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有何不凡?
隱藏在轉折性的1992年身后,1993年常被一筆帶過。這一年,將軍王震在廣州過世;鄧小平說,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集體工作做得是好的,是可以信任的;兩岸促成第一次“汪辜會談”;北京首次申奧,兩票之差失利;“銀河號”事件激起了民眾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市場經濟開始大步前進,許多人忙著下海,也有人冀望經濟自由帶來更多社會自由。
中國的知識分子從書齋里重新抬起頭來,發現自己一夜之間被邊緣化了,“在80年代,由于社會的變革集中于意識形態領域,知識分子一直處于公眾視線的中心,但在1992年之后,在強烈的市場經濟沖擊下,社會迅速‘除魅’,遠離意識形態。”
學者許紀霖記得,當時上海灘的一位知識分子就講,別總想著啟蒙別人的生活,那些需要被啟蒙的人才是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我能說什么呢?只有苦笑。人的生活,總還是要有些精神性的吧?”
啟蒙已死?神圣使命終結了?終極理想失去了意義?那些感受到危機的知識分子從上海開始,以北京的《讀書》雜志為主要陣地,發起了一場人文精神大討論。無論那場討論后來的走向如何,至少,那是中國知識分子重新面對公眾、試圖重建公共性的開始。
這一年,世界仍然在“歷史的終結”聲中震蕩,捷克和斯洛伐克正式分家。在這之前,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重返布拉格,去探望他的老朋友伊凡·克里瑪,此時布拉格已是一座自由的城市。羅斯回憶起1970年代他穿越鐵幕訪問捷克的情形,“我用一句話來比較捷克作家和我們美國作家的處境:在那兒什么也不許做,但每件事都很要緊,在這兒什么都可以做,但什么都無關緊要。”
“intellectual”(知識分子)一詞最早出現于19世紀晚期的法國。1894年,猶太裔法國陸軍上尉德雷福斯被指控出賣情報給德國,軍事法庭裁定其叛國罪名成立,德雷福斯被流放海外。事后證明此事為誤判,軍事法庭卻因德雷福斯的猶太人身份拒絕改判,國民議會也拒絕主持公道。在此背景下,著名作家左拉于1898年1月13日在《曙光報》發表署名文章《我控訴!》,次日,在同一家報紙上,一批作家與教育界人士著文支持左拉的行動——德裔美籍社會學家劉易斯·科塞(Lewis Coser)在《理念人:一項社會學的考察》中說,這些為德雷福斯辯護的人,他們絕非來自一個同質的群體——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們分道揚鑣,各奔前程,而此時他們團結戰斗,這是一種良心政治,他們以人類普遍觀念和共同理想的名義反對當權者。“‘知識分子’一詞現今的含義,無論褒貶,都來自‘德雷福斯事件’。”
這以后,知識分子“介入”行動出現主動性、集體性的趨勢,一直持續到1944年-1973年的“光輝三十年”,而其中最著名的代表就是薩特。在法國學者讓-弗朗索瓦·西里奈利(Jean-Fran?ois Sirinelli)看來,知識分子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首先是“文化的創造者和媒介”,因此,知識分子可以是記者、作家、教師和學者,也包括部分大學生;另一個條件是“介入”,直接介入和間接介入。直接介入有兩種情形:成為事件當事人,或者充當“見證”,通過公共領域和意識狀態內部的爭辯,將焦點社會問題反映出來或梳理清楚。間接介入指在知識界發揮影響,對一個時代的重大意識形態問題的定位起決定性作用,進而成為當時流行的文化氛圍的一個因素。
與“知識分子”相關的另一個詞語intelligentsia(知識階層)則出現于1860年代的俄國。俄裔英籍思想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在名作《俄國思想家》中寫道:“請想象一群在尼古拉一世僵化體制下生活,……而且以不假思索的熱情,急取西方傳來的觀念,并且籌謀定計要將之付諸實踐的年輕人……自知孤處于一個荒涼世界,往上,是敵意而武斷無道的政府,往下,是受壓迫、無言而完全不解事的群眾。他們自視為一種自覺的軍隊,高舉理性與科學、自由、改善生活的大旗。”
