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代詩人陶淵明一生坎坷曲折,尤其是他的三仕三隱更是經常被人提起。其實在這種坎坷生活經歷背后,更令詩人難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煎熬,尤其是誤入官場后的一段生活。詩人為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經歷了積極入仕、仕而歸隱、隱而再仕,如是三番最終歸隱的不斷捍衛和抗爭的一生,同時也是精神上倍受煎熬的一生。關于這種精神煎熬的歷程,我們不妨選取陶詩中幾種鳥的形象來概括表述:飛鳥——羈鳥——倦鳥——歸鳥。
一、振翅遠翔的高飛之鳥
受儒家傳統觀念和世族門第觀念的影響,陶淵明很早就樹立了建功立業、振興家族的奮斗目標。研讀《停云》《時運》《榮木》等詩,不難發現陶淵明早期的功業思想及用世之志。在陶淵明后期詩作中,用來傳達他早期這種功業之志、用世之心的介體就是“飛鳥”意象。鯤鵬展翅九萬里,鳥的高飛遠翥象征著他的功業追求,境界無比高遠!如《雜詩》其五: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詩人早年熱心儒學,“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正是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詩人少年時代便滿腔豪情,志存高遠。“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詩人將理想喻為高飛之鳥,振翅遠翔,超絕四海,大有“鯤鵬展翅九萬里”的氣勢。這種理想就是“大濟蒼生”的政治抱負,是驅除胡虜、恢復中原的雄心壯志。濟世安民的勇武精神和豪俠氣魄,正是詩人早期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
二、痛失自由的籠中之鳥
生性淡泊的陶淵明被生活驅使,曾一度誤入官場,并付出慘痛代價。陶淵明29歲時,曾因“親老家貧”,擔任江州祭酒,但不久便因“不堪吏職”而自動辭官。晉安帝隆安二年(398年),陶淵明到江陵,做了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的幕僚;元興三年(404年)又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安帝義熙元年(405年)改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同年8月自己請求改任彭澤縣令。
陶淵明入世做官,本想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可是當他真正看到官場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的黑暗現實之后,內心極為痛苦。回憶官場生活,詩人懊悔至極;放眼田園風光,詩人無限喜悅。痛定思痛,他寫了《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詩人憶及“心為形役”官場生活極為懊惱,他將官場比作牢籠,將自己對自由的渴望比作鳥戀舊林,抒發了沖出牢籠返回故園的渴望。隨著詩人經歷的變化,詩中鳥的意象由展翅高飛的鯤鵬式鳥轉而變為身陷樊籠、心為形役、痛失自由的籠中之鳥。
三、離群反思的困倦之鳥
陶淵明為官,本是想實現他所期待的“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壯志,結果不但沒實現人生價值,反而連原本的自由也失去了。“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意識到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后,身陷官場的陶淵明深深愧疚于心為形役的羈絆。既然當官并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那么為什么再陷身于這一池污泥之中呢?詩人疲憊的心靈開始反思過去,尋找出路。此時陶淵明詩中出現了苦悶彷徨、離群反思的困倦之鳥。
詩人在《飲酒》(其四)中言:詩人如孤鳥無伴,日夜轉徙,尋求出路,不得其所。官場中趨炎附勢,爭名逐利的現狀讓詩人真正體會到了“世與我而相違”的苦悶。他為了自己的高遠理想而苦悶彷徨,為了自己的前途出路而苦苦尋覓。為了心中所思慕的清明的境界,他日暮獨飛,既找不到棲宿之所,又不敢斷然遠去,痛苦至極,疲憊至極。
四、鳴聲相和的歸林之鳥
陶淵明本是懷著眷眷用世之心步入社會,不幸的是當時社會戰亂頻仍、政治腐敗、門閥制度森嚴。短暫的官場生涯讓陶淵明認識到在人命危淺、朝不保夕的社會里,不要談政治理想的實現,就是精神的依傍、生命的保障都無法得到。政治的不可為、仁政理想的虛幻性堅定了詩人擺脫官場尋找新生活的想法。于是在公元405年11月,詩人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掙扎,辭去彭澤縣令,掛冠歸田,脫離塵網,過上了“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的自由生活。有關詩人對歸田后生活的描述,請看《歸鳥》:
翼翼歸鳥,晨去于林。
遠之八表,近憩云岑。
和風不洽,翻翮求心。
顧儔相鳴,景庇清陰。
翼翼歸鳥,載翔載飛。
雖不懷游,見林情依。
遇云頡頏,相鳴而歸。
遐路誠悠,性愛無遺。
陶淵明辭官歸田,是一種形體的解脫,更是一種精神的釋然。尋找到本真詩意生存后的詩人,其筆下的鳥自然是另一種形象。“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詩中之鳥,行動自由,無憂無慮。它無限深情地依戀著養育它的樹林,不必再擔心遭罹網羅,也不會在日暮時飄泊無依。山林是它生命的起點也是最終的歸宿。山林之于鳥,恰如田園山水之于詩人,是他生命與精神的止泊之處。“翼翼歸鳥”其實就是陶淵明歸隱后的思想寫照。
總之,陶淵明的一生走過了“讀書——為官——倦官——歸田”的生活經歷,與之照應,陶詩中也先后出現了“飛鳥——羈鳥——倦鳥——歸鳥”的形象。這是一種巧合,更是一種必然。
(作者單位:濮陽市濮陽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