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勇峰現在很少登山,但圈里人仍稱他“隊長”。
兩個小時的采訪不斷被敲門聲打斷。這位中國登山隊隊長如今更重要的身份是中國登山協會副主席、體育總局登山運動管理中心副主任——從隊員到官員,從臺前到幕后。
50歲了,王勇峰仍喜歡使用“英雄主義”、“理想主義”、“愛國主義”這樣的詞語。這個內蒙古漢子集寧人還喜歡說“創造奇跡”,1999年他自己就創造了中國人登頂七大洲最高峰的奇跡。
王勇峰覺得,英雄主義是那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他出生的1960年代,“文革”正將中國染成一片紅色,那時的電影只有《地道戰》、《地雷戰》、《鐵道衛士》……
那也正是中國人向世界最高峰發起挑戰的時代:1960年,屈銀華、王富洲和貢布首次從北坡登頂珠峰;15年后,潘多第成了首次從北坡登頂珠峰的女性。
生于60年代比生于50年代幸運很多。1977年,中斷了10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復。3年后,17歲的王勇峰考入中國地質大學,成了“文革”后的第四批大學生。
在轟轟烈烈的開放浪潮中,1980年代的一切都仿佛欣欣向榮。那時候體育界英雄輩出:女排開始了五連冠;許海峰奪得中國第一塊奧運金牌;中國足球第一次打入亞洲杯決賽……中國人的集體榮譽從未如此達到頂峰。
20歲,王勇峰的人生也發生了改變。那一年,穿著西服的胡耀邦訪問日本,中日交往由此開啟了前所未有的局面。那時候,日本京都大學、同志社大學山岳會、京都府日中友好協會給這位中國領導人寫了一封聯名信,要求組織中日聯合登山隊,攀登位于中國西藏境內的納木納尼峰。
中國登山隊自1975年第二次攀登珠穆朗瑪峰后沉寂多年,隊伍已經青黃不接。登山隊不得不在地質大學的學生中尋找新鮮血液。
于是那一代的登山者中,有后來成為中國登山隊隊長的王勇峰,也有后來成為登山協會副主席的李致新——開放后的大學生第一次成為了登山隊的主力,從此圈里人稱他們“登山雙子星”。
30歲,王勇峰失去了他的3根腳趾。也正是那年,他成了人類首次登頂珠峰40年來,第485個登頂珠峰的人。那一次,通往8700米突擊營地的路上,王勇峰把氧氣給了氧氣用盡的隊友。
登頂撤退時,王勇峰失蹤了,與隊友失去聯系28個小時。人們后來才知道,王勇峰在海拔8700米處被冰壁掛住,在絕望中“垂死掙扎”。他體力耗盡,與死神擦肩而過,奇跡般靠著撿到的幾個殘留的氧氣瓶返回大本營。
他的命保住了,腳趾卻因嚴重凍傷而截肢。
王勇峰喜歡談起“榮譽”。他的妻子說“什么榮譽都換不了那3根腳趾”;王勇峰卻說“士兵不會因為明知道有危險就不去打仗”。
那正是中國的經濟改革達到頂峰的1990年代初。同齡人開始脫離體制下海,王勇峰卻依然在山上。遇險的第二年,他又與校友李致新開始攀登南美洲的阿空加瓜峰……此后,他花了11年時間,完成登頂七大洲最高峰并穿越南北極,成了首個完成“7+2”的中國人。
40歲,王勇峰又創造了新的紀錄。2003年,人類成功登頂珠峰50周年,他帶領首支業余珠峰登山隊成功登頂。在那支隊伍中,萬科董事長王石如此評價王勇峰:“他具有包容、助人的優點,是一個非常果斷地登山指揮者,更是一個了不起的組織者。”
從高考到登山,王勇峰說:生于1963的這代人受益于改革,也愿意成為改革推動者。這些當年的大學生登山隊員,開始試圖把行業推向商業化、市場化。王勇峰希望中國向國外一樣建立完善的山難救援體系。作為政協委員,2013年他提出提案:建立健全的全國登山戶外救援體系。
如今,登頂珠峰早已不再遙不可及,登山條件也早已是20年前的王勇峰們無法想象的:登山裝變得更科技,氧氣瓶變得更輕便,登山繩直接修到珠峰頂。據尼泊爾媒體報道,迄今已有近五千人登上過海拔約8848米的珠峰——人多時珠峰上甚至出現“交通堵塞”。
2008年,作為“大齡登山者”的王勇峰最后一次登頂珠峰,那一次和他們一起登頂的,還有一支燃燒的奧運火炬。
后來,他在一本與李致新合著的書中寫道:“今年45歲的我以后登大山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我愿意把我的登山經歷和登山經驗,同喜歡登山的人分享……因為山,永遠不可能遠離我。”
人物周刊:你有幸生在饑餓年代后,但記憶中是否有饑餓的感覺,包括物質和精神的?有什么印象讓您刻骨銘心?