“法、俄知識分子有共通的東西,”南京大學教授景凱旋說,“關注社會、關心現實,基本上是批判性的。”據他考證,intelligentsia一詞出現后,被譯作各種語言,傳入日本并譯成日文漢字“知識階級”(或“智識階級”),中國在新文化運動后期開始使用“知識階級”一詞,與1917年俄國革命的影響有關,“其階層特征、良知意識及民粹色彩確與19世紀俄國知識者相類似,而與代表全社會一般價值觀的‘傳統知識人’(士或讀書人)有別。此后,知識界對此的認識,可說一是沿著民粹主義道路發展,一是沿著社會良知角色發展。”
“知識分子”沒有出現在最早完成現代化的英國,頗耐人尋味。一種解釋是,英國的進步路徑是經驗累積式的。學者蕭功秦在《當代中國的中產階級與知識分子》一文中說,“凡是中產階級得到充分發展的國家,如英美,觀念性知識分子并不多……各種不同利益集團都有自己的代表,在美國,從事公益事業、為社會伸張正義的人,一般都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觀念人’,而是被稱為‘專業人士’的人群。”不過也不盡然,景凱旋就認為,觀念型知識分子和一個大時代的思潮有關,通常出現在社會面臨巨大危機之時。

“知識分子永遠是一個自我理解、自我想象的角色。”許紀霖說。傳統知識分子的自我理解通常是獨立、超越于一切社會利益和集團之上的,正如為德雷福斯拍案而起的左拉們,“一方面,以‘正義’和‘真理’這樣大寫的崇高的事業為名義,”西里奈利寫道,“另一方面,知識分子自認為……能夠也應該對建立在有爭議的材料的基礎上的案卷進行表態”。
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則從社會結構這一外在因素解釋了傳統知識分子的獨立性:近代以后,知識分子從“上流社會”中解放出來,發展成為或多或少與其他階層相分離的階層,以及從所有社會階級中得到補充,導致了自由的智力和文化生活的驚人繁榮。關于知識分子的這一特點,曼海姆用了一個著名的表述:相對自由的漂浮(relatively free-floating)。
自認是“傳統知識分子”的臺灣政論家南方朔也有類似表達:“評論……一定要立足土地之上,然后漂浮于土地之上。”和臺灣各大新聞頻道里的“名嘴”不同,南方朔講話不大有氣勢,甚至偶爾結巴,但反應很快:“在西方,最有名的知識分子都是寫文章出身的,他們可以辦雜志維生,不必依靠體制活下來。知識分子要開拓自己的活路,經濟不獨立,你就不可能(對體制)批判得太過分,張俊宏(臺灣知識分子,1970年代起從政參與黨外運動)以前為了維持經濟獨立,最后去賣牛肉面。”
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在《獄中札記》里把知識分子分為“傳統知識分子”和“有機知識分子”,區別在于后者并不認為自己超脫于社會利益集團,而是與階級、階層存在著有機的聯系。作為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葛蘭西把“有機知識分子”視作某一階級(通常是被壓迫的底層民眾、工人階級)的代言人,他們的任務,借用馬克思的一句話: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重要的是改變世界。
許紀霖說,有機知識分子通常都會表現出民粹主義的傾向,“但一談到具體的民眾,他們又表現出極端的不信任,認為他們無法代表自己。”但這或許是“理念人”普遍存在的問題:談人類,卻不喜歡身邊的人群;反對專制,卻對日常生活中的民主問題不感興趣。
1919年2月,李大釗在《晨報》發表《青年與鄉村》,多次使用“知識階級”一詞,針對當時知識階級的青年不愿回到田園,主張向俄國青年學習,到農村去動員民眾,“要想把現代的新文明,從根底輸到社會里面,非把知識階級與勞工階級打成一氣不可。”不過,在傳統知識分子(或者用更熟悉的稱謂:自由知識分子)胡適看來,這是對俄國民粹派主張的挪用,“‘到民間去’四個字現在又快變成一句好聽的高調了。俄國‘到民間去’的運動,乃是到民間去為平民盡力,并不是到民間去運動他們出來給我們搖旗吶喊。”
