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日,一個高大瘦削的男子出現在舊金山公共圖書館的格林分館。他今年29歲,在舊金山跟人合租了一間房子。他的室友跟他并不怎么親近,只知道他叫約什·特雷,是一名外匯交易員。他看起來非常普通:高大,瘦削,頭發亂糟糟的,就像一個舊金山街頭隨處可見的普通男子。但當他打開電腦,登上這里的免費無線網之后,數個身著便衣的FBI(聯邦調查局)探員就從旁邊竄了出來并抓住了他。
原來這個約什·特雷的真名叫羅斯·烏爾布萊特;他當然也不是什么外匯交易員,而是一個活躍的網絡積極分子。FBI相信,他的網名叫“恐怖海盜羅伯茨”(Dread Pirate Roberts),擁有并管理著一個名叫“絲路”的地下網站—這個網站是非法交易的天堂,匿名交易者在這上面交易毒品、假身份證、火藥還有黑客軟件等被法律禁止的物品。他們之所以能這么自在地交易,是因為“絲路”位于互聯網上不為人知的“后巷”,亦即,所謂的“深層網絡”(Deep Web)。
嚴格來講,所謂的深層網絡,是與“表層網絡”(Surface Web)相對的互聯網部分。表層網絡指的是通過超連接可以被傳統搜索引擎索引到的頁面的集合,比如說,谷歌在2008年就曾宣布,其引擎收錄了超過1萬億個獨立網頁;而深層網絡則是搜索引擎無法索引到的部分,包括各種儲存在數據庫里的資料還有需要注冊才能瀏覽的論壇頁面等等,這個部分要比表層網絡巨大得多。
不過,這里說的深層網絡意義卻不太一樣,它指的是在如今社交網絡泛濫的互聯網上逐漸減少的一類:完全匿名的網絡。換而言之,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則你在深層網絡上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涉及你在現實世界里的身份和生活—就像早期互聯網那樣,“沒有人知道網絡另一端是人還是狗”。大多數人從來沒見識過這個世界,不過你只需要花兩三分鐘下載一個免費軟件,安裝好之后就能進入未被搜索引擎窺探的深層網絡。
深層網絡存在的意義有很多,比如說,保護人們的隱私。皮尤文化中心在今年九月公布的一份調查結果顯示,86%的互聯網用戶曾經嘗試刪除或隱藏自己的數字化歷史,55%的用戶試圖避開被特定團體(比如雇主或者政府)觀察他們的網絡活動。
使用深層網絡的大多數都是普通人,但美國政府和司法機構卻擔心,深層網絡可能會是一個潛在的噩夢,成為竊賊、兒童色情狂、人口販子、毒販、殺手和恐怖分子的大雜院。FBI、DEA(美國緝毒局)、ATF(美國煙酒槍炮及爆裂物管理局)和NSA(國家安全局)等都花費數千萬美元試圖攻入其中。這多少有點諷刺,因為最早的時候,資助深層網絡的正是美國軍方。
深層網絡就是一個科技發展帶來的不可預知的后果。1996年5月,三位受美國海軍研究實驗室資助的科學家在英國劍橋的一間工作坊里展示了一份名為“掩藏路由信息”的論文,介紹了一個新的系統,可以讓用戶接入互聯網,而且無需向任何經過的網絡服務器或路由泄露自己的身份。他們叫這個概念為“洋蔥路由”,因為這個系統涉及多個加密層次,信息在其中層層傳遞。2003年10月,他們將這個概念實現為一個名為Tor的開源項目,讓用戶通過Tor在互聯網上進行匿名交流。
為什么美國軍隊和政府要資助這樣一個系統呢?原因有很多。警察可以用來收取匿名爆料而無需暴露他們的線人,軍隊和間諜機構可以用來組織秘密行動和交流,國務院也可以訓練外國政府的反對派來使用它。Tor目前由一個非營利性組織管理,不過到2011年時,其資金來源有60%依然來自美國政府。
深層網絡建構后不久,其發展方向便與美國政府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馳。2006年,一個名為“農夫市場”的網站成立,專賣各類毒品,從大麻到氯胺酮一概提供,顧客遍布美國50個州乃至全世界34個國家。美國緝毒局用了6年時間,才在2012年4月由一個專案小組將其攻破。今年8月,FBI還攻破了另外一個位于深層網絡的網站,其自稱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兒童色情服務商”。這些網站聚集了一群使用匿名身份來進行非法交易的人,對社會的危害極大。“這允許各種類型的犯罪者能聚在一起公開地做壞事,”紐約西南區檢察官普利特·巴拉拉說。
