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臺灣宜蘭,羅東文化工場以高18公尺的架空棚架包容了自由伸展的市民活動;在河北秦皇島,歌華營地體驗中心則用開合自如的內部空間實現了靈動的教育體驗。一南一北,一靜一動,盡管性質與尺度差異巨大,“開放”卻成為兩個建筑共有的姿態。
在剛剛落幕的第三屆中國建筑傳媒獎上,它們同獲“最佳建筑獎”的肯定。
建筑既是現實的投射,也是對現實的回應。入圍居住建筑特別獎的華裔建筑師林君翰(John Lin)認為,所謂中國建筑,并不只是用哪些材料、設計什么形式,而是關注并回應哪些問題。而中國建筑傳媒獎設立的愿景,也正是為了鼓勵那些直面社會現實、尋求解決之道的本土建造實踐。從今年遍布海峽兩岸三地的獲獎與入圍作品中,我們既可以一窺當下城鄉社會的復雜圖景,也可以體察建筑界乃至社會大眾的表情與心態。在無言的墻院與窗扇間,有心人自可以讀出一個建筑里的中國。
今年的入圍作品中,農村建筑數量為近年之最。西柏坡華潤希望小鎮、“四季:一所房子”、高黎貢手工造紙博物館和休寧雙龍小學等作品,花費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個憂患密布的鄉土中國。在廣袤山野間,本土力量日漸流逝,延續與發展的工作已在相當程度上依賴著外來者的幫扶。產業鏈缺失、留守人群日益龐大、教育設施落后、手工藝傳統流失等諸多問題,在這些項目中展露無遺。
面對這“真實的逆境”(熊培云語),這些建筑既發揮著項目本身的既定功能,也意圖逐步讓更多的資源回流鄉村,挽救城鄉失衡的局面。
在皖南,休寧雙龍小學介入“撤點并校”的大潮,通過對場地的修復與校舍的重建,將原本廢棄在即的校園保留了下來,更設置留守兒童周末據點,成為了村中僅有的公共活動空間;在西柏坡老區,華潤希望小鎮不僅以新農村住房建設提升農民的居住質量,更意在通過“農超對接”等經濟手段,為守業田間的農民提供系統而長期的扶持;在云南,高黎貢手工造紙博物館選擇了藝術帶動產業發展,通過保護和推廣當地造紙技藝,尋求手工藝的傳承之道。
在農村建筑集體發聲的同時,一些項目則讓我們看到另一個生長迅猛但品質粗糙的城市中國。
獲得本屆“居住建筑特別獎”的人才公寓項目,位于寧波市南部的鄞州新區。大尺度的道路系統、乏善可陳的住區規劃,單一的區塊產業定位......這些城市新區急速擴張帶來的弊病,在全國的城鎮化浪潮中隨處可見;歌華營地體驗中心所處的北戴河區,是歷史悠久的度假勝地,歷經幾十年的發展建設,城市肌理紛雜無章,建筑環境單調平庸;錯失“最佳建筑獎”的深圳南山婚姻登記中心,同樣位于老城區的街道之中,它面對的則是居住區密布但缺少高質量公共空間的周遭。
身處這樣的背景,建筑首先用質量說話,以較高的控制度和精準的細節為各自所在區域的空間品質設立了新標桿。在此之上,他們從各自的功能出發,從設計和后續管理等角度最大限度地開放空間享有權,“讓空間先公正起來”。在人才公寓,人們看不到傳統小區的圍墻與保安亭,球場、商店和花園都向四周街道和高教園區開放。在歌華營地,青少年可以體驗著內外界限模糊的劇場、院落甚至屋頂,低廉的費用也迎來了各類教育甚至政府組織,為素質教育與終身學習提供了一種精彩可能。在婚姻登記中心,附近居民來到建筑退讓至盡端后留出的小廣場上自由活動,更可以自由進出中心內部,見證民政機構回歸服務本質。
誠然,正如專家評審們所言,這些作品都還存在著各自的問題,或在局部材料耐候性上存在缺陷,或在后續運營方式上被迫改變初衷。然而,它們坦誠面對問題的懇切態度,讓公眾在新聞故事和統計數據之外,直觀地感受到了中國的復雜現實,同時也看到其中多元的努力與嘗試。
一個聚焦各界目光的平臺,必然也將映射出觀者自身的種種表情。回顧大獎的發展歷程,我們也可以看到建筑界乃至整個社會共同的焦慮與期許。
在過往,建筑學界可以說既缺乏高質量的設計獎項,也缺少對社會效應應有的重視和衡量標準。事實上,中國建筑傳媒獎的設立,正是源自學界一批有識之士的集體焦慮感。他們意識到,對于當下建設量舉世矚目的中國建筑來說,一個嚴肅而具有公眾影響力的獎必不可少。正如獲得青年建筑師獎的華黎在獲獎演說中指出,“我們處在一個意義不斷被符號、權威與利益綁架的時代”。當這種綁架發生在這樣的高速生產中,后果無疑是致命的。主持人梁文道在頒獎現場提及“五十年不落伍”這種“嚇死人”的要求,事實上在各級甲方中相當普及,也成為學界乃至公眾焦慮和困惑的源頭。
從大獎的評審過程來看,從初評再到終評,對項目設計水準與社會意義兩方面的考量可謂并駕齊驅,與其設立初衷一致。然而,衡量二者的標尺難免顯得不夠清晰。好設計與好效應究竟是先后關系,還是并列關系?如果是后者,兩面標準所占比例如何分配?在決定兩個作品高下時,面對局部設計有問題的項目和社會意義打了折扣的項目,如何選擇才能避免顧此失彼?換而言之,這實際上是一個單線程思維與多元標準的選擇。從大獎追求的社會意義來看,效應決定設計好壞,好的設計改變人和社區的狀態,這種將建筑作為社會實踐的觀點,可以形成一個較為清晰的評判標準。但大獎目前選擇的是多元的思維方式,這份兼顧的期許,應該同樣來自學術和社會的迫切需要。在大獎設立6年后的今天,能夠做到申報開放、流程嚴謹、實地考察的獎項,國內緣何仍然僅此一例,這值得業界和媒體共同反思。