到1930年代,中國陷入黨爭,知識分子紛紛“有機化”,進而“政治化”,及至1949年以后,中國知識分子傳統中斷,成為現代漢語詞典里“具有較高文化水平、從事腦力勞動的人”——無論是intellectual還是intelligentsia所具有的批判性、反思性、公共關懷的內核,通通被掏空。直到今天,人們仍然可以看到這種工具化定義的影響——當年人文精神大討論的發起者之一王曉明曾說起他的一個年輕同事上課時的經歷:
給學生出了個題目:如果真像電影《2012》那樣,有一艘船,讓你做主,你會選什么人上船?幾十個學生七嘴八舌,有人說,要挑身強力壯的,好幾個人說,要挑選基因最優秀的,只有一個同學說,各種各樣的人,我都要挑一點。又問:你們覺得知識分子應不應該上這個船?多數人都認為不應該。為什么?多數人說沒想過,但有一個學生回答:我們現在全部的知識,一個U盤就夠了,干嘛還要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的工作不是要改變他人的政治意愿,而是要通過自己專業領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對設定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問,動搖人們的心理習慣,他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拆解熟悉的和被認可的事物,重新審查規則和制度,在此基礎上重新問題化,并參與政治意愿的形成。”
這是福柯對知識分子角色的論述。他說,如果左拉代表的是一種“普遍型”的知識分子,那么奧本海默則是“普遍”(universal)知識分子向“特殊”(specific)知識分子的轉折點。奧本海默是美國“原子彈之父”,在看到核武器造成的巨大破壞后,他轉而領導原子能顧問委員會(GAC)反對制造氫彈。
在福柯生活的年代,技術與科學突飛猛進,知識越來越細分,已經很難再出現傳統的、普遍的、超越的學者,而奧本海默正代表了一類新型的知識分子:他們身處權力關系之中,卻可以不斷地批判,不斷地揭示知識和權力的關系,“他已不再是天才的作家,而是權威的學者”。
福柯通過研究和譯作被大規模介紹到中國,正是在1990年代,此時,隨著人文精神大討論和所謂“新左派自由派之爭”,知識界已經開始分化。“眾聲喧嘩是好事,”福柯著作的一位譯者說,“把福柯、德里達介紹到中國,是希望為學術界提供更多思想資源。當然,他們的后現代理論相對來說會‘安全’一點,但這并不構成對啟蒙的否定,而是在啟蒙之上開出的花。”
1993年后,隨著改革的推進,中國的市場化報刊開始崛起,媒體對評論、分析類文章的需求大大增加,知識分子不必再為自己的作品費力尋找發表園地。在供不應求的市場里,依靠寫作實現經濟獨立便有了可能,這也降低了知識分子對于體制的依賴,使他們較以往更敢于自由言說。
在一篇結合個人經歷的述評文章中,學者秋風提供了一種政經格局的分析:在鄧小平南巡講話后,“市場化”迅速地成為媒體與學術界的主流話語,政府也開始大規模地向市場制度轉型。借助市場化的“政治正確性”,經濟自由主義在新興媒體上迅速擴張地盤,而自由主義的政治話語也借這股東風登堂入室,從1990年代中期以來,公眾輿論大體上堅持自由主義——保障個人自由和權利、限制政府權力、推動市場化和法治,都是媒體的新聞與評論最為關心的話題。
如果對那段時間活躍在公眾視野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做一個代際的考察,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除了茅于軾、吳敬璉、江平、袁偉時等少數幾人,大多數學者都出生于1950年-1960年這個區間,比如:朱學勤(1952)、秦暉(1953)、許紀霖(1957)、鄭也夫(1950)、賀衛方(1960),汪丁丁(1953),展江(1957)等等。這一代學者屬于1980年代“再造”的一代知識分子,接續的是建國后中斷的中國知識分子傳統,與他們的上一代和下一代(從大學、研究生到博士一直在象牙塔里接受系統的專業訓練)不同,他們大都在“文革”中耽擱了正常學業,當過知青、工人、軍人等等,而他們卻利用各種機會讀書、自學——如陳嘉映(出生于1952年)在《我們這一代》中所言:
