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步走進房間的,并不是一個發福的男人。他刮掉了濃密的絡腮胡,一張蒼白而瘦長的臉與《黑客帝國》里的救世主尼奧沒有分別,除了沒戴墨鏡。在北京炎熱的天氣里,他的黑色V領T恤外面還套了一件黑西裝,露出的左手手腕處戴著一根細細的紅白藍三色祈愿繩,盡管他對自己的宗教信仰諱莫如深。
經紀人事先也提出,三類問題不要問:宗教信仰、中國血統和悲傷的往事。發胖?那就更不能問了。今年,基努·里維斯帶著自己執導的電影《太極俠》現身戛納電影節,幾張稍顯發福的照片令影迷們唏噓不已,“悲傷的基努”身上似乎又多了一處傷感的地方。
基努在沙發坐下,先遞給身邊的陳虎一瓶冰礦泉水,然后自己才打開一瓶來喝。陳虎對他始終保有幾分敬意,耐心地聽他接受采訪,不時為他翻譯。自《黑客帝國》起,兩人已相識16年,當時,陳虎是基努的個人武術指導。
拍完《黑客帝國》后,陳虎主動找到基努,希望他能參演一部功夫片。基努對劇本很不滿意,幾經修改,最后,七成內容出自他本人之手,他也成了這部電影的導演。在中美合拍片的背景下,基努讓陳虎出演男主角,并在中國取景,希望把中西方的觀眾都吸引到影院看一部具有現代氣息的太極電影。他也在各種采訪中提到,這是為陳虎而拍的電影。
為了拍片,基努來過中國多次,去了陳虎的四川老家,見了陳虎的父母,看了大熊貓,喝了蓋碗茶,還掏了耳朵。他愛吃川菜,能喝幾杯白酒。
電影開拍前,他住在北京城東一家酒店式公寓里,身邊沒有隨行人員,甚至沒有經紀人。有一次,因為找不到車出行,他向陳虎提出坐地鐵。電影上映后,他才將自己在中國的行程交給了CAA——全球最大的經紀公司負責安排。
7月初,他推遲了返美的日期,決定在中國多待幾天,看看還能再為宣傳做點什么。作為好萊塢寡言內向男星的代表,基努在中國表現得異常活躍,他輾轉各家影院與影迷見面,接受媒體輪番轟炸,還要時常應對“喜不喜歡中國姑娘”這樣令他尷尬的問題。“他強忍住內心的煩躁,有一次在錄影棚里做節目,幾個大燈烤得他不停地跺腳,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有一走了之。”陳虎說。
遇到基努前,陳虎拿過全美空手道冠軍,是李小龍之后第二個拿冠軍的中國人。但他的生活并沒有什么改變,仍然在唐人街一家美國武館教人功夫,每天一兩個小時,主要教兵器和太極,收入不高,平時還得在餐館打工。“美國參加比賽的都是業余選手,大部分是愛好者,有正式的工作,不像中國都是專業的,除了訓練以外都包了。”
拍《黑客帝國》時,導演要求找一個會講英文的、稍微年輕點的武師,并且教過老外,朋友把陳虎推薦給了袁和平,“袁師傅就收留了我”。
陳虎8歲時因為看了李連杰的《少林寺》愛上功夫,放學后在公園里練功,被市體校的教練看中,那時,他連一字馬都做不到。他在市體校每天練兩個小時,后來在全省拿了很多冠軍,就被招入省體校,天天除了吃、睡就是練武,“那個時候挺厭倦的,但既然都成職業運動員了,還能怎樣呢?”
