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世上,只有極少人年老時比年輕時好看,納爾遜·曼德拉就是其中之一。早年的他身形略胖,氣質平庸,到了老年則清癯超脫,莊重自持,招牌般的笑容,像烏云背后的一抹陽光,讓人時時有冰雪融化、萬木皆春之感。
林肯說,40歲之后一個人要為自己的容貌負責。曼德拉外表的變化,是其內心修為和境界提升的自然結果。27年的監獄生活,各種非人的、看不到頭的折磨,足以讓一個人意志消沉,憤憤不平,但對于曼德拉,卻只是褪去了年輕時候的暴躁和激進,他在心平氣和中學到了和敵人與同志進行談判的技巧,完成了倫敦大學的函授法律學位,并寫成了自傳體小說。在出獄之后,他遏制了自己和廣大黑人要求復仇的沖動,在和解與真相的基礎上寬恕了白人統治者,達成了民族和解,創造了一個國家以非暴力方式實現民主轉型的新模式。在該放棄的時候堅持,在該恨的地方寬恕,這正是曼德拉的偉大之處。
也正因為這種超越了種族和國家的普世人格魅力,曼德拉的離世,牽動了全世界的心。不分國別種族信仰,全世界的人們都稱贊他是偉人和道德楷模。而在南非,書店里關于他的出版物可以擺滿滿一書架,無數大橋、廣場、城市以他的名字命名,金幣上雕著他的頭像,矗立在約翰內斯堡的曼德拉青銅像是人們最喜歡留影的景點。12月15日舉行的葬禮,必定群賢畢至,極盡哀榮。
然而,在表面上無以復加的尊崇背后,曼德拉留下的“民主、團結、寬恕”的精神早已被消解和遺忘。政客為了拉攏人心,爭相和病中虛弱蒼白的他合影,卻早已遠離了他的道路,曼德拉成了各方可以隨意挪用的符號。而在他的身后,人們不愿面對卻不得不承認的現實是,今天的南非千瘡百孔,在很多方面甚至比種族隔離時期還要糟糕。
在政治上,曾經帶領南非人推翻種族隔離制度的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近年來屢陷貪污丑聞,早已失去了理想主義色彩,蛻變為職業政客們謀取私利的場所。2008年,前總統姆貝基被逼辭職后另組政黨,更導致非國大分裂;在經濟上,廢除種族隔離制度之前,在1965至1982年的17年里,南非年均經濟增長率是15.2%。而自1994年以來平均只有3%,有的年份甚至是負數。南非還是目前世界上失業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官方公布的失業率是25.2%,青少年失業率更高達71%,近半南非人活在貧困線下;在社會層面,南非是世界上暴力犯罪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每天有大約五十起故意殺人、100起強奸、700起盜竊和500起其他暴力襲擊犯罪被官方記錄在案。據南非醫學研究委員會的調查,超過1/4的18到49歲南非男性曾經實施過至少一起強奸。
這就是頂著曼德拉和金磚國家光環的南非。
在曼德拉最經常被提及的成就——國家和解方面,南非的現狀同樣不能令人滿意。
曼德拉上臺后,曾通過了《黑人經濟振興法案》,試圖通過一些強制性的規定提升黑人的經濟實力。比如規定在約翰內斯堡股票交易所上市的公司,黑人要至少擁有25%的股份和40%的董事; 30%以上的生產性土地歸黑人所有;50%的政府和國企采購必須由黑人企業承擔,等等。但這一系列政策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黑人的處境。由于教育程度有限,當地的黑人員工一般都從事最底層的工作。南非某調查公司2011年發布的數據顯示,在南非,黑人男子每月平均收入為2400蘭特,而白人男子每月平均收入為19000蘭特;大多數白人婦女每月的收入為9600蘭特,與之相比,大多數黑人婦女每月的收入僅為1200蘭特。在私營企業的最高一級管理崗位上,73.1%的管理人員是白人,黑人的比例只有12.7%。至今,南非全國90%的財富依舊由白人掌控。南非是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基尼系數多年保持在0.6以上,最高年景甚至接近0.7。
曼德拉個人寬恕了白人獄卒,留任了總統府的白人管家,但總體而言,黑人執政以來,大肆削減了政府部門中白人的數量,軍隊和警察中的白人數量也逐年遞減。說到歧視,現在情形完全反過來了,飽受歧視的不再是黑人而是白人。依據政治立場和膚色而不是工作能力提拔員工的事情隨處可見,這就導致大量有工作能力的白人缺乏升職空間,離開公共服務領域,導致公共服務領域水平下降,解決問題的能力越來越差。而由于南非80%的人口是黑人,黑人政府不管做得多爛,黑人們還是會把選票投給黑皮膚的,這種膚色認同使得白人似乎永遠不可能再當上總統。這樣一來,黑人和白人雖然在法律和形式上不再隔離,但內心深處的戒備和敵意仍難消除,南非離種族融合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一些曾經為廢除種族隔離奮斗的人成了既得利益階層,再也不能成為底層民眾的代表。這些人認為自己過去在種族歧視中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現在理應得到補償。非國大重要人物、反種族隔離斗士拉馬福薩上世紀80年代協助創立全國礦業工會,多次發起罷工與礦商斗爭。進入非國大高層后,拉馬福薩利用個人政治關系網發家,成為南非最富有的商人之一。類似的例子屢見不鮮。連現任總統祖馬也多次卷入腐敗和受賄丑聞。
曼德拉談及非國大干部的腐敗時就說:“他們就像第一次走進糖果店的窮孩子,一旦觸及政府資金就再也不肯撒手。”他認為,“我們未來的希望取決于應對腐敗的魄力”。繼任總統姆貝基同樣厲行反腐,1999年發起了“全國反腐敗計劃”,2001年創建了“全國反腐敗論壇”,2002年召開了“提高道德高峰會”。但在非國大一黨獨大的情況下,南非的腐敗很難得到遏制。
放眼世界,一些國家在經歷了波瀾壯闊的斗爭之后趕走了不公不義的前統治者,獲得了民主和當家作主的機會,但由于能力不足,駕馭不了紛繁復雜的行政和管制事務,國家和人民的處境反而比以前更糟。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南非如此,經歷了阿拉伯之春的埃及和利比亞,以色列撤出之后由巴勒斯坦管制的加沙,亦是如此。嚴酷的現實讓人不得不思考:民主和當家作主到底是最終目的,抑或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
而現實政治的復雜性和利益紛爭,顯然不是靠一兩句高蹈的理念就能化解的,其中的污泥濁水,足以讓一個人窮其一生積累的名節一夜間毀于一旦。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就是前車之鑒。也因此,精神領袖轉型為政治家的成功個案,在世界上幾乎沒有。曼德拉象征性地擔任了一屆總統,就在聲譽如日中天時選擇了隱退,這個明智之舉保全了他的名聲。今天的南非,需要能夠制定可行的方案、解決種種現實問題的領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