“我們從各種途徑了解世界的真實情況,例如‘偷聽敵臺’。但主要的,我們閱讀。回憶文章中幾乎篇篇都會提到當時內部發行的灰皮書、黃皮書。實際上,僅僅閱讀古典,閱讀歌德和托爾斯泰,就會引人進入對健康人類精神的理解,從而反過來對當代形成批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分散在黑龍江、內蒙古、云南、海南,以及河北的白洋淀,在政治高壓之下,形成了一個一個小小的圈子。有不少散落在各地的牢房里。偶然相遇,發現我們偷偷讀的書竟是同樣的。共同閱讀成了這一代強有力的紐帶。那個時代,我肯定,是最后一個共同文本的時代,最后一個主要由文字閱讀培養精神的時代。”
朱蘇力(出生于1955年)在《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建構》中也有類似描述,他總結說:“正因為這一代學者幾乎都是自學的雜家,知識廣泛,因此,他們關心的問題和知識儲備都為后來成為公共知識分子討論更廣泛的社會問題做了鋪墊。”
《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建構》一文最早發表于2003年,這一年,伴隨著“胡溫新政”,公共輿論迎來了新氣象,媒體在“孫志剛事件”中的表現即為明例,也大約是從那時開始,人們開始感受到“觀念的力量”——有一批知識分子盡其所能對社會基本問題發表意見,并對隨時發生的重大事件表態。劉易斯·科塞說,知識分子把使人不安和不滿的潛在根源揭露出來,從而促進了社會的自我認識,“知識分子是意識形態的源頭,但與中世紀領域近代的政治宣傳家和狂熱分子不同,他們還傾向于培養一種批判態度。”
次年,《南方人物周刊》推出“影響中國公共知識分子50人”的封面報道,評選標準是“具有學術背景和專業素質的知識者、進言社會并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者、具有批判精神和道義擔當的理想者”,“公共知識分子”這一概念走入大眾視野——從一百多年前的“德雷福斯”,到八十多年前的“五四”,再到整整20年前的“人文精神”——所有這些,不論好與壞,都應該構成人們今天再次談論“公知”(如今它聽起來就像另一個星球的詞)的大背景。

《南方人物周刊》的公共知識分子榜單里有郎咸平的名字,這應該與他當年炮轟MBO,特別是炮轟格林柯爾“在國退民進的盛宴中狂歡”有關。現在看來,2004年的“郎顧之爭”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成為他“影響中國”的轉折點:國企產權改革的討論,迅速上升到如何評價改革的討論。
社會學家孫立平在2005年時有一個判斷:可以說,到目前為止,改革的共識已經基本破裂。“在1980年代曾經激起無數人的熱情和企盼的改革話語已經在相當一部分民眾心中失去正當性。”
而在前述述評文章里,秋風有類似的分析——權貴私有化激起了輿論和民眾的不滿,擴大了貧富差距,尤其嚴重的是,這一過程總是伴隨著普通工人在沒有得到充分補償的情況下大規模下崗,從而制造了新的城市貧民群體。被醫療、教育、住房新三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民眾無力辨析問題出在哪個部分,“于是采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你們叫得最響的東西,一定只對你們有利,而對我們不利。最后帶來的結果是,民眾反對‘市場’。”
那些為市場辯護的“精英”、“專家”先是在民間失掉了他們的光環——不要說光環,這兩個“頭銜”后來在互聯網上遭遇板磚無數,成了嘲諷人的詞語,而后又被當時提出建設“和諧社會”的新一屆政府邊緣化——在政府騰轉挪移之間,經濟自由主義,連帶著政治自由主義成了買單者。