但烏爾布萊特的“絲路”又跟“農夫市場”等網站不一樣。它看上去更有節操:服務條款中明確表示,禁止交易兒童色情相關產品、贓物和假鈔。還有,在“絲路”上交易不用美元,而是用比特幣。

比特幣由一個自稱為Satoshi Nakamoto的人所發明,在2009年,作為一種“比現有貨幣更優越”的貨幣而誕生。與傳統貨幣不同,比特幣從發行到交易都是純粹數字化的,它沒有實體形式;比特幣也不依托于任何國家或經濟主體,其價值由供求關系所決定。
由于比特幣是高度加密的完全數字化的產物,所以它很難被假冒,更難被追蹤。農夫市場的垮臺原因是真實世界的銀行交易留下了可供執法機構追查的痕跡,而使用比特幣的“絲路”就排除了這種風險。
于是,在過去兩年半時間里,“絲路”成為了非法交易者的亞馬遜商城,交易人數超過100萬,交易總值超過120億。作為“絲路”的老板,烏爾布萊特從中賺取了超過8000萬美元的手續費。
作為一個德克薩斯州人,羅斯·烏爾布萊特相當推崇同是德州出生的政治家羅恩·保羅。跟保羅一樣,他也對奧地利經濟學派有深入的研究,并尤為推崇路德維希·馮·米塞斯所形容的“完全放任”的無限制自由市場模式。在德州大學達拉斯分校完成物理專業本科學習之后,烏爾布萊特去到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拿了一個材料科學及工程學的碩士學位。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相當聰明,但為人刻板,而且非常低調。“他不是那種焦點人物的類型,”他的一個朋友說,“他總是把自己融入背景里。”
在校園生活結束之時,烏爾布萊特已經開始將互聯網視作完全自由市場的理想實驗地,而根據他在LinkedIn上所填的資料,他認為自己最大的敵人是政府。于是在2009年畢業之后,他開始構建“絲路”的雛形。在那個時候,已有不少毒販在深層網絡里相當活躍,但他們的生意通常并不怎么靠譜,因為銀行轉賬或者信用卡支付有跡可尋,而且你很難讓顧客建立起最初的信任。烏爾布萊特可以解決這些問題:Tor保證了網站的匿名性,比特幣可以繞開銀行支付系統,至于如何取得顧客的信任,烏爾布萊特則是從亞馬遜和易趣這兩大電子商務網站身上找到了靠譜的經營模式。
他學得很快。“絲路”很快做出了名堂,用戶紛紛表示這是一個非常友好而且功能全面的交易網站,買家和賣家都可以給對方作出評價和反饋。“當我想要買東西的時候,我會仔細閱讀賣家的頁面,看其他用戶的評價和反饋如何,包括幾個月前的評分,”一個“絲路”用戶說,“還有論壇,上面有人點評各個賣家的貨品,甚至還有樣品的實驗室分析結果。”至于貨品交付,賣家通常采用的是普通郵遞方式,據介紹,“它們看上去就像廣告信函或者咨詢資料之類的東西,除非特地去找,否則誰也不會知道里面裝著毒品。”
“絲路”社區漸漸地形成了自己的亞文化,這些用戶在政治上也顯露出自由派的傾向。在其論壇上有這么一個帖子:“你是為了毒品而來,抑或為了‘革命’而來?”這個帖子引發了熱烈的討論,而大部分人都回答說,“為毒品而來,為‘革命’而留”。在這個社區里,那個低調的烏爾布萊特的化身“恐怖海盜羅伯茨”,成為了一個標志性的英雄人物。
“絲路”在2011年1月上線,并很快引起了執法機關的注意;不過有Tor保證完全的匿名性,烏爾布萊特也并不考慮隱藏“絲路”的存在—畢竟,要是完全藏起來的話,生意也就沒法做了。
FBI最初注意到羅斯·烏爾布萊特這個人,是在當年的10月。有個叫做“altoid”的人在好幾個聊天室里給“絲路”打了廣告;然后在一個比特幣論壇里,“altoid”又發了一個招聘帖,希望能找一個“比特幣社區里的電腦專家”,來為一個“比特幣相關的初創公司”編寫代碼。烏爾布萊特在這里犯了一個錯誤:他在招聘帖里留下的聯絡郵箱,是他的個人電子郵箱。
烏爾布萊特還留下了更多的“尾巴”。比如說,他的Google+賬號上有不少網站跟視頻,都是“恐怖海盜羅伯茨”在“絲路”論壇里提到過的;另外,FBI從谷歌那里得到了他的賬號信息,上面顯示,烏爾布萊特登錄Gmail郵箱的地點是舊金山,而“恐怖海盜羅伯茨”登錄“絲路”的地點也同樣是舊金山;烏爾布萊特還曾經在一個非匿名論壇里發帖求程序員幫忙修改代碼,而這個代碼最終用到了“絲路”網站上。
