朱偉說,龍哥收我一個,我也能賺兩毛。總之,最后集中到龍哥那兒,他統一給啤酒廠回收,一個他賺一塊。老品目瞪口呆!他中考失敗回鄉后,偶爾看看《知音》那樣的雜志,但一天也沒少與數字打交道。他在肚里粗略一算,每天集中到龍哥那兒的空啤酒瓶至少有三萬個。天哩,光啤酒瓶,龍哥一天賺的就有三萬塊錢。他們這幫“網眼”,每天乖乖送到他那里的垃圾,何止空啤酒瓶?難怪龍哥的車,據說單單寶馬、法拉利、保時捷那樣的名牌,就有十多輛!至于賭博,龍哥一次輸贏數十上百萬,也是小事一樁。

朱偉如何只花三千,就請到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龍哥吃飯?老品不得而知。老品一聽到這個價,腿就軟了。他囁嚅說:“我何時才能還得了你?”朱偉不屑道:“誰要你還了?老老實實在朗廈收,一個釘子不少交到我這里就行。”

朗廈很大。日出到日落,老品一圈也沒走完。這里簡直像市場,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長期住的有;住幾個月,甚至一兩個月的更多。如梭的人們,留下的廢品太多了。拾荒者誰不想躋身這里,占一地之利。但龍哥有嚴厲的“家規”,哪個地盤,哪個區域,安排幾個人,是哪幾個人,毫不含糊。違規者,輕則棍棒驅逐,斷你生計;重則挑筋剔骨,廢你一生。內幕重重,終有看清一日。一旦看清了,老品便噤若寒蟬,不敢再造次。

當然,這也是以前的事了。現在,老品早已是這里的老油條,像一條泥鰍,整日游蕩在朗廈小街胡同里。

從“美得來”出來,老品跨上單車,緊踩慢踩,向朗廈這一區域廢品集中點飛奔而去。

老品單車穿街走巷,出了朗廈,高高的煙墩山橫亙在眼前,山麓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荔枝林。老品在荔枝林間的蜿蜒小路上七拐八拐,一會兒,一棟三層小洋樓赫然出現。老品不會忘了,他到深圳不幾天,朱偉帶他去所謂的派對,地點就在這棟小洋樓里。小洋樓外觀并不豪華,朱偉在家鄉蓋的那棟樓,氣勢甚至比這棟樓還勝一籌。但里面的裝修,硬是叫老品想到了玉皇大帝住的天宮。他想,天宮里,不外乎也這般擺設。以老品這樣的身份,難于涉足小洋樓里面。那次以后,老品再也沒得到過“邀請”。老品想,那一次,不過是豬尾巴在他面前顯擺,讓他看一看,今日之豬尾巴,絕非昔日之豬尾巴罷。

進不了小洋樓,小洋樓這地方幾乎每天都要來。像今天,才半天,就收到了滿滿兩蛇皮袋,中午來一次,說不定天黑前,還要來一次。

小洋樓左右不遠處,各有一問很大的油毛氈房。房里分門別類,堆放著各種廢品。這些廢品堆積到一定程度,就會有大貨車轟隆開來,把它們運走。廢品運到哪里,就不是老品這撥人費心思去想的了。老品曾想,還把他想出來的想法和朱偉說了,想不到招來朱偉一頓喝斥,說他笨卵,笨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老品臉上諾諾,心里卻罵,日你娘豬尾巴,老子撿到的垃圾,直接賣給龍哥,有何錯?白白給你豬尾巴中間盤剝,那才叫笨卵!當然,這也是以前的想法了。現在,他早斷了這念想。他是親眼見過,有這念想,甚至付諸行動的人,是如何被挑筋剔骨,廢了一生的。

離小洋樓還遠,幾聲低沉的“汪汪”狂吠聲傳來。老品清楚,叫的這狗,是條土狗。叫狗不兇,兇狗不叫。那條土狗,只會虛張聲勢,老品只要愿意,一腳能踢它到幾米開外的地方。然而,這條土狗的身后,還有一條不叫的狗。不但不叫,還是狼狗。據說是德國種,名叫老狼。除了主人,誰進到圍著小洋樓的鐵絲網里了,老狼那一雙駭人的眼,一刻不離你的喉嚨。你敢圖謀不軌,它箭一般躍上來,張口就是致命一擊。就是對熟客,也不含糊。朱偉的表弟,往時來這里如入無人之境。一次,他看中了廢品中的一塊磁鐵,想拿回去給兒子玩,不經朱偉同意,就放進了口袋。要不是他抬手快了一點,喉管早被咬斷,一命嗚呼了。不過,他手臂上被扯下來的肉,足足有半斤。

老品是這里的常客。這些年來,一旦來到這里,他還是斂氣屏息,小心翼翼,自覺不自覺,先抬手擺擺,主動和老狼打招呼。時間一長,老狼知道他不是好事者,對他不聞不問,偶爾還對他客氣地擺一擺尾。這種禮遇實屬難得。倒是那條土狗,明明看到是老品了,還吠。惹得老品肚里冒火,破口罵一句。

老品的罵聲未落,朱偉從小洋樓里走出來。朱偉和阿霞那幫青樓女子差不多,皆為夜出晝伏的人物。現在,太陽眼看正中了,朱偉才起床。朱偉伸著懶腰,一個哈欠連一個哈欠,一副睡意未盡的樣子。那條土狗見到主人,一扭三擺,迎上去舔朱偉的腳,想討歡心。不料,朱偉一腳踢了過去,幫老品罵道:“見到老品還叫,你他娘的白眼狼,養不熟!”

朱偉這個人,老品有幾個看不清。他一別七八年,第一次回家過年那次,老品就暗暗吃驚,難道深圳的山,深圳的水,深圳的空氣,還有深圳吃的,都比家鄉的好么?不然,八年前,又黑又矮,又瘦又丑的豬尾巴,緣何變得高高大大,壯壯實實,人模人樣了呢?雖說黑和丑依舊,卻黑得光亮,丑得有款有型,搞得一村的大姑娘小媳婦,跟在他的后面咋咋呼呼,就像欣賞銀幕里走下來的電影明星。在確證豬尾巴靠撿垃圾發財后,老品如墜霧里,越想越糊涂。老品跟朱偉來到深圳后,知道他不但家鄉蓋了樓房,有小轎車開著回家鄉,在深圳荔枝林里,還有裝修像天宮的小洋樓,還有像他這樣幾十個“垃圾佬”在給他賣命,說難聽一點,是給他盤剝。可是,明知受他盤剝,卻還有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計求爺爺告奶奶,想來到他手下,心甘情愿讓他盤剝。后來,老品明白為何有那么多“笨卵”了。明白了,老品卻舒暢不起來,反倒常常在心里哀嘆連連:這世道,真是太黑了,或者說,太不可思議了。老品想通了一個困惑,卻又被另一個困惑,困惑住了。

老品不是一個喜歡鉆牛角尖的人,就是鉆進去,也會掉轉身,鉆出來。譬如說,他想,為什么朱偉回到家鄉,張三不帶,李四不帶,偏偏就帶他老品一個人到深圳呢?再譬如,朱偉為何三番五次鼓動他,叫他寫信給彩梅,叫彩梅也來深圳呢?甚至拍胸口,保證彩梅一來,就給他單獨的一間房呢?