此后幾年,幾乎是順理成章地,國進民退,大國崛起,自由主義節節敗退,國家主義話語大行其道。一位學者感慨,2008年以后許多原本批評政府的同行,紛紛轉向,為“中國模式”唱起贊歌。這固然是體制內資源的吸納,但又何嘗沒有知識分子主動獻身于國族意識的激情。一戰后,班達(Julien Benda)在《知識分子的背叛》一書中反思(并預言)了20世紀上半葉的歐洲:“在今日的歐洲,已沒有一顆心靈不被種族的激情、階級的激情或民族國家的激情所感染,而且常常是被這三種激情同時感染……民族激情還有一個深化現象,即各民族今天不僅要求在他們的物質存在、軍事力量、領土疆域和經濟財富中,而且要求在他們的道德本質中達到自覺……‘即使祖國錯了,也一定要把它說成有理’……”
薩義德說,“知識分子一直受到‘忠誠’這個問題的困擾和無情的挑戰。”中國的現實一次又一次印證著他的判斷——一位媒體人,秉持“一點點推后新聞紅線”的理想,自以為謹慎地推著,忽然發現紅線已在身后,稀里糊涂成了異端——而公權力借用的,正是那些向異端投擲石塊的狂熱民眾。
在群體狂熱情緒仍大有市場的今天,薩義德的這段話顯得不合時宜又振聾發聵:“知識分子的職責就是顯示群體不是自然或天賦的實體,而是被建構出、制造出、甚至在某些情況中是被捏造出的客體……當地知識分子的目標不能只是以當地警察取代白人警察,而是要創造新的靈魂。”
受巨大的“失望感”驅使,美國思想史學者馬克·里拉(Mark Lilla)完成了《當知識分子遭遇政治》一書,他在書中探討了“敘拉古的誘惑”這一亙古命題。敘拉古是意大利西西里島上的一座古城,2300多年前,柏拉圖不顧友人勸阻,三度揚帆前往敘拉古,試圖以哲學改造暴君戴奧尼素父子,讓他們致力于正義,結果卻遭到軟禁和流放。“戴奧尼素的難題猶如創世紀一樣古老,但關于他智識上的黨徒的難題卻歷久彌新,”馬克·里拉寫道,在20世紀,“那么多人都前往建立在莫斯科、柏林、河內、哈瓦那的敘拉古城朝圣……手握回程票前往暴君的領地作秀,對那兒的集體農莊、拖拉機廠、甘蔗林、學校無不連聲稱道,但奇怪的是,他們從不造訪監獄。”
馬克·里拉嚴厲地批評這些知識分子,說他們不過是待在書齋里神游敘拉古,并用有趣的、時而閃爍智慧的想法去打發那些民族的苦難:“他們永遠不會正視那些人的眼睛。”
如果把1993年看作知識分子重新面對公眾發言的開始,那么這20年他們面對傳播介質的變化是加速度的:人文刊物、市場化周報、市場化日報、門戶網站、論壇、博客、微博……許紀霖在1990年代后期的一段時間熱衷于給報紙寫評論,嘗試著介入社會公共生活,他說,媒體寫作的一個誘惑力是傳播范圍廣,影響力大,“朋友讀到了會立刻反饋,寫一篇學術文章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反應的。”但相應的問題則是碎片化、缺乏積累,寫到后來“公共”越來越多,“知識”越來越少。他記得王元化先生每次見到他,都會嚴厲地提醒他不要再寫這類“報屁股”文章。于是他重回書齋,研究中國歷史與現實中的大問題。
如今,許紀霖的微博有25萬粉絲,自我介紹寫著:“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也要說。”他發了三千多條微博,“最大的誘惑是即刻的影響力,你會看多少轉發、多少粉絲,多少人贊同你的觀點,這是人性的弱點。”他說,微博會讓人自大,“一些公共知識分子真的以為自己代表了人民,于是越來越自信,其實社會已經很多元化了。”
他嘗試著在微博上貼博客的鏈接,或者干脆貼長微博,但發現,“不管怎么鏈,多數人只看那140字。”他覺得,是這個時代需要共鳴,需要釋放感,不需要論證和解釋,“人們對說理已經變得非常不耐煩,他們總是問,你的立場是什么?擺出來!然后交鋒……”
他對這種“陷阱”保持著警惕,“要用微博,不要為微博所用。”他總記得王元化先生的警告:一個人要善于養氣,不要在情緒上頭開始寫作,不然一定要后悔。“當然,人是有性情的,但你要自省。”