王勇峰:主要是物質上的饑餓。那時候經常因為偷吃餅干被打,但下次有,還是偷吃。長大后,我看了一篇報道,也是講同代人怎么偷吃:吃完餅干在底下墊報紙,餅干桶永遠是滿的,一定要吃到最后才被家長發現,只挨一頓打。
人物周刊:“紅色”是你們這一代人的共同底色,就像崔健有一首歌所說,是“3eRFPaK8sZWwe7Y6nzD9m5xXrWNy/OwFp/qxfUery6U=紅旗下的蛋”,經歷了歲月滄桑,你依然葆有這種底色,還是把它漂白了或是混雜了多種色彩?
王勇峰:現在依然。國家需要我執行國家任務,需要我登珠峰,我就創造成績。現在我做不了,我依然希望年輕人也要這樣。
人物周刊:用幾句話來概括一下你們這代人?有什么共同的主題、共同的氣質?
王勇峰:愛國主義、理想主義、英雄主義、集體主義。我覺得回憶起那個年代一定就是今天講的“正能量”。
人物周刊:同代人中你最欣賞哪幾位,為什么?
王勇峰:我也搞不清楚誰是我的同代人,偶像感這個東西我不是特別強烈。我特別喜歡創造奇跡的人,其實我做這個職業就是一個英雄主義的傳播。
人物周刊:年歲漸長,很多東西都會改變,比如精力,你感受到了那種由身體變化帶來的精神變化沒有?
王勇峰:其實我倒沒有,我覺得一定要跟著這個時代的發展去做,我不可能再去像年輕時候創造那種(紀錄),我現在就是需要把推廣(登山)做好。
人物周刊:面對當下突變的時代,你最想說什么?
王勇峰:跟著時代發展,我們一定要努力跟著。
人物周刊:史玉柱、馬云這些五十左右的富人們已經開始把生活當成工作,享受人生,假如你也財務自由了,最想做的是什么?
王勇峰:10年以后說吧,現在還沒到退休,對吧?
人物周刊:美國一家民調公司的調查顯示,50歲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人會比較睿智,你有同感嗎?或者哪一時期是你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王勇峰:我從事的這個事業,30歲到40歲之間是最美好的階段,你的經驗、技術(是巔峰),你想創造的東西都可以去努力達到目標。我更懷念我三四十歲時想創造什么紀錄我就自己努力去做,現在不可能去想這些事了,是吧?
人物周刊:五十而知天命,你最深的感悟是什么?還有困惑嗎?
王勇峰:我覺得基本沒有困惑。我覺得這個時代就是非常好,我們這一代人非常好。我們這一代人經歷各種各樣的變化,很多新鮮事情。你還沒來得及知天命,又有什么新東西了。現在50歲的人都在拼命干事業,對吧?
人物周刊:長命百歲是良好的愿景,你自己怎么規劃自己人生的下半場?
王勇峰:退休之前,要把自己的工作、事業做好,要把自己的家庭安排好。這是最起碼的。退休以后呢?我覺得可能希望自己的自由度更大一些,也可能有時間去體驗體驗其他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