“我十幾歲就退役了,最后導致我退役的不是厭倦,是因為當時我對中國武術產生了巨大的懷疑,我覺得如果中國武術就是耍兩個套路,比比誰的套路好看就拿冠軍,那真不是我追求的武術。”
陳虎看了很多書,在民間找師傅,終于遇到了天門派傳人陸錦川。“天門派是天山派和海門派合并而成的門派。訓練方法非常系統,他是手眼身法步,肩肘腕胯膝,每一個部位都有具體的功法來練,比體校的系統要詳細得多。每一拳是發自肺力還是腎力都是有講究的,傳了那么多年不會那么簡單。它是從唐朝傳下來的,口口相授。”
“我們天門出師有很嚴格的標準,就是在磚頭上放一塊西瓜片,然后你就要一掌打下去,把磚頭打爛,但是西瓜片不能爛,達到這個水平就可以出師了,它要求的是你的透勁。”
在天門派學了一兩年后,1995年,陳虎去了美國。因為崇拜李小龍,他對美國抱著無限憧憬,冥冥之中覺得自己的功夫到了美國更有一番天地。
最早,他在新澤西州的大西洋賭城表演。有一天,表演結束,經理叫他去參加一個全美的空手道大賽。“打套路他們肯定不是我的對手,國外那一套講究的是力,而我們講究的是勁,就是一股氣可以運行全身,可以隨時在任何一個地方發出來的。”
當初與陳虎一起去美國的其他3個人,后來都慢慢放棄了武術,有的去讀書,有的開始做生意,就剩下陳虎一人堅持練武。每天忙完晚上回去還要練功,老板專門為他在武館后面搭建了一個小木屋,里面只能放下一張床。但在武館里教老頭老太學太極,讓陳虎有了被尊重的感覺。那時候,他19歲,隨便走到哪個學院面前,這些人都會對他敬禮,然后叫一聲“師傅”。



陳虎抵達美國的那年,基努已經拍了《比爾和泰德歷險記》、《驚爆點》、《我自己的愛達荷》、《生死時速》幾部電影,正在成為好萊塢最燙手的男星。為了出演加拿大某劇院的莎士比亞戲劇《哈姆萊特》,他放棄了與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演對手戲的機會。每晚,都有上百個少女不畏嚴寒地站在劇院外面,劇院票房收到了遠在大洋彼岸的芬蘭和日本的查詢信息。
自《驚爆點》起,基努開始與動作片結緣。8年后,他迎來了自己的巔峰之作《黑客帝國》。
拍《黑客帝國》前,基努剛因為一次車禍做完手術。
20歲時,基努搬到洛杉磯生活,兩年后,他迷上了摩托車。他的第一輛摩托是川崎600,而他最喜歡的是英國老牌摩托車諾頓突擊隊。二十幾年里,他擁有過多輛摩托車。年輕時,他的發泄方式就是在黑夜中狂飆摩托車到凌晨4點,并且把前燈關了。
“如果是在波特蘭或芝加哥或其他地方拍戲,我會買一輛摩托車,然后在拍戲結束后把它們賣了。”他在匹茲堡拍電影買了自己的第一輛哈雷,而另一輛鈴木GSX-R750是在馬薩諸塞州拍戲時買的。在基努的語言里,如果他拋棄了一輛摩托車,多半意味著他出車禍了。
一次在穆赫蘭道上,他試圖超越一輛汽車時,摔裂了自己的膝蓋骨。另一次,在日落大道上,一輛汽車在前方拽住了他,他磕掉了兩顆牙齒,小腿皮膚削去一塊。事故發生后,一個女人跑來,對著躺在地上流血的他索要簽名。
導演沃卓斯基兄弟(現在是沃卓斯基姐弟)非常喜歡這個古怪的好萊塢男星。他們放棄了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威爾·史密斯、布拉德·皮特等更有名的好萊塢巨星,堅持選用基努·里維斯出演尼奧,“我們坐在一起討論劇本的哲理和隱喻,我們都知道這會是瘋狂的賭注,基努就是我們的瘋子。”


由于沃卓斯基兄弟十分迷戀香港武打片,打了兩次電話找到袁和平,終于說動袁和平飛到好萊塢。在袁和平團隊里,大部分武師年紀偏大,只有陳虎最年輕,示范起動作來最容易。面對毫無武術基礎的基努,陳虎只能不停地示范動作,不斷重復,時間長了就進了基努腦子里。黑客系列第一部,他們提前練了3個月,第二部提前練了三四個月。基努周末也不愿意休息,幾乎抓住所有時間練功夫。