現在,見到打著哈欠向他走來的豬尾巴,老品的心,忽然又一陣絞痛。心絞痛不是一次兩次痛了,痛多了,就有些麻木了。

“老品,碰彩了?”朱偉放下伸懶腰的雙手,一邊揉胸,一邊說,“才半天功夫,就收到兩袋了呀。”

在朱偉面前,老品雖然心里罵“狗日的豬尾巴”,臉上卻自覺不自覺就堆上了笑。笑容諂媚?說不上。老品見過一些和他一樣收廢品的人,在朱偉面前,諂媚之態,令人齒冷。訕訕的笑,更說不上。他對他,有什么難為情的呢?老品常想,弄不好,應該是他豬尾巴對他難為情才對。感恩戴德?也說不上。不錯,是朱偉將他帶到了深圳,使他吃飯時不再考慮是不是吃多了,讓婆、爹娘、弟妹少吃了。這也使爹看病時,不再不敢吃好藥,專吃那種治不好病的便宜藥了。他每天收撿來的廢品呢?給他賺去多少?常常這樣一想,老品就在心里說,狗日的豬尾巴,是老子養著你哩。然而,不論怎么想,老品臉上的笑,總掛在那里。

老品在他面前老笑,朱偉早已留意到了。一旦留意,朱偉就覺得老品的笑,似笑非笑,怪怪的,叫他莫名其妙打寒噤。

“老品,你笑什么卵?”一旦說起話,朱偉的寒噤自然而然消失,一股底氣油然而生。

見老品反應遲鈍,朱偉提高了聲調:“問你哩!”

朱偉底氣十足,老品則輕聲細語:“早晨出門,眼皮跳,果然碰彩,發了一點小財。”

“收到什么東西了?”朱偉見老品掛在單車后架上的兩個蛇皮袋鼓鼓囊囊的,走過來,抬腿踢了踢,好奇地問道。

“破電視。”老品痛心道,“哪個狗日的作孽,好好的電視,摔得四分五裂。”

朱偉扯袋口一看,哈哈笑道:“是不是在阿霞那里收到的?”

老品吃驚道:“你怎么知道?”

“老子喝醉了,怎么摔了她的電視,都忘了。”朱偉輕描淡寫,不當一回事。

“我的娘哩!”老品驚叫起來,他像看到了昨晚電視摔碎的情景似的,戰戰兢兢,“那頭母老虎,她不要你賠?”

“怎么不賠?”朱偉不值一提道,“她要我賠三千,老子給了她五千。”

老品滋滋地吸冷氣,哎唷唷幾聲,說:“就是給三千,她也賺了。你看看這臺電視,什么牌子?老掉牙的康佳,賣兩千都沒人買!”

“老子怎么會給她白賺?”朱偉浪蕩地笑道,“昨晚老子日她,一口氣日了五次!”

見老品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朱偉又說,“你日彩梅,一晚日不了五次?”

在家鄉時,彩梅對老品熱情,親嘴親得叭叭響,褲腰帶卻一次也沒有松過。到了深圳,彩梅進到那間低矮昏暗的房里,見到躺一個人都嫌窄的鐵床,嘆一口氣,心想她跑不了了。那晚,她抓褲腰帶的手,似緊非緊,你拉我扯幾下,便任由老品脫了去,干柴澆油,烈火差點將被子燒著了。鐵架子床嘎嘎吱吱一直響到天亮,老品干到第五次時,彩梅躲到了洗手間,在里面頂住門,任憑老品如何哀求,死活也不肯讓老品干完第五次。直到老品對天發誓,說他再干是狗,彩梅才咬緊牙忍住痛,扶門慢慢挪回床上。

雖然完全可以干五次,但老品也以為干四次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了。沒料到豬尾巴竟然可以干五次。這種事,最好不要認輸。老品嘿嘿一笑,說:“和你差不多。”

朱偉嘴角咧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他張開雙手,用力拍打胸口,極力掩飾、抑制內心的怨恨與狂燥。

到深圳這些年,老品學得最精的是察言觀色。人的臉上,再深藏不露,總會露出點蛛絲馬跡。現在,老品捕捉到了朱偉情緒的細小變化。他心里一驚,就像看到一朵詭譎不祥的云向他飄來。

老品善于察言觀色。朱偉呢,閉著眼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別人心懷什么鬼胎。他在心里說,日你娘老品,你一晚日彩梅五次是不是,老子總有一天,一晚日她六次,八次!

這么一想,朱偉就像看到了他日彩梅時的情景,心里一樂,笑了。現在,他要做的,首先是安撫老品。凡事依序而進,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點道理,朱偉懂。

“左跳財,右跳災。”朱偉親熱地拍了拍老品的肩,說,“你早上出門時,果真右眼跳?”

詭譎不祥的浮云暫時飄去。老品見朱偉笑容可掬,拍他肩的舉動親熱,掛在他臉上的笑,大概也不似傳說中的四不像怪物了。老品想說,他的眼皮跳與眾不同,別人的是“左跳財,右跳災”,他的呢?是“左跳災,右跳財”。老品話到嘴邊了,他懶得說了,只是點點頭,說:“是哩,跳了三次,果然碰彩了呢!”

朱偉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拍到老品手上,豪爽道:“既然碰彩,就碰大一點。這兩袋東西,我不賺你一分錢。兩百塊,包了。”

老品嚇了一跳,掂掂手上的兩張百元大鈔,遲疑道:“這兩包東西,你不賺一分錢,也最多值一百塊,這……這……這多出的一百塊……”

“嘖嘖,還跟讀書時一樣,就會婆婆媽媽。”朱偉手一揮,“給你,你收好了就是。”

讀書時,自己婆婆媽媽了嗎?老品想,或許,對他豬尾巴是婆婆媽媽過。誰叫他學習總跟不上呢?一道數學題,老師教一遍了,不會,他再教一遍,還不會。他不免苦口婆心,甚至吹胡子瞪眼睛。

唉,世道變了。好事顛倒過來成壞事了。不過,多給一百塊,并不是壞事。這樣一想,老品就有些感動。一感動,就脫口而出:“晚上我請你吃飯。”

“嘁——才兩百塊,夠請?”朱偉不屑道,“你忘了上次?”

上次是兩年前的事了。

那一次,老品真情實意對朱偉說:“晚上我請你吃海鮮。”

“嘁——”朱偉吹一口氣,“我請你差不多。”

老品說:“來到深圳,你不知請我多少次了,就讓我請你一次吧!”

老品好說歹說,將朱偉說動了。

那天,老品早早收工,還不到吃飯時間,就到四通海鮮大排檔占了位。他喝著茶,左等右等,等到天擦黑,華燈齊放,才看到朱偉的身影出現。見到朱偉,老品傻了眼,朱偉的身后,男男女女,還跟著七八個人。那群人,有的老品面熟,有的陌生,反正都是朱偉圈子里吃喝嫖賭那伙人。其中和朱偉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是人稱“老含”的城管執法隊隊長。老含隊長見老品這類人,黑一張臉;見朱偉這種人,笑一張臉。老品這類人見他點頭哈腰,只盼他們的那點收入,不要被他又敲去一點。朱偉這種人不同,表面上十分樂意被他敲,背后卻將人家罵得一文不值。老品也想罵,但哪里敢。老品下意識地摸摸腰包,錢包硬硬地還在,可包里面,只有五百塊錢!

老品如坐針氈,屁股挪來挪去坐不穩。他想,完了完了,這幫人,五百塊錢怎么夠他們吃喝喲!