不過,顯然并非所有人都做得到。事實上,網民開始對一些知識分子產生不好的觀感,正是從他們罵人、約架、“知行不一、鼓吹自由主義卻不實踐自由主義”開始的。如今知識人都會講,公共言說與私人品行應該分開看,歐幾里德定理的正確與否和他怎么對待仆人無關。聽起來沒錯,但這只是法國知識分子傳統,在19世紀的俄國作家來看,人是容不得這般分割的,“說某人一方面是公民,一方面是賺錢牟利之徒,兩種功能彼此十分獨立,可以分持;說他作為選民時是一種人格,作為畫家,另是一種人格,身為丈夫,又是一種人格——凡此,乃失真悖實之論。”(以賽亞·伯林《輝煌的十年》)公平地說,公私分開是現代社會的常態,可是,倘若發言者期望以文字影響社會、推動政治,那么,他們自己盡量做到“統一”會更讓人信服。
“俄國知識分子始終保持著精神上的貴族氣,從這一點說,中國的士大夫和他們是更有心靈感應的。”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近代史學者楊國強說。“古代講‘十農工商’,和農、工、商不同,士不是職業,他們共同的精神世界是儒學,所以真正能代表天下人講話,在這個意義上,士是中國最早的‘公知’。而儒學不是一種客體,不可能對象化,你必須一邊學一邊知,知行合一,君子是做出來的,不是講出來的。近代以后,由講善惡變成講新舊,價值多元,再無知行合一的標準。”
早在微博出現之前,青年學者唐小兵就在《“論政”與“治學”的兩難:反思公共知識分子的內在困境》一文里指出了部分公共知識分子的問題:立場決定言說,缺乏理性而深入的溝通互動;討論社會問題模式化與“平庸化”,依據思維慣性和固有知識進行簡單的對號入座式的分析。而微博的興起顯然放大了這些缺點,更何況,這個社會接受過高等教育、進而不愿意接受簡單說教的人越來越多,2004年時,中國普通高校畢業生人數為280萬人,到2012年,這個數字已經攀升到680萬人。
“真理被民主化了,”古德納在《知識分子的未來與新階級的興起》里宣布。這本書描述的是20世紀的西方歷史,但聽上去就像是為現在的中國量身定做,“所有號稱真理的說法在批判式言論文化的審視下都是平等的。甚至最有權勢的群體的說法和自我理解都要與社會最下層的人及目不識丁者同樣進行評判。”
比唐小兵更年輕的一位80后學人說,一種思潮想要傳播,不能靠幾句口號式的常識,而要和人們的生活形成更加豐富的結合方式,“比如談論政府權力界限,你可以從社區自治談起,從一個個故事談起,這樣你的話說出來是有肉感的,才能讓人深切體會到。而微博這140字,把可能很生動的敘述、論證都取消了。表面看很多人在轉某些帖子,但和他們的生活不發生關系,傳播效果是不強的。”

與此同時,另外一群意見領袖開始崛起,他們是暢銷書作家、企業家,甚至是明星。“他們本來就是通過市場競爭冒頭出來的,所以非常懂商業,懂市場。”許紀霖說,“所謂的精英早已多元化,傳統的知識分子邊緣化,大趨勢就是這樣。臺灣也是如此,只剩下名嘴。林毓生那天還給我打電話,說知識分子講話沒有人要聽了,他去臺大做個講座,幾十個人來聽。”
長久以來,人們對“何謂知識分子”這個問題,都試圖從主體性,也就是知識分子的自我想象、自我實現的角度去回答,但很少去研究這一“命名過程”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按照“命名”的思路,討論人們現在所說的“公知”便格外有意義。
“公知”當然是“公共知識分子”的簡稱,可是它一旦成詞,就獲得了某種獨立性。如今有人認為“公知”是職業代罵,代表底層發泄對體制的怒氣;有人認為“公知”一詞已被明顯污名化,政治學者周濂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就說,“我們小時候給別人起綽號時,不管這綽號是不是適合這個人,一旦它流行開了,那個人就再也不可能摘掉它。當所有人以起哄的方式喊這個綽號的時候,其實對那個人造成了極大的羞辱,而且喊綽號的人心里充滿了快感。公知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就有點像小時候我們給別人起綽號,當你用公知去給別人扣帽子的時候,就是典型弱智兒童心理的表現。”
假如我們采取一個較中庸的態度,或許多數人會同意這樣一個說法:好吧,你可能是真理與良心的代表,也可能與之相反,但我現在能看到的是,你的知識和道德都未必能完全說服我,只是因為你有更好的平臺,聲音比我大,我們這個社會又有這么多需要討論的公共事務,所以我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對你有所期待。
