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墳在村北一塊凹地里。走進去首先看到的是二爺的墳塋。二爺生前和其他爺爺輩的人一樣,慈眉善目,惟一不同的是,他曾做過一回賊。
那年,廣播里天天說“形勢一片大好,而且越來越好”。大家的肚皮卻一天天癟下去。二爺是家里主心骨,眼見快斷炊了,急得他滿嘴起水泡。這時,二爺想到去做一回賊。
隊里倉庫有糧食,可二爺心里明白,不能偷,抓住要蹲大獄,于是他想到了地里正在生長著的紅薯。那晚,二爺趁天黑,懷揣一把小鐮刀,出了大門,四下張望,巷道并無人影,奔村南那塊紅薯地而去。
紅薯長勢喜人,葉子鋪滿大地。二爺緩緩蹲下去,摸索紅薯葉子,摸到比較滿意的,取出鐮刀,先把葉子割掉,又刨開土層。不大工夫,他手上已收獲了好幾個紅薯。
二爺做賊手法太不老到,竟還按刨紅薯的正常路數走,無端浪費了不少時間。他繼續刨,一點也沒察覺危險正一步步逼來。當他還在慶幸又刨到幾個大個紅薯時,猛然傳來一聲斷喝:“不許動,再動就開槍了!”
二爺沒料到平日喚他“二爺爺”的幾個毛頭小子,現在不但把他稱作“賊”,還要對他動粗
二爺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頓時傻了。他慢慢抬起頭,皎潔的月色下,在他前面站著3個手持步槍的人。二爺認識他們,都是村里的民兵娃子,平常見了都喊他“二爺爺”。二爺站起來,訕訕地笑了,不好意思地說:“讓你們見笑了,看這事情弄的!”3個民兵娃子看清了是二爺,收起了槍,問:“二爺爺,你怎么能做賊呢?”
這句話,二爺聽得很清楚,但他不同意,反駁說:“不就是刨了幾個爛紅薯嗎?這也能算是賊?如果你們硬要認為我是賊,那就看著辦吧,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
二爺想拿長輩氣勢壓這幾個民兵娃子。他說完那句話后,竟沒忘記拿起刨出來的七八個紅薯,自顧自地掉頭就走。
幾個娃子愣愣地看著二爺即將走出紅薯地了,才如夢初醒,幾乎同時喊道:“站住,誰讓你走了?”
二爺站住了,對他們說:“不就是刨了幾個爛紅薯嗎?怎么,還要讓我游街示眾不成?”
這話刺激了幾個民兵娃子,他們快步趕到,其中一個厲聲道:“算你說對了,像你這樣的賊,就得游街示眾!”
二爺壓根沒料到平日喚他“二爺爺”的幾個毛頭小子,現在不但把他稱作“賊”,還要對他動粗。他不服氣地說:“來呀,你二爺爺如果叫喚一聲,就不算是好漢!”
幾個人一擁而上,用繩索將二爺五花大綁,一個在前面牽著繩索頭,另兩個端著槍跟在后面,徑直往大隊部走去。
當二奶奶急慌慌趕到大隊部時,二爺已被吊在房梁上,幾個民兵不時用腳踢一下,每踢一腳,二爺就疼得呲牙咧嘴,懸空的身體晃悠悠打著轉。民兵連長問二爺:“你是不是賊?做賊還這樣橫,想翻天呀?”
二爺不吭聲,二奶奶央求民兵連長:“求你放了他吧,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刨的紅薯,你們給算算,我們加倍認罰。”
民兵連長說:“你算的是經濟賬,我們算的可是政治賬,抓到賊,得游街示眾,讓大家受受教育,看誰還敢做賊。”
二爺被吊得時間長了很痛苦,他硬忍住對二奶奶說:“沒你的事,回去。”
第二天,二爺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脖上掛一塊30斤重的大鐵板,寫著一個大大的“賊”字,下面吊著紅薯,手里拿著一面破鑼,前面被一個民兵牽著,后面被一個民兵拿槍押著,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游街示眾。二爺一邊走,一邊敲破鑼,高聲喊:“我是賊,大家都不要向我學習。”游完本村,又游到鄰村,游遍了全公社的大小村莊。那幾個紅薯風吹日曬,成了干棒棒。二爺的名聲大震,就像現在的明星一般。
時間長了,二爺也就淡忘了這件事,人卻明顯衰老了。
二爺的三兒子到娶媳婦年齡,因二爺名聲太壞,找不到對象,二爺就托人在外公社找。先后介紹了六七個,可對方一打聽,聽說二爺是個賊,還被游過街,就找理由拒絕了。二爺心力交瘁,后悔地對二奶奶說:“都怪我,去做什么賊,害了自己不說,孩子也跟著受連累,我真該死啊!”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二爺誆開家人,來到村東一口廢棄的深井邊,跳了下去。第五天,才有人發現他的尸體。一同撈上來的,還有張寫滿字的紙片,已被井水泡得看不清寫些什么,成了一個永久的謎。
二爺就那樣走進了祖墳地,二奶奶生前每到栽紅薯的季節,就會在二爺墳頭栽幾棵紅薯苗,收獲時,又把成熟紅薯刨出來,儲藏到窖里,來年再栽種在二爺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