果然,朱偉他們一坐上來,蝦蟹螺蚌點了滿滿一桌。啤酒、白酒、紅酒,中國酒、洋酒,誰愛喝什么,大呼小叫,想什么,點什么。老品滿臉堆笑,招呼大家吃,可他端酒的手在打哆嗦,抖得杯里的啤酒一蕩一漾地灑出來。不說別的,光說那瓶洋酒,他聽說過的,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就說幾百,也把他的五百弄光了。這下臉可丟大了。老品想,這時候去取錢,黑燈瞎火的,銀行的門還開著等他么?況且,他存折里的那點錢,是他一分掰成兩分花,省吃儉用,積攢起來的,蓋房用的。那點錢,離夠蓋樓房相去甚遠。他蓋不了樓房,就娶不到彩梅。盡快娶到彩梅,是他最大的心愿呀!想是這樣想,老品還是決定,找人借去。

人活爭口氣,這點道理老品懂。

一想到借錢,老品馬上想到了“大波妹”阿麗。阿麗家在桂北貓兒山漓江源頭的河岸邊,與他桂西的家相去遙遠。在深圳,但凡廣西人,皆稱老鄉。阿麗老鄉,是個好人,人家叫他“老品”,她卻在“老品”后面加個“哥”。老品哥老品哥的叫得甜,一點沒有瞧不起他這個“垃圾佬”。一想到要找阿麗借錢,老品的心頭顫了幾顫,那可是阿麗的賣身錢呀。唉,危難時刻,也不管這錢干凈還是臟了。

老品借口“上廁所”,起身就走。走了幾步,朱偉在后面喊;“老品,你上什么廁所?廁所在你后面。”老品跟朱偉來過四通幾次,廁所在哪個方向他能不知道?待他真的上了廁所,返回來,想從一邊溜走時,朱偉眼尖,一眼看到他,喊:“老品,我們在這里。”末了,朱偉罵道:“日你娘的,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癥?剛剛在哪桌吃飯,就忘了?”一桌的人嘿嘿嘿咯咯笑起來。老品訕訕回來,朱偉一把攬住肩,左一杯右一杯,一杯一杯灌老品。

深圳的月亮不像家鄉的月亮,家鄉的月亮明亮潔凈,是掛在樹梢上的。深圳的呢,暗淡無光,像沒洗干凈的柿餅,托在高高的樓頂尖。深圳的晚風也不像家鄉的晚風,家鄉的晚風是香的,清甜的,絲絲縷縷都叫人心曠神怡。深圳的呢,處處彌漫污濁餿臭的惡劣氣息。那條叫深圳河的河是什么河喲,老品暗地里叫它臭屎河。那股屎臭,你跑得再遠,也會把你追來,叫你無時不刻不嗅到它惡心的氣味。那一刻,老品想家鄉了,想婆、爹娘、弟妹了,更想彩梅了。一想到彩梅,老品就想到了蓋樓房。想到蓋樓房,就要有錢。錢!錢!錢!老品想,深圳真是個好地方,若不是有深圳這么個地方,他在家鄉,拼死拼活一輩子,也掙不夠蓋一棟樓的錢。想到彩梅,想到樓房,想到錢,老品嗚嗚哭出了聲。他淚流滿面,端起一杯酒搖搖晃晃站起來,大舌頭結結巴巴說:“喝……喝……喝了這……這一杯。”

老品一仰頭,滿滿一杯啤酒被他一口灌進了嘴里。他張大手掌抹了抹溢出嘴角的啤酒泡沫,大聲呼道:“服務員,再上十支啤酒。”說畢,他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一跤。

眾人皆笑。

“醉了醉了。”朱偉將老品扯回座位上,“老品,你狗日的醉了。”

喝到最后,朦朧醉眼中,老品看到服務員拿來了價單。

“兩千八。”服務員說。

老品醉了,仍然眼明手快,他一把奪過價單,看也不看一眼,就摸出了五百塊錢,拍到服務員手上,豪爽道:“我買單!”

服務員數了數錢,說:“只有五百塊。”

“只有五百塊么?”老品站起來,一個口袋一個口袋摸了一遍,沒再能掏出一分錢,卻提高了聲調,“我買單。”

嘻嘻哈哈,眾人又皆笑。這次笑,有了嘲諷的味道。

“笑什么?”朱偉喝一聲,從服務員手上拿回五百塊,塞回到老品錢包里,說,“別說兩千八了,就五百,你也他娘的心疼幾天呢。”

說罷,朱偉給他的一個馬仔使了使眼色,馬仔心領神會,趕緊掏出了錢包……

兩年前的事,歷歷在目,仍就像昨天。

老品嘿嘿地尷尬一笑,說:“那就叫彩梅炒幾個家鄉菜,在屋里頭請。”

話一出口,老品馬上有些擔心,怕朱偉嫌他的屋又矮又黑又窄不肯去。不料,朱偉滿臉堆笑,一口就應承了下來。

到老品住的地方走走,彩梅來之后,朱偉常常這樣想。

對彩梅,朱偉讀書時有過非分之想,有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單相思。老品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后,他拉泡尿照照自己,深感老品說的沒錯。他雖然發過誓,說“你等著瞧”,但到了深圳,美女如云。像阿霞,當香港人的二奶時,高傲自大,看他都是睥睨的樣子。不料,他錢包鼓鼓漲了起來后,她俯首就擒,只會在他身下嗷嗷叫喚。他以為,對彩梅的貪戀,最終埋在心底,不可能泛活了。

從家鄉來的人說,里下村的余彩梅女大十八變,變成了十里八鄉的頭號美女。那人還說,日他娘娘的,楊勝品那狗日的,只會種田,卻被余彩梅看中了。咦呀呀,都敢牽著手在鄉里逛街了,叫人羨煞死了。

彩梅怎么是十八歲后才變漂亮的呢?在初中時,她才十五六歲,就凹凸有致,鮮艷照人了。

朱偉想彩梅了。由此,他還想老品。想老品不是想他們孩提的友情,而是想他是如何橫刀奪愛的。想這些事情,朱偉有時想得走火入魔,恨得牙根發酸。

那時候,朱偉的身份和現在的老品一樣,是個走街穿巷,吆喝“收廢品”的窮小子。以他這樣的身份,他連家鄉都不愿意回去一趟,何況從老品手里,把彩梅奪回來了。

朱偉清楚,他所有的愿望,只有通過一個途徑來實現,那就是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叫老品俯首稱臣。有錢后,他將彩梅攬入懷里,輕而易舉!朱偉想錢想瘋了,他干起了江洋大盜的勾當。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推著一架破板車,將一條新建馬路的五十多個井水蓋風卷殘云,悉數盜走,其“壯舉”震驚了垃圾界。

“垃圾王”龍哥背后有公安、政府部門的頭頭當保護傘。他們有恃無恐,膽大包天。當然更喜歡膽大包天的人。有膽大包天的人替他膽大包天,他就少一些風險,何樂而不為?朱偉走上了“仕”途,被龍哥破格提拔,擔任了朗廈一帶收廢品頭目。朱偉財源由此滾滾而來,年把工夫,房子、車子、票子、女人,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品彩梅這對鴛鴦,被他活活拆散了。在家鄉拆散了,讓他們在深圳相聚,是朱偉的謀略。想想看,姿色出眾,聰明過人的彩梅,到了花花世界深圳,怎還守得住陣腳?

老品何等的精明。彩梅還沒到深圳,他就給她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電子廠的流水線上上班,一天三班倒。彩梅不是上白班,就是上夜班。工廠老板心黑,工人上廁所都要一路小跑。一個班下來,彩梅身心交瘁,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蒙頭大睡。深圳精彩在何處?彩梅渾然不知。一時間,對機器人一樣的彩梅,朱偉竟然像一只趴在雞蛋上的蒼蠅,東蹭西躥,左顧右盼,找不到一條裂開的縫鉆進去。老品像是嗅到了空氣中不對勁的氣味,或者是看到地上掠過了一只老鷹的黑影,老母雞般將彩梅護在腋下,就怕別人碰了,摸了,搶去了。

朱偉有耐心。他不相信機會等不來。

老品對朱偉嚴防死守,沒看出他有欺男霸女的異常舉動。時間一長,警惕松弛了。

告別朱偉,老品將單車踩得飛快。離家門口還遠,他就看見彩梅在曬衣服,望著她一步三搖的婀娜曲線,時常掠過他心頭的那絲不安又冒了出來。老品單車越踩越慢,直至一腳踮地,停了下來。他的腦袋瓜子塞進了一個詞:引狼入室。

這種事會不會出現?老品像問自己,又像問別人。他想,是不是返回去,告訴朱偉,彩梅上夜班,炒不了家鄉菜啦,還是到四通去吧。要是去四通,跟在豬尾巴屁股后的人何止一兩個?老品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正在左右為難,彩梅見到了他。她見到老品,高高舉起濕漉漉的手,興高采烈道:“老品,我換班,明天可以休息一天,說吧,想吃什么,我買去。”

老品不再猶豫。他踮地的腳用力一撐,單車又飛快地朝前沖去。

這棟爛尾樓,一層超過了一百平方米,水泥柱子已經澆灌到了三樓,其中一二樓四周砌了紅磚,三樓裸露的水泥柱子扎著許多粗粗細細的鋼筋。天長日久,日曬雨淋,鋼筋銹跡斑斑。銹水沿水泥柱而下,留下了一道道蚯蚓似的痕跡,訴說著這棟樓的某些隱秘。

這種想象力老品沒有,彩梅到深圳后說的。彩梅發揮想象,說:“這人建樓建到一半,突然碰到天災人禍,死了。”末了,彩梅一臉狐疑道,“可是,他以前為什么不和家人說一說,這里蓋一棟樓呢?不然,我們住進來,怎么就沒人問一下呢?”