關鍵的轉折點出現在2013年1月,當時,一個“絲路”雇員偷盜了用戶的比特幣,而烏爾布萊特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另一面:他聯系上一個“絲路”顧客,花錢雇其“追捕”該雇員,要求用刑折磨他歸還比特幣,然后再殺死這個人。這可不是自由派理想主義者的做法,而完全是一個反社會人士了。烏爾布萊特沒有意識到,他聯系的這個“殺手”其實是FBI派來瓦解“絲路”組織的臥底探員。這個探員給他發送了一張偽造的謀殺照片,然后心滿意足的烏爾布萊特就通過一家澳大利亞銀行轉賬機構支付了8萬美元。
領導本次“絲路”調查的FBI探員塔貝爾透露,這并不是烏爾布萊特第一次買兇殺人了。曾經有個加拿大的“絲路”用戶威脅烏爾布萊特,說要把絲路的客戶情況泄露出去。烏爾布萊特隨后就花了價值15萬美元的比特幣,找到一個網名為“redandwhite”的人去幫他殺死那個勒索者。(他也收到了那一次謀殺的照片,但加拿大警方沒有將這幅照片與任何一起已知的謀殺案聯系起來)2013年6月,烏爾布萊特還從“redandwhite”那里訂購了一整套的假證件;也正是這一次訂購出賣了烏爾布萊特的住址—美國海關截取到這個從加拿大寄來的包裹,不僅發現了9張印著烏爾布萊特姓名、照片和出生年月的證件,還從包裹上發現了他的地址。
到了這個時候,烏爾布萊特已經落在了FBI的掌握之中。7月,FBI的黑客們追蹤到了一個“絲路”的海外主機,并從運營商那里得到了“恐怖海盜羅伯茨”自從“絲路”開通后在該主機的所有電郵及其他通信往來。7月26日,國土安全部的探員敲開了烏爾布萊特家的大門,他承認自己一直使用的名字約什·特雷并不是他的真實姓名。
7月31日,執法機關取得了另外一項突破性進展,他們抓到了西雅圖地區的一個毒販,他愿意在“絲路”問題上作證。10月1日,在FBI關注烏爾布萊特兩年之后,聯邦探員跟蹤他到了舊金山公共圖書館格林分館并逮捕了他。
烏爾布萊特的落網并不是個案,如今,各國政府和執法機關都在抓緊清掃深層網絡上的非法行為。10月8日,瑞典警方抓住了兩個通過“絲路”賣大麻的男子;同日,英國警方也逮捕了四名毒販。“這是我們給犯罪分子的一個訊息,”英國國家打擊犯罪局局長基斯·布里斯托說,“隱秘的網絡并不隱秘,匿名活動也非匿名。我們知道你身在何處,清楚你所做何為,而且我們一定會抓住你。”
這宣言的真實性仍有待考證。在斯諾登泄露的NSA文件中,有一份2012年6月的文檔專門講的就是Tor和深層網絡的問題。NSA對破解Tor的前景并不感到樂觀,甚至明確表示,“我們將永遠不可能完全揭開所有Tor用戶的真實身份”。烏爾布萊特用來創建“絲路”的那個深層網絡在技術上依然難以攻破,事實上,“絲路”的論壇里已經有人開始討論重建新“絲路”—用舊的網站架構,加上更多的安全保障。
至于Tor本身,它則處在一個微妙的位置。一方面,它接受來自美國聯邦政府(包括國務院和國防部在內)的資助;另一方面,像FBI和NSA這樣的美國聯邦政府機關又在試圖攻破它。不過,就算是直接負責本案的執法官員也強調說,他們并不責怪技術本身。“想在互聯網上匿名活動,這本身一點問題都沒有。想要一種使用一種新的貨幣,比如比特幣,這也不是問題。”檢察官巴拉拉說,“問題是,這些技術在讓人實現了匿名的同時,也助長了毒品交易、洗錢和買兇殺人的氣焰。”
“絲路”成為了非法交易者的亞馬遜商城,交易人數超過100萬,交易總值超過120億。作為“絲路”的老板,烏爾布萊特從中賺取了超過8000萬美元的手續費。
Tor并不是罪惡之源,它也不會就這樣黯然落幕。匿名性在如今的互聯網上已經變成一種奢侈品,人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監控著,成為每年成百上千億美元線上智能廣告的養分,也成為政府部門窺探民眾生活的放大鏡。所以,真正的問題在于,如今的互聯網陷入了兩種極端:深層網絡提供了過多的隱私,而余下的互聯網則遠遠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