“武術就像玩,有點孩子氣,是假的打斗,很有趣。”基努說。為了拍《黑客帝國》,他們每天待在一起訓練8個小時。陳虎教基努踢腿和出拳,兩人互相講故事,陳虎給基努講自己師傅練武的故事:手里抓一把食物,鳥飛來,當鳥想飛走時,師傅用了他的氣使鳥無法飛走。
最終,《黑客帝國》僅在美國本土就獲得了1.71億美元的票房,基努·里維斯飾演的尼奧,也成為新千年的電影英雄。2003年,續集《重裝上陣》和《矩陣革命》上映,基努形容拍完這兩部作品“就像橫跨海洋一腳一腳上岸”。他獲得每部電影1500萬美元的片酬,加上電影利潤,他從這兩部續集中賺到1.5億美元。為了表達感謝,他買了12輛哈雷摩托車送給劇組的替身團隊。
《黑客帝國》拍完幾年后,陳虎找到了基努。
“冷兵器時代過了以后,練傳統功夫的人就少了,一是你練了不知道干什么,自己都養不活,不像跆拳道,幾個月就給個帶,還講紀律性。二是要練好中國功夫太辛苦,我們這個門派練好基本功,90%的人就被淘汰了,沒人能堅持,天天就是馬步站樁,你站馬步滿半個小時才能開始學,滿兩個小時才能教你下面的東西。要知道以前是要站一上午的,現在已經降到了半個小時,而且腿抖都可以,已經放得很低,但還是有90%的人被淘汰。所以失傳是很正常的。”
“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做一個自己的功夫電影,我覺得自己不比現在任何一個功夫演員的功夫差。中國功夫打星遇到了一個青黃不接的時代,如果我們這一代人能把握住現在觀眾的需求,會是一個很好的機遇。”陳虎說。
《太極俠》講述的是一個身為習武之人的郵遞員,在基努飾演的暗黑勢力的操縱下,進入地下搏擊俱樂部,從純潔的太極之子淪為黑暗殺手的故事。“他的力量不斷提升,”基努說,“但我們也會看到他失去純真,繼而是一個男人必須獨自面對的世界。”
陳虎與基努真正熟悉是為了討論劇本,一起出去吃飯喝酒。基努私下里天南海北地能侃幾個小時,鏡頭一上來立馬話就變少了。拍得不順時,他會一個人出去抽煙。
為了這部電影,基努做的分鏡頭和臺詞的筆記壘起來有半個人高,每一次開會就記一本,基努用了5年的時間打磨和修改劇本,最近兩年全身心投入到拍攝中,為此推掉了很多片約。
“我覺得中國現在很少有這樣的人,他沒有選擇成為人們心目中希望他成為的樣子,而是遵循自己的內心在生活。他做事往往是自己覺得好玩才做,從不考慮市場。之前他拍過一個片子,成本才100萬美元。他想超越《黑客帝國》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他有點活得太隨性,沒有按照大家覺得他該走的路去走。他對世界、對自己都是用心去做的,沒有摻雜任何雜念,不是因為中國市場火了就去做,像《鋼鐵俠》是很明顯的,但我們8年前就有了這個想法,那個時候中國哪有這樣的市場啊?”陳虎說。
在好萊塢,明星的責任就是娛樂大眾,很少有人會激起公眾的保護欲。基努·里維斯是個例外。2010年,他獨自坐在公園長椅上吃三明治的照片在網絡上廣泛傳播,這張照片在國外某網站上引來了二十多萬的回復,基努那些令人驚嘆的慷慨舉動也被公之于眾:請整個劇組吃飯,送給一個落魄船員兩萬美元,在路邊幫助婦女發動汽車……他的悲傷往事更強化了“悲傷基努”的形象,密友相繼離世、女友車禍身亡、妹妹罹患白血病,公眾很容易就記住他孤獨、落寞的樣子:46歲生日時,獨自坐在道具倉庫外對著點了一根蠟燭的紙杯蛋糕;一臉邋遢的絡腮胡,坐在地鐵上讀報紙。

“當你20歲時,除非你是馬龍·白蘭度,或是莎士比亞戲劇演員,否則評論家對你提不起興趣,他們也許因為你的青春而恨你。但在好萊塢,人們是虛偽的,一些人利用所謂的私人生活發展事業。它是骯臟的。我會與工作保持距離,這有助于保持我表里如一。”
在表演學校的第一年,基努就與校長發生過沖突,關于如何做自己,有點哲學的味道。他初次來到洛杉磯時,兜里只揣著2000塊錢。拍電影的空檔,他沒有買房或租房,而是住在洛杉磯著名的馬爾蒙莊園酒店里,或是闖入妹妹基姆的家。40歲的時候,他才買下自己的第一套房子。