彩梅這么一說,也引發了老品的想象。他想,這棟樓八九不離十是一個有錢人瞞著家人偷偷摸摸建的,專門用來包養二奶的。后來的結果,與彩梅的想象差不多,這有錢人遭遇飛來的橫禍,死了。建筑工人見房主十天半月不露面,拿不到工錢,全撤了。爛尾樓就這樣形成了。老品想是這樣想,卻不能說,說了,彩梅會刨根問底,從什么是二奶一路追問下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品不愿和彩梅說。說了,怕污染她的思想。不過,老品又想,到了深圳,不用幾天,誰又不知道呢?像他,剛來時,聽朱偉他們整天二奶二奶的,還以為是說女人的兩個奶子呢。招來一頓哈哈大笑后,他就知道了。他還知道,朗廈是深圳有名的二奶村,滿大街走來走去的女人,有一半是二奶。有個晚報漂亮女記者,渾身是膽,在這里臥底數月,寫出轟動一時的有關深圳二奶問題的長篇報道。有關這個女記者,老品后來還陸陸續續聽到一些傳聞,說她和一個二奶成了朋友。這個二奶成了記者家的常客后,趁女記者外出采訪,邀請情人上女記者家幽會。不知何事,男情人將二奶肢解塞進冰箱,溜之大吉。女記者縱然有千張嘴,也逃脫不了干系,最后,失魂落魄遠走他鄉。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更不能與彩梅說。說了,怕她晚上會做惡夢。就是有關她的爛尾樓主人殞命的想象,他表面上也不能茍同。否則,這棟爛尾樓在她心里就成了鬼樓,豈不是要她活在陰影里?他對彩梅說:“這樓的主人,大概一時資金不到位,停建了。”彩梅說:“為何不見他來看一看呢?”老品說:“我們見不到,豬尾巴見到了。”老品耐心解釋說:“豬尾巴和人家肯定有合約,不然,他怎么就敢把人家的樓隔成這么多問,讓我們住進來呢?”彩梅釋然道:“是這樣呀。”末了,還說:“豬尾巴真有本事,在深圳混得人模狗樣了。”

這話似褒非褒,又似貶非貶,老品覺得彩梅說的言辭有點含混不清。不過,他還是咧嘴嘿嘿一笑。

彩梅深知深圳住房租金厲害。她通情達理,安安心心和老品蝸居在這間房里。時間一長,她還真喜歡上了這里。這里遠離令人窒息的高樓大廈;遠離大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甚至還遠離朗廈污濁喧囂的氣息,遠離如蟻般來去匆匆的人群。這棟爛尾樓在朗廈,但它在朗廈最偏僻的角落里。這里沒有任何遮擋,就看到荔枝樹。荔枝樹成林,密匝匝一直延伸到遠遠的山麓下。門口到荔枝林邊,還有一塊大的空地。老品想討彩梅的歡心,種了月季、夜來香、白玉蘭、茉莉、玫瑰、海棠之類的花上去,還種了一棵木瓜。木瓜長得還沒彩梅高,就開始結瓜了。喜得彩梅常常巴咂嘴,說這里鳥語花香,還真有家鄉田園風光的味道。

傍晚,朱偉駕車如期而至。

彩梅搞點浪漫情調,她把飯桌擺到了花叢中、木瓜下。三月里,正是荔枝花、夜來香、茉莉花怒放的時節,空氣中到處彌漫濃郁的花香,吸一下,心曠神怡。一地銀色月光,清涼、靜謐。

“人間仙境!”朱偉贊不絕口。

“嘁,”老品說,“你在荔枝林里有別墅,那才叫人間仙境。”

彩梅端起酒杯,岔開他們的話頭,說:“豬尾巴,我家老品不枉交了你這個朋友。且不說你如何引導他來深圳,光說在深圳,這些年,你一路幫他。這一杯,感謝你!”

老品在一旁白了彩梅一眼,不滿道:“看你看你,人家朱偉現在是大老板,你怎么還叫他小時候的外號?”

朱偉哈哈大笑,說:“老品你就不知道了,叫外號多親切。多少如煙往事,電影一樣,一幕一幕閃到眼前了呢。”

“喲喲喲!”彩梅叫起來,“不可同日而語,豬尾巴,不錯嘛,出口成章了。”

月掛樹梢。草叢里,蟲子們高鳴低吟。偶有幾聲“呱呱”的蛙叫。布谷鳥也不甘示弱,一聲“布谷——”遼遠空靈,余音裊裊,久久不散。

酒過三巡,彩梅面紅耳赤,嬌柔欲滴。朱偉則心馳神往,想入非非。老品呢,“引狼入室”又塞進他腦子里。

“真地道!”朱偉贊嘆,沒話找話,“許久沒吃這么地道的家鄉菜了。”

“想吃就經常來,我給你炒。”彩梅的臉上寫滿真誠。

“哎,彩梅,你在工廠打工,一個月多少工資?”朱偉換aaef0662624ed8ea09da51cc1da1525c了一個話題。

朱偉話中有話,明擺著誘導彩梅,讓她跟著他,鉆進他圈套里。別看彩梅聰明絕頂,這種繞圈子的話,最容易將她繞進去。

“能有多少,累死累活,不過千把塊。”彩梅嘆了口氣,“豬尾巴,有什么好點的工作,不妨介紹……”彩梅果然中招了。

“她那工作好。”彩梅話沒說完,被老品打斷了,“現在找工作,多難啊。”

“老品,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朱偉仰起脖,一口干了手上一直把玩著的酒,放下杯子,說,“工作好不好,只有彩梅最清楚,她說累死累活,你難道不相信,不心痛啊?”

“這……這……”老品想說,你狗日的豬尾巴,別心懷鬼胎。他還想到一句詞:子系中山狼,得志太猖狂。但他竟然語塞,不知如何才能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彩梅托腮思忖,看一眼朱偉,又看一眼老品,痛下決心地說道:“就是!”

朱偉暗中竊喜,臉上卻一潭死水。他不動聲色道:“我那里缺一個廚師,就是你了。”

老品霍地站了起來,抻著頸,涌到嗓門的“不行”兩個字怎么也吐不出來。彩梅怔怔地望著他,眼神分明在說:“老品,有什么不妥嗎?”

是呀,這有什么不妥呢?他能說出什么不妥嗎?她常常三更半夜,夜游神一樣摸回來,倒床就睡,那一副累得不行的樣子,他看著,真的不心痛?不心痛是鬼話!不知多少次,他想,如果自己能白天去收廢品,晚上去替彩梅站流水線,那多好!自己累死,在所不辭。可心痛不心痛彩梅的話,由豬尾巴來說,味道就變了。他似乎嗅到了騷臭味,看到了豬尾巴險惡的嘴臉。

話已至此,老品縱有錦囊妙計,也晚矣。

“好。”彩梅說,“但丑話說在前頭,我一個月工資多少?還有,國家規定的節假日上班的話,有沒有加班費?”