專注發掘“社會性設計”的美國柯里·史東獎(Curry Stone Award),或許值得我們借鑒。它以社會效益評判設計,每年舉辦一屆。類似“平民窟亮燈”項目(日間以屋頂水瓶吸收陽光、夜間為缺電地區提供安全廉價照明)這樣巧妙而有效地解決實際需求的作品,都會獲得肯定,并通過論壇、講座等形式向更多地區推廣。這個獎項價值取向清晰而視野廣泛,成為專業設計獎的有力補充。
另一方面,大獎在既定的道路上逐年成熟,參與和評論不斷增加,也反映了公眾對于環境和建筑話題的日趨關注。今年,頒獎典禮現場涌入超過1000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觀眾,其中既有建筑和規劃從業者,也有普通民眾。在先前結束的網絡投票中,各入圍項目錄得創紀錄的五萬余張有效選票。在微博、豆瓣等平臺上,網友們各抒己見,從各自的視角分享對“中國好建筑”的種種期許。即使是建筑這樣專業性較強的領域,越來越多的人也正在加入討論,表達個體的意志,發出個體的聲音;“走向公民建筑”固然在宣傳上先聲奪人,口號背后的參與度卻更能清晰無誤地傳遞出公民意識的日益覺醒。
在經典馬克思理論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建筑正處在這一結構中微妙的中部,既極度受限于兩端,卻又同時充滿了可能性。
二戰結束后的歐洲,西方建筑學界思潮涌動,緊密回應著當時生產和生活方式的劇變。包括英國建筑師史密斯森在內的一批歐洲建筑人成立了“十人組(Team 10)”,在社會急速現代化的階段,探索了居住和公共空間的許多可能,通過大膽而清晰的結構和形象,表達了建筑師在場的態度和遠見。他們從現實主義的姿態出發,接受現狀所提出的種種挑戰,然后向空間中尋求答案和線索,從而以樂觀主義的姿態面對未來。
通過建筑傳媒獎這扇窗口,我們看到有越來越多的人,秉持著與此一脈相承的務實與樂觀,通過在建筑項目中貢獻微小但持續的力量,推動著空間正義、資源共享,尋找著保護傳統、幫扶弱勢群體或改良社會環境的更多可能。
在第三屆中國建筑傳媒獎頒獎典禮上,建筑師黃聲遠代表羅東文化工場團隊接過了“最佳建筑獎”的獎杯。他感謝了參與這個項目的許多人,包括“愿意傾聽人民的聲音,秉著自己同是居民的心情,堅守各自工作位置”的公務人員,也包括一批批“在地蹲點”的研究者、企業家和志愿者。他更用對工作和生活狀態的生動描述,介紹了田中央(他所創立的事務所名)的青年同事們,坦言他們沒有一意孤行的個人英雄主義情結,所做的“只是從不缺席,也從不放棄”。這句話讓現場許多人深為動容。

正如歌華項目的設計師黃文菁所感慨的那樣,“沒有一個好建筑是輕輕松松就可以完成的”。除建筑師以外,“不缺席,不放棄”這六個字,也概括了身處開發商、公益組織、科研和政府機構中一批有擔當、有堅持的實踐者。
全票獲頒杰出成就獎的陳志華教授,退休二十余年來,為保護鄉土建筑和村落,不辭辛勞地奔走在華夏各地。當晚因病無法來到現場,他仍然通過視頻表達了對“中國鄉土建筑歷史已經寫不出來”的痛心。
人才公寓項目的開發商,同時也是今年獲普利茨克獎的建筑師王澍在寧波數個項目的合作方。面對商業地產的迅猛發展態勢,他們選擇將對建筑品質和技術創新的追求放在首位。為了最大限度完成建筑師的設想,去各地尋找相應的施工技術參考,“甚至親自去各個拆遷現場尋找有價值的一磚一瓦”。
陜西婦聯不僅協助了四季項目從捐資、調研到建造使用的全過程,更在當地積極組織婦女手工作坊,讓建筑實實在在地成為落寞村莊里一股嶄新的凝聚力。同樣在這個項目中,香港某基金會不僅資助項目建造,負責人也設計了麥梗編制的工藝圖樣并親自教授當地村民,更幫助聯系買家,為留守婦女創造更多增收的機會。
甚至作為大獎主辦方的《南方都市報》本身,為了突破了專業媒體和官方機構在評選流程上的封閉與影響力的局限,也做出了許多勇敢的嘗試,并在爭議和質疑中堅持了下來。
不缺席、不放棄的背后,是屬于實干者的從容不迫和平衡資源、尋求開放的共同理想。
在食指寫下《相信未來》數年后,北島卻說《我不相信》。北島師承食指,但兩位詩人卻發出了屬于兩個時代的聲音。今天,在質疑幾乎成為某些領域的慣性反應時,我們仍然看到,有更多的人正選擇再次相信,并付諸實踐。他們相信個體堅持的價值,相信建筑改良的力量,相信微觀的努力終將匯成洪流——
正如黃聲遠所說,“自由的青年,一棒接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