那么,“公知”這一名稱(僅指“公知”,而非“公共知識分子”)的建構,就意味著它的外延已經大大擴展了,幾乎包括了所有“意見領袖”。1993年以來中國市場經濟的發達讓更多的人無需討好體制就能養活自己,公共空間在商業的驅動下表面一片繁榮,催生了大量“意見領袖”或者“媒體知識分子”,很難簡單地說他們遵循的是什么,也許是公民發言,也許是商業邏輯,也許兼而有之。
如果說此前的傳統媒體還算得上“等級森嚴”,“公知”規模有限,那么新媒體時代的到來則讓這個市場急劇擴張,大量假冒偽劣發言者側身其間幾乎是必然的事。只需看看如今的微博上有多少假托白巖松、崔永元、柴靜說的“公知體”便可體會一二,而那些營銷賬號,截取歷史或者新聞的某一片段,編輯加工,再以插科打諢、聳人聽聞的形式加以傳播,或許有時他們也打打擦邊球,但偏激背后的邏輯卻是吸引眼球、迎合市場。
或許問題還在于一些人對于現狀的內化:娛樂明星以公民身份稍微評論兩句時事就要被說不務正業(或是炒作),而專門點評時事的人馬力稍微開足一點就要被說“激進”(或是“演過了”),而所有對智識、對崇高、對美好的追求都有虛偽(或是“裝X”)之嫌。現在人人都會用“道德綁架”這個詞,這當然是社會的進步,可是,在一個不夠自由的社會,“消極自由”之下,也有一條暗河通往“積極的不自由”——人們常常在安全的領域揮灑道德激情,卻在需要冒一些風險的時候太過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道德責任。
可是,如果真正重要的問題總不允許討論,那么人們不討論“演”還是“不演”,“裝”還是“不裝”,能討論點別的什么呢?所以,我們是否可以說,“公知”的問題更多的是公共空間的問題——當年菲利普·羅斯對伊凡·克里瑪感嘆“富起來”的危險,倘若我們也借用“公知體”對羅斯先生的話做一段戲仿,那或許就是:在我們這兒,什么也不許做,而且,什么都無關緊要。
朱學勤先生有一篇文章談到“利維坦”的兩頭頭顱:“四百年前霍布斯以海底巨獸‘利維坦’比喻國家專權,那時怪獸只伸展出“絕對權力”單一頭顱,四百年后在中國大陸,‘利維坦’卻長出了‘資本控制’第二頭顱,呈犄角之勢,相互支援。……上世紀90年代初,西方政界、學界很多人寄望于第二頭顱能消解第一頭顱,為‘公民社會’開辟向上發展的空間。但此后二十多年‘穩定壓倒一切’,第二頭顱越來越成為第一頭顱的合作者,而不是消解者。它的‘歷史功勛’是幫助‘利維坦’完成從古典形態到現代形態的轉化:‘From Marx-leninism to Market-leninism’(從馬克思列寧主義到市場列寧主義)。針對互聯網及其‘翻墻者’,前者崇尚暴力,只知打壓;后者另具慧眼,能夠將‘抗議者’包裝為‘廣告明星’,將‘抗議’之‘骨’轉化為對前者并無威脅的‘利潤’之‘肉’。一個現成的例證,即2011年年底的‘韓三篇’事件。”
在所有對公共知識分子的批評中,“不專業”可能是最有力的一條。說來有趣,公共知識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一詞最早在英文世界里提出,是拉塞爾·雅各比(Russell Jacoby)在1987年出版的《最后的知識分子》一書。而他在書中擔心的,恰恰是知識分子在學院化時代被大學一個個細分的專業所吸納,變成“只有專業”的專家和學者,而背離了公眾,故有必要重新強調知識分子天生具有的“公共性”。在他看來,如果說公共知識分子在美國還有最后一個據點的話,那就是紐約,“現存的非學術期刊都集中在紐約……不像較小城市中的廣闊無比的校園,在紐約是不大可能離群索居的。一個教授在安阿伯的密歇根大學或在勞倫斯的堪薩斯大學做完了講座以后,在去吃中飯的路上遇到的只有學生、研究員和教職員。而在紐約,他或她是和整個城市相撞的。”