“包吃,月工資兩千,加班費照國家規定的發。”朱偉兀自嘿嘿一笑,眨巴幾下眼,說,“就是你和老品生崽,產假工資也照發。”

“嘁——”彩梅吐了一口氣,含義不清。

天上掉餡餅了!老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的目光在彩梅和朱偉之間游移。他想說點什么,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要說豬尾巴十惡不赦,可人家末了,還想到他和彩梅生崽。單說這一點,他怎么能伸手打笑臉人?

這一點,是朱偉的神來之筆。他怎么希望彩梅和老品生崽呢?他恨不得此刻就摟住彩梅,了卻他多年來的戀想。然后和她一個崽一個女連著生,生夠一個班,帶他們浩浩蕩蕩回家鄉,嚇死那幫過去老叫他“豬尾巴”的同學。突如其來的那一說,不過是權宜之計,安撫好老品那顆狂躁的心。待彩梅進到了他鐵絲包裹的別墅里,天下之大,任他縱橫矣。

“工資月頭發。”朱偉掏出錢包,數出兩千塊,拍到飯桌上,“明天你就去上班,這是這個月的工資。”

說完,朱偉站起來,說:“我還有下一場,先走了。”

望著搖搖晃晃而去的朱偉,老品和彩梅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語。

月懸天中央,又大又圓又亮。老品醉眼朦朧望上去,心想,今晚這月亮,不和彼時一般,臟兮兮罷了。

彩梅和朱偉有染,是半個月后的事。也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那天中午,彩梅收拾好廚房,正想進她中午臨時休息的房間,朱偉從后面摟住了她。

彩梅站著一動不動,也沒吭一聲。朱偉一時有點發怵,不知彩梅是默許,還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沉寂。悄一愣怔,第一個念頭占了上風。朱偉氣壯山河,一雙手從彩梅的外衣下擺直插進乳罩里,手背一翹,掀開乳罩,一手扣一個,牢牢捏著了那兩團滾燙的乳房。

“慢。”彩梅低聲一喝,雙手插進來,指甲深深掐進了朱偉的手背里,她一字一句說,“你這樣做,對得起老品么?”

朱偉大口大口地吞噬著唾液,說:“我在初中時就愛上了你。老品背后下手,是他對不起我。”

“騙人!”說這話時,彩梅感到朱偉身上堅挺的東西隔著褲子,在她的身后拼命地摩挲著,她下身潮熱翻涌,身子在一寸一寸地酥軟下去,她作最后的抵抗,“不然,你那時怎么不向我表白呢?”

“我怎么敢?你那時是校花,我是豬尾巴。”朱偉憤憤然的樣子,“我還只是偷偷和老品說,就被他一頓搶白,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逼得我遠走他鄉。不過,我暗暗發誓,一定賺到大把大把的錢,回來娶你。”

“你現在賺到大把大把的錢了,可還有用嗎?我已經是老品的未婚妻了。”

彩梅掐著朱偉手背的指甲松弛了。

言不由衷!這話的潛臺詞,朱偉能不明白,他用力一扳,將軟成一團的彩梅扳了過來。

從天黑到天亮,老品才四次。朱偉呢,一個下午就三次。本來第四次也已開始,在沖擊波一波高過一波時,外面傳來了車的喇叭聲。朱偉一聽,從彩梅身上彈了起來,他一邊慌里慌張穿衣褲,一邊說:“快起來,龍哥來了。”

龍哥閑來無事,找朱偉打麻將。無意問攪合了朱偉和彩梅的好事。

老品從早到晚,心神不寧,在惴惴不安中比往時提早回到了家。

家中空無一人,冷冷清清。老品清楚,彩梅還沒到回家的時間。老品還是莫名地生出一絲難過。

這半個月,彩梅每天差不多都是晚上七點半到八點之間回來。此刻,剛過七點,老品就搬張椅子,擱到門口,坐上去,眼巴巴望著彩梅回來的路。這條路穿過荔枝林,沒幾步,就湮沒到了林子里。路那頭,連著朱偉的別墅。老品呆呆地想,別墅里,有十多間房,常常有妖冶的女子成群結隊去到那里,住進去。

老品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在心里罵一聲“日你娘”,罵誰?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正在這時,荔枝林里傳出一串叮叮當當的單車鈴聲,彩梅出現在了小路上。老品傻呵呵地望著彩梅跳下單車,一步步來到他面前。

“喂,你干嘛這樣看人呀,嚇死人!”彩梅搡了老品一把,取下掛在單車把手上的塑料袋,遞給老品,“給,冬筍炒臘肉,你最愛吃的。”

老品接過袋子,順手就把彩梅摟住了,說:“幻覺幻覺,咿呀我的娘哩,好嚇人的幻覺。”

“什么幻覺?”彩梅一驚,推開老品道。

“我好像看到你被毒蛇吃了。”老品驚魂未定。

“什么亂七八糟的,疑神疑鬼。”

彩梅又是一驚,臉驀地通紅。夜幕遮掩了她內心的驚恐。她嘴上硬氣十足,嗔得老品唯唯諾諾,心里卻一個勁地呼叫,娘哩娘哩,丑事像被他看到了一樣。

羞慚兀地涌來,彩梅努力平靜了一下心緒,從老品手中接過了袋子,說:“今天打包回來的,還有蝦、烤鵝呢。我熱一熱,和你喝一杯。”

彩梅一陣風似地忙里忙外,一會兒后,飯桌就擺了上來。

“來,碰一下。”彩梅笑吟吟說。

這一刻,老品覺得彩梅是多么的溫柔體貼呀,她好,比什么時候都要好!可剛才他呢,卻正如彩梅所說,疑神疑鬼。有什么神什么鬼好疑的呢?真的是杞人憂天了。老品倏然問好像自己冤枉了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似的,以酒自責,一杯又一杯,直至醉眼朦朧,將彩梅看成了沉魚落雁的下凡仙女,渾身躁動,難忍難耐。

最后一杯酒下肚,彩梅起身正要收拾飯桌,老品從身后突然緊緊抱著了她。她馬上感到了他堅硬如鋼釬的東西,似乎像馬上要穿破她的褲子了,跟中午時,豬尾巴猴急猴急一模一樣。

“看你急的,像幾年沒碰過女人。”彩梅努力掰開老品箍她的雙手,“先洗澡,上床再說。”

“不行不行,現在就要!”老品酒后膽壯,陡生野蠻,他又一把抱住彩梅,不由分說,一擁就一起擁到了床上。

彩梅渾身癱軟,嬌喘噓噓,呻吟不絕。老品呢,騎在彩梅的身上,像餓昏時扒地里的紅苕。扒了衣服扒褲子。扒褲子時,老品嘿嘿笑,說:“還說我急,看你自己,水都流到大腿根了。”

彩梅不語,自顧去老品的褲襠里撈出他的東西,猛地攥住,就要往自己的身體里戳。就在這一刻,彩梅突然發現,老品粗長滾燙的東西頃刻間像龜頭,縮得只剩下皮馕。他氣壯如牛的喘息越來越猛烈,就像滾雷從天邊而來,越滾聲越響,最后是一聲地動山搖的炸雷:

“這條短褲,是誰的?”老品提著從彩梅身上扒下的短褲,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吼:“說!”

彩梅嚇得脖子一縮,旋即又瞪圓了眼,跟著腦袋轟一聲炸。她傻了眼:短褲竟然是一條男式的!

