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惡女

迷上巖下志麻，是近兩年的事。

據說，這位72歲的老牌影星，在1960年出道時，以“岸惠子第二”著稱。兩相對比，我卻認為，無論岸惠子巧笑嫣然，或是嚶嚶而語，始終暗藏著一份心機——為了我，不得不犧牲你。巖下志麻則不然，她扮演的極道之妻，冷冷奪下情敵襲來的刺刀，說，“為男人殺人，你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為心中的道義，敢于殺死自己愛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強女。”

冷，是她表演的基調。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小津安二郎執導的《秋刀魚之味》里，她漂亮、不茍言笑。演技中規中矩，不及她的背影令人印象深刻——筆挺，似一支嶄新的鋼筆。

她在《內海之輪》里失聲痛哭，扮演報復前夫、愛上小叔的棄婦，雖然再嫁，依舊持續私情。毅然拋家后，等待她的是更為決絕的背叛——情人想倚仗岳父的勢力高升，欲將她推入深淵。懸崖峭壁邊，識破詭計后，她撕心裂肺地嚎啕，不僅嚇跑負心漢，也讓我心頭發顫。其間，她已經歷《古都》里少女的芳心惆悵；《雪國》中與戀人的無奈惜別。痛徹心扉，是女孩蛻變為女人的開始。

《鬼畜》里，她痛得徒留冷酷——結婚多年，無兒無女，原打算慘淡經營婚姻與生計，沒想到，丈夫在外的小三，拖兒帶女找上門來。眼見3個突然冒出的“孽種”，胸中的怒火化為魔鬼的耳語，不斷促使丈夫滑向罪惡的邊緣。第一個孩子“意外死亡”后，夜里，她主動求歡，激情伴隨肆無忌憚的哭喊，包含不曾為母的長久壓抑和害怕孤獨，不惜強拉懷中的男人同下地獄；

《疑惑》中，她是冰冷如手術刀的律師。為他人打贏了官司，卻忍痛聽從前夫現任的請求，給女兒再造完整的家庭，永遠退出。女兒歡快地離去，她少見地微笑著揮手，職業女性的孤獨，在夕陽中拉長了身影；

《孤苦盲女阿玲》里，她以36歲的高齡，演繹16歲到26歲的跨越。亂世中，賣藝賣身，與另一孤獨者“逃兵”偶遇。漫長冬夜，她向他訴說，由于身心感受不到一點一滴的溫暖，竟哀求欺凌她的男人留下。“逃兵”臨刑前，她透過鐵窗，摸索著與愛人十指相握。

那年，巖下志麻獨占日本各項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奠定巨星寶座。她卻在自傳里回顧——“對于我的演技，大家越是表揚，在我看來就越像胡說一樣，用一種固定模式在重復而已”，“一段時間，試映恐懼癥達到了最高潮，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演員的工作，實際上就是過著假設的人生。帶著假面過著虛構的生活，在變成此人的錯覺中生存。因此，越是進入角色，回到現實生活中的落差就越大……女演員的生活看似華麗，卻不知有多少無助的寂寞在里頭。我到底是誰？”

“看著虛脫的我，身為導演的丈夫說，你呀，作為女演員站在鏡頭前時是最光彩照人的……這些話當時沒有馬上起作用，到了40歲這種困惑才可以解答……大概一到40歲，我清醒地認識到，如果我不當演員就什么都不是，還有什么可煩惱和猶豫的呢？”

合上自傳，屏幕上亮相的，正是40歲后的巖下志麻。她的腰桿仍然挺直，昔日單薄的冷，已在孤獨的鍛造中，如合作的男演員所形容的：勢如破竹。

只見她懷揣機關槍，猛一回馬，對準企圖侵犯內心規則的魍魎魑魅一通掃射。沖著銀幕下的我，當頭棒喝——覺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