理查德·波斯納在《公共知識分子——衰落之研究》中批評公共知識分子市場提供的產品質量不高,把矛頭也對準了現代大學制度。在他看來,現代大學的興起激勵了知識的職業化和專門化,導致了獨立的知識分子隊伍日漸萎縮。與此同時,大學促成的知識專門化,摧毀了公共知識文化,令公共知識分子的讀者沒有鑒別力,而學術同行和媒體也沒有履行監督之責。于是,“扮演公共知識分子角色的學術人士,發現他們自己置身于一個缺乏大學世界一般約束和激勵的市場,或者身處一個輕視學術、卻高度競爭的大眾文化和新聞報道的世界。告別了停泊的港灣,謹小慎微的學術專家便把小心和謹慎一股腦地拋撒在濕漉的海風中。他像是掙脫了學術苦差的羈絆,張開雙臂擁抱著假日的陽光,并隔三差五地顯現出度假游人的敷衍塞責、漫不經心。”
如今在中國,人們同樣批評公共知識分子提供的產品質量不高,批評他們跨界太多、文藝化、泛道德化,要求他們更專業、更學術、更“技術流”,這也許是批評者對長期以來空洞地談論價值觀、談論“主義”感到了審美疲勞,也許不是,但對公共知識分子市場當然構成有益的監督(暫且不討論是否“苛責”),而且他們也完全有理由如此——中國的許多行業離“專業主義”還差得很遠。可是,在公共空間(而非細分的行業內部),你也能看到一種對專業化(用更時興的話說,“技術含量”)的崇拜正在上升,有時它甚至變成了一種審美,把工具理性視作最高的價值,而“價值”本身……等一等,還有價值嗎?在我們滑向另一個極端之前,不妨聽聽薩義德的說法:
“今天對知識分子造成特別的威脅,不論在西方或非西方,都不是來自學院、郊區,也不是新聞業和出版業驚人的商業化,而是我所稱的專業態度(professionalism)。我所說的‘專業’意指把自己身為知識分子的工作當成為稻粱謀、朝九晚五、一眼盯著時鐘,一眼留意什么才是適當、專業的行徑——不破壞團體、不逾越公認的范式或限制,促銷自己,尤其是使自己有市場性,因而是沒有爭議的、不具政治性,‘客觀的’。……都可以用我所謂的‘業余性’(amateurism)來對抗,即不為利益或獎賞所動,只是為了喜愛和不可抹煞的興趣,而這些喜愛與興趣在于更遠大的景象,越過界線和障礙達成聯系,拒絕被某個專長所束縛,不顧一個行業的限制而喜好眾多的觀念和價值。”
“知識分子不要害怕專家!”南方朔在電話那頭說,他接受采訪時臺灣社會正在掀起一場反對核四的運動,“任何學問很難有單一的標準,知識分子可能對核物理外行,但這并不只是一個技術問題。為什么近代反對公害都不是專家指出來的?專家為了生活,為了圈子,不能講行業的壞話。但知識分子也必須不斷學習,盡量把批判的角度、想法、能力強化,無論如何你對知識的熱忱不能打折扣,這是增加你發言權惟一有效的手段。”
對愛德華·薩義德來說,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表明訊息、觀點、態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對抗(而不是制造)正統與教條,不能輕易被政府或集團收編……“總的來說,知識分子一定要令人尷尬,處于對立,甚至制造不快。”他批評那些逃避的知識分子,“轉離明知是正確的、困難的、有原則的立場,不愿意顯得太過政治化,害怕看起來具有爭議性……”
也許在薩義德的那本《知識分子論》里,關于“再思”(second thoughts)的討論有著特殊的意義——部分西方知識分子,從早年擁抱共產主義,經過“再思”后變成反共陣營的一員;部分阿拉伯知識分子,則是在“再思”后從泛阿拉伯主義投向伊斯蘭教的懷抱——倘若將語境置換到今日之中國,這種奇怪的“再思”幾乎無處不在:接受現代文明后就變得“逢X必反”;學到方法論后就把價值觀貶得一錢不值;掌握技術后就開始視情懷為無物;了解到消極自由的可貴后就迅速遁入了“積極的不自由”……如薩義德所說,“自己服侍以往的主人的歷史當然就被踩在腳下或說成是鬼迷心竅,但這并未在你身上激起絲毫的自我懷疑,并未激起任何欲望去質疑大聲服侍神祗此一前提”,那么結果自然是從一個神祗走向另一個神祗。
“對我來說有趣得多的是,”薩義德說,“如何在心靈中保有一個空間,能夠開放給懷疑以及部分的警覺、懷疑的諷刺——最好也是自我反諷。是的,你有信念,下判斷,但這些信念與判斷來自工作,來自與他人、其他知識分子、基層運動、延續的歷史、一套真正生活的聯系感。”
“生活在真實之中。”東歐的知識分子早就做出了選擇,與真實的生活相比,所謂“污名化”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