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弗里德曼(StevenFriedman),約翰內斯堡大學、羅德斯大學政治學教授,民主研究中心主任,政治活動家,南非轉型研究者,長期關注南非的民主、社會公平與經濟增長。他的主要著作有《今天建造未來:1970-1984年南非工會運動研究》、《漫長的旅程:南非對于和解的探索》。在曼德拉去世之后,他接受了本刊專訪,從南非本土的視角,探討了曼德拉的功過,并分析在大眾媒體時代,人們將以怎樣的方式記住他。
人物周刊:對于曼德拉去世的報道,你是否觀察到,南非本土媒體的反應和國際媒體有所不同?
弗里德曼:就像你所說的,本土媒體和國際媒體一樣,都強調他在種族和解中的角色。當然,本土媒體的反應更加符合現實,因為他們不僅記住了作為調解人的曼德拉,也記住了他是一位自由斗士。我必須強調,本土媒體和國際媒體固然有區別,但統一化的趨向仍然存在。一個對暴力毫無興趣的曼德拉的形象也許更有利于南非人民生活在一起,這是積極的一方面。而問題在于,它會模糊現實,我們至今仍然是一個白人主導經濟的社會,而這種主導正是曼德拉所反對的。也許過一段時間,一個更加平衡的社會會出現,既強調對不公正的抗爭,也要最終實現和平。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他早年暴力革命的理念?
弗里德曼:很明顯,如果只把他當成一個消極抵抗的領袖,就忽略了他曾經作為“民族之矛”司令的身份。但有一點必須強調,在他的領導下,“非國大”的這支武裝隊伍有一條嚴格的規定,并且得到了遵守——不攻擊平民,只以種族隔離設施和軍事力量為目標。這一限制武裝的實踐值得肯定。
人物周刊:他和共產主義運動的關系在中國媒體上受到了格外關注,你認為這是他的信仰,抑或只是一種政治策略?
弗里德曼:我知道有一種觀點認為他曾是一名共產黨員,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也不覺得這很重要。出于復雜的原因,共產黨被“非國大”視為武裝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的工具之一,這也意味著“非國大”對社會主義的承認。
在1990年之前,曼德拉之后的兩任總統姆貝基和祖瑪都曾是共產黨員,所以我想曼德拉的確可能也是,但他們后來都脫離了這個身份。如果你看曼德拉當時的文章,就會發現他是一個民族主義者,而不是社會主義者。事實上,文章中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他的保守主義。記住,他來自一個貴族家庭,“非國大”那時也是一個精英組織,他自然不會例外。
人物周刊:冷戰的結束,是否對解除種族隔離起到了作用?
弗里德曼:冷戰結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首先,它推動了蘇聯和美國(以及英國和德國)對他們各自支持的那一方施壓。蘇聯告訴“非國大”,他們不再支持游擊戰,而美國人及其同盟也對種族隔離政府施加了壓力。其次,冷戰的結束讓白人政府更愿意參加談判,因為對于共產主義的恐懼一直是他們拒絕妥協的重要原因。
人物周刊:應該怎樣評價曼德拉在種族和解過程中的角色?
弗里德曼:曼德拉在種族和解(也許更準確的說法是,當政治制度發生變化的時候,讓白人感到安心)的過程中是重要的,因為他看起來真的擁有一種不尋常的讓別人感到自己被重視的能力。他集中了同事們集體的智慧,包括盧圖利、坦博和西蘇魯(皆為“非國大”前任主席)。
人物周刊:你認為他是一個稱職的總統嗎?
弗里德曼:作為一個總統,他的角色是維持國家統一,日常事務的管理都交給了他的副總統姆貝基。在經濟政策上,他的確發揮了直接作用——有趣的是,聯系到剛才你問的共產主義的問題,正是在他的主導下,“非國大”的經濟政策轉向了一個更加市場導向的路徑。
我認為他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就是在結束一個總統任期之后就辭職了。這釋放了一個明確的信號,總統并不是個人的自留地,這為南非的民主做出了重要貢獻。20年來,我們有4位總統,未來的總統也很難在任期結束之后賴在他們的位子上,這里面有曼德拉的功勞。
人物周刊:所謂更市場導向的經濟是民主制度或新自由主義的結果之一嗎?
弗里德曼:我不認為這是新自由主義或者民主制度的成果。“非國大”是一次民族主義運動。當白人統治結束,它是在發展資本主義,因為此前主導經濟的團體占有所有的資本和技術,一個多數人政府不可能簡單地對白人或某些產業領域加以重新分配。經濟政策的設計的確要考慮南非社會的政治現實,變化不能被強加,而必須協商,但是“非國大”的確可以出臺一個更有效率的方案去和白人談判。即便這樣,我也不認為它會帶來社會主義,而是一種無關種族的資本主義。

人物周刊:這一經濟上的轉變是否也是他被廣泛認同的原因之一?
弗里德曼:不,我不認為這和他被深切懷念有關系,多數白人包括商界人士甚至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他被認可的主要功績還是,當白人們認為黑人可能要因為過去受到的待遇而報復的時候,曼德拉用言行向他們保證,這種事不會發生。
人物周刊:如果經濟仍被白人主導,是否可以說種族隔離制度甚至殖民主義依然有影響?
弗里德曼:是的,殖民主義的惡果尚未消失。期待它立刻消失也不是很現實,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政治的變化才能帶動經濟和社會的變遷。盡管它很難在短時間內徹底解決,但我們可以批評“非國大”沒能發展出一套足夠有效的辦法來處理這一遺產。
人物周刊:對于國際社會而言,曼德拉留下了什么樣的遺產?
弗里德曼:我想對于國際社會而言,他的重要性在于他是唯一一個贏得了如此廣泛尊重和敬仰的非洲黑人政治家。在一個普遍歧視黑人尤其是非洲人的世界上,這也許有助于提醒人們,沒有哪個種族擁有絕對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