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瀟
本刊記者、哈佛大學訪問學者
Memory Politics(記憶的政治)的老師布置了作業:回去看一部1961年的黑白影片《紐倫堡的審判》,大多數同學都去圖書館電影資料室,我只花了一分鐘就在某視頻網站找到了清晰版本,帶中文字幕,有一點坐海盜船的快感。
電影長3個小時,講述二戰結束兩年后德國戰犯第三輪受審的故事——特殊處在于受審者是納粹時期的法官,他們被指控批準給猶太人施行絕育手術,但更嚴峻的追問是:你是做一個愛國者,忠實地執行這個國家的法律,還是拒絕執行你認為不義的法律,當一個叛徒?
威克法官選擇拒絕希特勒的法律,被迫辭職,審判時他作為證人出現在法庭上,面對自己曾經的同事、受審者簡寧法官。他遭到簡寧代理律師勞爾夫的步步逼問——這正是影片最精彩的地方,這位年輕的德國律師在逼問證人的同時,把電影不斷推向高潮。
“請問威克先生,你是否曾對1934年公民效忠誓言宣誓?”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威克,“(既然你認為希特勒的法律不義)為什么你不拒絕宣誓?如果每個人都拒絕宣誓,希特勒就不會走到絕對權力這一步!為什么你不拒絕?是不是你擔心自己的養老金……”看到這段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8年前,賀衛方先生以“暫停招收碩士生”抗議他所就職的北大法學院研究生招考制度,記得當時看到一段媒體報道,有人質疑賀衛方為什么不辭職,賀衛方反問: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不自殺呢?(大意)
勞爾夫巧舌如簧,善設邏輯陷阱,又懂得適時以暴風驟雨式的“吼問”震懾證人。在另一場質證中,他面對的是被強制施行絕育手術的猶太人魯道夫,勞爾夫攻擊魯道夫的母親有精神問題,攻擊魯道夫智力低下,所以做絕育手術理所應當。在魯道夫掏出母親照片,激動地“自證清白”后,法庭一片沉默,這時勞爾夫深吸一口氣,冷冷地說了一句:法庭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樣的,它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你說的都是你的一面之詞。

一種深切的悲涼降臨在我那開不了窗的臥室里,這可能是整部影片最讓我難過的時分。對于簡寧這樣的大人物,哪怕身陷囹圄,也有貴族太太愿意在法官面前為他求情:“你不知道他在希特勒面前是多么勇敢!”大人物的一言一行都記錄在冊,罪責與榮耀,雖然也有各種糾結和難言之隱,總歸有人書寫,可誰會去理會魯道夫這樣的小人物?歷史永遠不可能知道你是誰,哪怕你是博阿齊齊——我曾讀過《時代》周刊2011年年度人物“抗議者”的長文,好歸好,可是在文章里,這位引發阿拉伯之春的突尼斯自焚小販也只不過是一個被設定的角色,好像他短暫的一生就是為了走向那片兇猛的火光,然后變成一個導語。
我和以色列同學都選了這門Memory Politics,當老師從紐倫堡審判講到東京審判時(后者只是附帶),我想我們都各懷心事。下課后,想跟老師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因為感情過于洶涌而一時語塞,她寬容地笑了,這讓我更加苦澀。在媒體呆久了有時會失掉一些基本的痛感,比如對于慰安婦問題,我好像一直提不起興趣,也許是覺得太“老生常談”(我們都默認了新聞就是“勢利”的,影片里的記者很直白地對法官說:我可能發不了稿,美國讀者對審判戰犯已經不感興趣了),也許是對這一議題常被政治操弄感到不滿,但終究沒有去想一想這么多年她們需要面對的日與夜。
我自然沒有笨到認為她們不會有新的生活,Memory Politics后是一門介紹社會運動理論的課,現代意義上的社運和古代各種起義最大的區別之一就是前者有一套復雜的意識形態和話語體系,我一邊聽老師講對“意義(meaning)”的建構方式一邊瞎想:學社會學的人把各種話語拆解得這樣不留情面,會不會很容易“再也不相信愛情了”?而圍繞著慰安婦建構起來的種種話語,是不是總還有些堅固的東西在里面?
《紐倫堡的審判》的最后,主審法官和勞爾夫有一段對話,勞爾夫說:“我跟你打賭,在5年之內,你宣判無期徒刑的人都會(因為冷戰形勢的變化)被釋放。”法官回答:“你所說的那些人都會釋放,在我們時代是正確的邏輯。但合邏輯的不一定是對的,世上沒有人能使它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