龍哥的突然造訪,不僅朱偉手忙腳亂,彩梅也手忙腳亂。手忙腳亂中,他們竟然穿錯了短褲。難怪這半天來,彩梅總覺得身上有哪個地方不對勁,原來是穿了朱偉的短褲。

事情明擺著,任何辯解皆徒勞。彩梅沉默無語。一陣令人窒息的沉悶后,“叭”,彩梅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你不說,我替你說!”老品咬牙切齒,“是不是豬尾巴的?”

彩梅捂住火辣辣的半邊臉,目光驚恐,死死盯住老品。她不敢置信,罵都不會罵她一句的老品,現在怎么會動手打她?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強忍著,硬是不讓它流出來。面對瘋了的老品,她仍一聲不吭,頑強對抗。

終于明白了,這些年,心為何堵得慌;為何常常無來由地惶惑不安;為何總擔心災禍從天而降——原來是這一天,自己的女人給朱偉霸占了。老品霍地跳下床,三下五下穿好衣褲,然后操起案臺上的菜刀,怒火沖天,破門而出。

“你別干傻事。”彩梅赤身裸體跳下床,撲過去,從后面死死抱住老品,將他拖回房間,順帶一腳又關上了門,“殺人償命,難道你不知道?”

老品渾身哆嗦。良久,菜刀哐當掉到了地上。

“要打,你就打我吧。”

僅僅半個月,彩梅就徹底弄明白,豬尾巴和龍哥這伙人,欺行霸市,橫行市井,像老品這樣老實的人物,在他們眼里,不過螞蟻,一捏一踩,即成齏粉。和人拼命,不過找死。

“老品,我對不起你!”彩梅說。

“我再也不敢了。”彩梅繼續說。

“我們忍辱負重,賺夠了蓋樓房的錢,就回家。”彩梅說著說著,柔情似水,“回了家,我們就像《天仙配》里唱的那樣,我織布,你挑擔,不不不,我也挑擔……”

老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嗚嗚哭了。

第二天飯后,朱偉如法炮制,昨日一般,從后面一把摟住了彩梅。

“放開我!”彩梅奮力推搡,“我們不能再做對不起老品的事。”

朱偉“嘁”一聲,說:“昨天我不是說了嗎?是老品對不起我!”

“那……是你對不起我。”彩梅語無倫次,推搡朱偉的手變得有氣無力,“你……你……害苦了我!”

朱偉怒道:“老品打你了?”

“沒有。”彩梅矢口否認。

“這個笨卵。”朱偉嘻嘻笑出了聲。

“你什么意思?”彩梅一頭霧水道。

“我的短褲呢?”朱偉一手插進彩梅的褲腰里,摸著她的短褲頭說。

彩梅恍然大悟,隨即怒火中燒。她推開朱偉,指著他的鼻尖,一字一句說:“豬尾巴,想不到你這么險惡!”

朱偉嘻皮笑臉。笑畢,他一本正經道:“我這樣做,就是要告訴老品,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他別想再染指你。”

這一天,老品又是整天心神不寧,惴惴不安。他甚至感覺,連太陽都是昏暗無光。他像無頭的蒼蠅,推著單車,在朗廈的親嘴樓間亂躥。躥到“美得來”門口時,看到阿麗躺在門口的懶人椅上。阿麗穿著超短裙,劈叉大腿,里面的紅底褲觸目驚心。如此招攬嫖客,真不要臉!老品蹙眉一想,低頭就要從阿麗面前匆匆而過。

“喂喂喂。”阿麗抬屁股坐正,“老品哥,三過家門而不入呀。”

老品斜眼一望,正望到阿麗幾乎敞露的胸口,臊得臉通紅,說,“有什么事?”

“你不收廢品啦?”

“收呀。”

“收呀你跑什么?”阿麗嗔道。

老品心煩意亂,只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但聽到有廢品,他的腳步馬上停下了。架好單車,他怔怔地望著阿麗,等她開口。

“跟我來吧。”阿麗站起來,懶洋洋地說。

房子角落有幾十個空啤酒瓶,阿麗抬腳踢了踢,說:“權當幫我清垃圾,不要錢,拿走吧。”

將啤酒瓶裝進蛇皮袋里,老品拍拍手,掏出二十塊錢,說:“老白要你們的東西,多不好意思呀。”

阿麗推開老品伸過來的手,下巴朝樓上翹了翹,說:“上去隨便推捏一下,也比這多十倍。怎么樣,上不上去?”

屋里幾個小姐,半躺半坐在長沙發上,皆沖老品擠眉弄眼嘻嘻笑著。

“老品,你敢上去,你家彩梅拿刀劈你哩。”一個小姐說。

“老品,你家彩梅到了偉哥那里……”一個小姐說了一半話,沒說另一半話,末了,嘻嘻一聲。

老品丟下二十塊錢,逃也似地跑了。

深圳四月的太陽,火辣辣烤人,老品臉上的汗珠,剛剛抹去一層,另一層密匝匝又涌了上來。他又想到了坐落在桂西云貴高原山麓的家鄉。家鄉的風,先掠過布柳河,再穿過岑王老山的樹林,帶著河水的清涼、木葉的芳香,溫情地拂到人臉上,是多愜意的風啊。整個炎炎夏季,又有哪一天,像這天一樣,熱得絕望呢?

老品又像昨日一樣,提早收工,呆呆地坐在門口。他揣一顆惶恐不安的心,眼巴巴望著荔枝林里的小路,豎耳捕捉林里哪怕一只蟲豸的鳴叫,等待彩梅的出現。

夜幕降臨。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深圳的夜生活開始了。

彩梅仍沒回來。

房里灶臺冰涼,無一絲人氣,空蕩,冷清。老品中午吃了一個五塊錢的盒飯,早饑腸轆轆,但他沒有一點吃的心思。

找彩梅去,找彩梅去!老品在心里反復念叨,站了起來。

腳像灌了鉛,沉重,腦子里像塞滿草,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這段本來二十來分鐘就能走完的路,老品像走在漫漫長夜里,總是走不到盡頭。他痛苦悲憤地想,見了那對狗男女,他該說什么呢?采取什么行動呢?他有點后悔,出門時,為何不揣一把刀子。

別墅四周黑魃魃。別墅里則燈火通明,輕歌曼舞。大概朱偉又在搞什么派對。

守大門的曹老頭見到老品,喝道:“這么晚了,誰收廢品啊?回去回去,明天再來。”

老品說:“我是來找朱老板的。”

曹老頭仔細一看,見老品空手空腳,“哦”了一聲。他依稀記得,老品和朱偉是老鄉,關系還不錯。他一邊開門,一邊說:“朱總今晚也請你喝酒?”

老品閃爍其詞,不置可否,徑直朝別墅走去。

白天見了老品也亂吠幾聲的土狗,這時卻老實。它趴在門衛室邊,不哼不哈,眼睜睜看老品往里走。白天見老品還算客氣的老狼如臨大敵,老品離別墅大門口還有十來步時,從天而降,橫在了老品的面前,陰森森泛綠的兩道兇光死死盯著老品的喉嚨。老品“嗷”一聲,連退三步。他強忍著要飆出來的尿,哆哆嗦嗦抬手擺了擺,齒語不清道:“忘了?我們是朋友呢!”老狼領情,破齒一笑,四腿紋絲不動,一副隨時一躍而上的架勢。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此念甫起,旋即被老品否定。他想,以其之力,赤手空拳,與這條站起來比他還高的老狼搏斗,不用兩個回合,定能讓他喉管斷裂,血肉四濺,死無葬身之地。

老狼何等厲害,它竟然看出了老品肚子里想什么。它再次破齒一笑。這一回,笑里藏刀。它鼻翼抽搐,髭須亂抖,低沉地哼了一聲,抬一支前爪在水泥地上刮了幾刮,唰唰響。它目光冷冷,分明在說:來呀,來呀,來試一試呀。

尿終于憋不住,滋滋飆了兩注出來。老品雙膝酸軟,逃不是,不逃也不是,絕望中,他呼叫了一聲:“彩梅——”

朱偉從監控攝像里早看到老品摸了進來。他把彩梅叫過來,指了指畫面,說,你快出去看看,老狼要咬老品了。

老品帶哭腔的“彩梅”聲沒落,彩梅出現在了大門口。

彩梅愛老品,這是真的。彩梅心高氣傲,一心想過人上人的生活,也是真的。熊掌和魚只能取一時,彩梅選擇了熊掌。彩梅走過去,喝了一聲“老狼”,老狼頓時偃旗息鼓,無聲無息退到了黑暗處。

老品驚魂甫定,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朝老狼隱沒的黑暗處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日你娘”。老品本來還想跟彩梅說,你真行啊,來這里不過半個月,老狼就把你當主子了。這話還沒說,一股強烈的悲憤洶涌而至。他揚了揚手,想把手掌當斧頭,一斧頭劈了彩梅。他還沒劈下,手卻先無力地癱軟下去。剛剛的一腔悲憤,還不容他罵一聲“婊子”,就已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哀求:“彩梅,我們回家吧。”

空氣中滾動著嚶嚶嗡嗡的聲音。老品覺得自己整個人就懸浮在這令人窒息的嚶嚶嗡嗡聲中。他甚至感覺,彩梅也懸浮起來了。他和她手牽著手,簇擁著不知飄向何方。

“老品,來了?”不知何時,朱偉站到了大門口。他對彩梅說,“彩梅,請老品進來喝口茶嘛。”

幻想與幻覺戛然而止。老品突然覺得自己不知是掉入了萬丈深淵,還是從萬丈深淵回到了現實。他囁囁嚅嚅,欲言又止。

“老品,你還是回去吧。”彩梅回頭望了一眼朱偉,又回頭推了老品一把,“以后,不要來了。”

“嗷”一聲,老品突然問爆發了。他彎腰到地上胡亂抓了一件什么東西,隨著一聲“狗日的”,猛地向朱偉砸去。

東西沒有砸中朱偉,砸在了朱偉身邊的一個破油桶上,丁零當啷一陣亂響。

老品又想去地上摸東西,被彩梅攔住了。攔住老品的還有老狼。老狼一口咬在老品的小腿肚上,只等主人一聲令下,它雙牙一并攏,頭一甩,就能咬下老品的一塊肉。

“娘哩——”老品鬼哭狼嚎,不爭氣的雞巴,滋滋又飆了兩注尿出來。

朱偉仰天大笑。笑畢,他喝一聲“老狼”。老狼松口退到一邊。朱偉過來,塞一包東西到老品懷里,說:“老品,什么是現實?這就是現實,想開一點。”說畢,朱偉轉身而去。

“日你娘!”老品罵一聲,舉起朱偉塞給他的東西,欲砸過去。

彩梅搡了老品一把,說:“還不快走,你看老狼。”

老狼嗚嗚低鳴著,躍躍欲試。

老品將自己反扣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終于想通了。他自言自語說:“不就一個女人嗎?世上女人多了去,再找一個不就得了。”他甚至想得有點骯臟:彩梅的處女是他破的,豬尾巴不過是撿了個二手貨。嘻嘻,撿二手貨的笨卵豬尾巴!

朱偉塞給老品的那包東西是五萬塊錢。老品曾想,他一定學習電視里的某些人,將錢摔回去,還說一句:“誰要你的臭錢?”摔錢的動作,他躲在屋里演練了數次。最終,他將五萬塊錢存進銀行里。他想得還是有點骯臟:這五萬塊錢,是老子賣老婆的錢哩。

推上朱偉送的單車,老品收破爛去了。朗廈的大街小巷,又時不時響起老品“收廢品哩”的吆喝聲。然而,情況似乎有點不同。

阿麗最先發現不同。她對阿霞說:“霞姐,幾天不見,老品哥的叫聲怎么那么沙啞?”

“中氣不足了。”阿霞說。

“嘻嘻。”一個小姐笑了幾聲說,“大概給彩梅掏空了。”

“彩梅?”阿霞嘴一撇,“彩梅哪里還是他的。”

“成誰的了?”阿麗和幾個小姐異口同聲問。

“偉哥。”

“啊!”眾人一聲嘆。

“難怪老品哥有氣無力,原來老婆給人霸占了。大概大病了一場。”阿麗說畢,長嘆一聲。

“嘁——有什么好病的?”阿霞見怪不怪,“這種事,多了去了。”

“可老品哥,”阿麗疑惑道,“對彩梅一往情深啊。”

“所以呀,”一個小姐笑道,“我們的阿麗對老品百般挑逗,都不得手呢。”

“多嘴多舌。”阿麗杏眼一瞪。

“現在機會來了。”阿霞巴眨幾下眼,面露狡黠。

阿霞賣關子,在眾小姐急切的目光下,良久,她才繼續說:“偉哥給了他五萬塊錢。”

“啊。”眾人又是一聲嘆。

“阿麗,老品現在腰纏萬貫,叫他晚上請吃宵夜。”阿霞說。

稍一猶豫,阿麗跑到門口,抻著脖子叫道:“老品哥,我們這里有廢品。”

“美得來”對面,就是一家叫“如意”的大排檔。午夜一過,眾小姐的“生意”大都結束,沒有結束的也已到收尾階段。難得老品這么大方,他大包大攬說,吃什么就點什么。這里的東西無非田螺、鴨舌、烤雞翅等等,點得再多,眾小姐一個一個吃得滿到喉嚨,加起來的價錢,也比不上“四通”的一條老鼠斑的價格貴。只是啤酒,喝得有點叫老品心疼。這幫小姐,個個都是能喝的貨,咿呀呀,一杯一口,氣都不喘一喘。七八個人,七八瓶酒,轉眼工夫就喝光。上酒的服務生被吆喝得團團轉。老品心疼,也只是開始時有點心疼。喝到后來,老品吆喝上酒的聲音比誰都大。

老品醉了。醉眼朦朧中,他將攙扶他回家的阿麗看成是彩梅。上了床,摟著阿麗,還是一口一個彩梅,阿麗惱羞成怒,對老品又咬又摳,直摳得老品的背上有幾十道血印,肩頭和手臂的齒痕更是一個連一個,青淤成了一片。

彩梅的音容笑貌,如何能說消失就消失呢?老品仍然想她,惦記她,仍然摟著阿麗時寧愿挨摳挨咬,也一口一個“彩梅”叫。

以前,老品收來的廢品,都是先拿回家,堆了一大堆后,分門別類,再送到朱偉的廢品收購站去。現在,老品每天都去,甚至只收到半袋舊報紙,他也專門跑去一趟。這一切,只為能見一見彩梅。

彩梅肯定就在別墅里。老品見不到她。彩梅不愿再見到老品是一回事,老狼蹲在那兒虎視眈眈盯著他,更是一回事。別墅近在咫尺,卻如隔了千山萬水。老品徒有仰天長嘆。長嘆過后,更是迫切地想見一見彩梅。

彩梅消失了。

彩梅消失,老品最先從老狼那兒知道。那天,老狼對老品不虎視眈眈了,還擺了擺尾,略顯出一點親熱。老品覺得不可思議,他在心里呼喚了一聲“彩梅”,就直奔別墅而去。老狼趴在地上,下巴抵在雙爪上,樂呵呵的樣子,根本沒點攔他的意思。

給老品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手背上還貼著幾片芹菜葉,她正在擇菜。

對老品的詢問,中年婦女一問三不知:“彩梅?沒聽說過,去了哪兒,更不知道。”

中年婦女的坦誠,在臉上一覽無遺。老品嘆一口氣,悲傷又痛苦地退下。

消失的不僅僅是彩梅,阿麗也消失了。

老品失魂落魄,六神無主。這時,沉寂多時的眼皮,不合時宜地突突跳了起來。跳起來不僅右眼皮,左眼皮也跳。左右輪流跳,讓老品驚慌失措,惶惶不可終日。他知道,不論是壞事,還是好事,總之,大事即將降臨了。

幾天過去,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這種無形的折磨,叫老品變得形銷骨立,人不人,鬼不鬼。這時候,老品擔心的仍然是彩梅和阿麗。她們去了哪兒?是誰帶走她們的?想來想去,繞來繞去,朱偉漸漸浮出了水面。她倆的消失,肯定與他有關系。然而,就連朱偉也消失了。他像個泡沫,咕咕嚕嚕,在深圳這個大海里,時隱時現,飄忽不定,如泥牛人海。老品縱有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領,又能去哪兒找到他呢?找不到他,也就找不到彩梅和阿麗,找不到彩梅和阿麗,他就找不到自己的靈魂。靈魂都丟了,還成人嗎?

阿霞看老品這個樣子,心疼了。她說:“老品,你不要這樣沒日沒夜找了。”末了,她肯定地說:“這樣找,永遠找不到。”

老品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阿霞的手,連呼“姑奶奶”,哀求阿霞,將她所知道的統統告訴他。

“咨詢費。”阿霞說。

“咨詢費?”老品云山霧罩,一時弄不清阿霞說什么。

“笨蛋。”阿霞伸出右手,大拇指與食指搓了搓。

這是數錢的動作,鬼都知道。老品咧嘴,慚愧地一笑,轉身跑了。

朱偉給老品的五萬塊錢,阿麗連哄帶騙,加上吃吃喝喝,早就花去了七七八八。這點阿霞心里最清楚。拿著老品跑得滿頭大汗取來的兩千塊錢,阿霞陡生愧疚,心想,要敲也應該去敲龍哥偉哥他們的呀!敲老品,算什么呢?阿霞良心發現,又將兩千塊錢遞了回去。

老品吃一驚,須臾,牙一咬,說:“我再去取兩千。”說完,轉身又想跑。

阿霞將老品拉回來,說,“一分不要,全告訴你。”

事情很簡單。龍哥要在自己的山莊操辦一次同學會。他的同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部分偷渡逃港,深圳日子好過了,陸陸續續回來了一批。不論留在香港的,還是回了深圳的,腰纏萬貫,財富首屈一指的是龍哥。龍哥獨霸一隅,威震四方,他手下的馬仔拍馬溜須,大操大辦自不在話下。朱偉還拿出了殺手锏,使出了與眾不同的一絕:性享受。

聽到這里,老品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狐疑道:“怎么可能?朱偉不是口口聲聲說馬上娶彩梅做老婆的嗎?”

“嘁——”阿霞吐一口氣,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道:“偉哥和龍哥他們有福共享,有難同擔。說來你不相信,彩梅被偉哥得手第三天,龍哥就上了。以后,陳癩子,牛二等等,誰不睡過她?”

一腔血沖頂而上。老品眼前,倏忽間血光一片。他目眩耳鳴,欲倒不倒。

阿霞趕緊端來一杯水遞給老品,見老品喝下,氣順暢了一些,說:“那幫淫棍,見了彩梅、阿麗這樣的絕世佳人,還能輕易罷手?聽說阿麗跟一個香港佬跑到東南亞旅游去了。彩梅呢,一個村姑,也不知她怎么會有那么大的魅力,被龍哥留在他山莊里做壓寨夫人,不肯放回來了。”

老品腦子一片空白,搖搖晃晃走出“美得來”。

下午熾烈的陽光從大樓縫隙里透過來,照在老品的臉上。他瞇縫著眼,四下里環顧,也不知在看什么。一大一小的龍卷風在巷子里追逐,塵土、臟兮兮的紙屑,一紅一黑兩個塑料袋,在龍卷風里起舞。接著,是紛紛雜雜的腳步聲,嘰嘰喳喳的喊叫聲,喊叫聲里似乎有一句“下雨啦”。這怎么可能呢?晴空萬里,哪來的雨?不一會,豆子大的雨,裹在風里,噼噼啪啪砸下來。不遠處,不知什么東西被風吹到了地上,“嘭”一聲響,有一個瓷盤在地上翻滾。

老品清醒了。老品清醒后的第一個念頭是殺了朱偉。

豆子大的雨,裹在風里,噼噼啪啪砸在了巷對面“如意”小館子的。去小暑那天,朱偉露面了。朱偉主動邀老品。他說好久沒和老品喝一杯了。老品問:“去‘四通’嗎?”朱偉說不,說就在他別墅里。末了,他說:“今晚請你這個。”“這個”朱偉用手表示:他伸一手,用手指做了一個圓圈,另一手,伸直食指,插到了圓圈里來回搓了幾下。老品當然明白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他咧嘴笑了笑。

回到家里,老品早沒了笑的念頭。他平靜地從床底下拖出了一個箱子。箱子里裝有炸藥、雷管和導火線。為買這些東西,老品四處托人,費了好大的勁,花了五千塊錢才買到。五千塊錢是朱偉給他的五萬塊錢最后剩下的。老品心疼得半死,和人家討價還價,爭得臉紅脖子粗。賣給他炸藥的是個槍販子。這人干的是隨時掉腦袋的事,心狠手辣,老品怎么爭得過他。最后,槍販子說多少,他給了多少。

晚上,老品洗了澡,穿戴整齊,來到朱偉別墅。

老品進到大門時,老狼吸吸鼻子,疑竇頓生,警覺地盯著老品,似乎覺得哪兒不對勁。老品嚇得小腿肚抽筋,心想完了,這條狗日的狗,難道能嗅出他系在腰間的火藥味?正在這時,朱偉在別墅門口出現了,他吆喝一聲“老狼”,老狼才障悻地退到了一邊。

別墅里面,一幫男女圍在餐桌邊開始吃喝,見老品和朱偉進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站起來,嗲聲嗲氣說:“這里來,這里來。”女子身邊有一個空位。老品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抓來了一塊白切雞腿,一口咬去大半。老品早就想好,要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

朱偉在老品身邊坐下,手指捅了捅老品的腰,耳語道:“先吃,這小姐是你的。”

老品不理睬朱偉說什么,一心大快朵頤,直到打了幾個飽嗝,才故作驚訝狀,問朱偉:“彩梅呢?”

朱偉說:“你我都見不到她了。”

老品說:“你把彩梅歸還我,我就饒了你。”

朱偉吃了一驚,反問道:“饒我什么?”問畢,朱偉馬上意識到了老品的意思,稍一愣怔,旋即仰天大笑。

就在朱偉仰天大笑時,老品點燃了系在腰帶上的炸藥。

導火線滋滋噴煙,朱偉聞到火藥味,驚駭,彈起來欲逃,但被老品攔腰死死抱住。朱偉一邊拼命去掰老品的手,一邊大叫老狼。在場的人爭先恐后奪路逃命,老狼沖了上來,第一口咬下了老品屁股上的一塊肉,第二口生生撕掉了老品的半邊臉皮。老品一聲又一聲慘叫,他箍朱偉的手絲毫沒有放松。

老狼第三口咬住老品的喉管時,老品的慘叫變成了一聲含混不清的“唔”,隨即,緊箍朱偉的手松了。

朱偉抱頭鼠竄,一頭撲到墻角時,一聲巨響,炸藥爆炸了。

老狼肝腦涂地,一命嗚呼。

老品血肉模糊,四肢抽搐。待硝煙散盡,圍著他看的一群人皆驚呼:“他還活著!”

“快叫救護車!”朱偉喊畢,蹲到老品身邊,心痛萬分地說:“老品,你狗日的,為了一個女人,連我的命也要要!結果,你看,咦呀,慘哩!”

老品說不了話了,眼珠轉了轉,泛出了一絲誰也說不清的意思。

老品死了,在救護車到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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