基努擅長走神、打太極,有人形容“他身上有一種類似禪宗的平靜與沉著”,他既能駕馭《生死時速》和《黑客帝國》這樣在速度和力量之中自我催眠的角色,也能陷入《小活佛》夢境般的哲思里。
他合作過的名導演眾多,加斯·范·桑特、弗朗西斯·科波拉、貝托魯奇、喬治·盧卡斯、凱瑟琳·畢格羅、斯蒂芬·弗萊爾斯。他接戲的范圍也很廣,從平淡無奇的愛情片,科幻片到獨立電影,“基努·里維斯富于幻想,充滿激情。”《亨利的罪行》的導演馬爾科姆·文維爾說。
有人問過基努,最喜歡自己的哪部電影,基努的回答是《小活佛》。在這部貝托魯奇導演的電影里,他飾演悉達多。此前,他從沒找過貝托魯奇,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在他的電影里出演角色。比起分析悉達多,他更喜歡與這個角色游戲。
他在不丹待了幾個月,跟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一起研習佛學,訓練涉及冥想、瑜伽和閱讀。“這讓我更加敏感,之前我從未冥想過,也不知道人的身體里有這么多潛能。”那段時間,他不讀小說,不聽音樂,不看電視。為了使自己更瘦,他每天只吃一把米、蔬菜汁和一只橘子,幾天后,他真的暴瘦了。
“我去了不丹和加德滿都,整個經歷改變了我的生活。我接觸了一種哲學、宗教,一種存在的方式。佛教的根源或核心是:永恒、悲憫以及活在當下,這是它給我的啟示。”基努說。
“我認為身體和意識里有什么在尋找宗教。生命中有3件事:精神、政治以及伴侶,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本性。我不知道是否覺悟了,但其中蘊含的慈悲和智慧是很美妙的事,我相信它超過任何東西。”
人物周刊:拍《太極俠》,你在中國待了很久,這一趟宣傳之旅非常累吧?
基努·里維斯:前期我們在北京待了大概9個月,在北京和香港拍攝花了6個月,中間我還去四川拜訪了陳虎的父母。你每天換一個城市,我們去了8個城市,上海、南京、杭州、廣州、武漢、成都、大連,最后是北京。
人物周刊:聽說你很能喝白酒?
基努·里維斯:沒有,只不過嘗過幾杯。
人物周刊:你為陳虎拍這部電影,背后的動力是什么?
基努·里維斯:我并不全是為了陳虎拍這部電影,這是共同合作的結果。我們在《黑客帝國》里合作,最后變成了朋友,陳虎想開始他的演員生涯,并在《黑客帝國2》里出現了一會兒,之后我們就決定要一起干些事情。當《太極俠》故事慢慢發展起來后,我決定自己來執導,所以這不但是為他,也為我,我們有一個共同想說的故事。
人物周刊:你怎么形容彼此的關系?
基努·里維斯:最早是工作伙伴,然后是朋友,現在是兄弟,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品味,比如,如何發展故事,發展人物角色,利用太極和地下格斗元素,戰勝內心的惡魔等。
人物周刊:你一定為劇本焦慮過吧?比如之前的成名作《生死時速》,你對劇本有不少的貢獻。
基努·里維斯:劇本對我來說一直很重要,《生死時速2》曾找到我,但由于劇本不太理想,我沒有接。
人物周刊:你對好萊塢厭倦嗎?對東方文化的興趣是不是為了逃避好萊塢?
基努·里維斯:當然不是,在《太極俠》之前,我拍了一部《浪人四十七》,環球電影公司負責制作。但對于我來說,我只是想當導演。
人物周刊:多年后,你怎么看待好萊塢?
基努·里維斯:能在這里有一份事業,我感到很幸運,希望能持續下去。
人物周刊:你似乎很喜歡動作片?
基努·里維斯:對,我的第一部動作片是《驚爆點》(1991),然后是《生死時速》、《黑客三部曲》、《街頭霸王》,《地獄神探》里面有一些動作元素,這就是全部。
人物周刊:在中國,我們會把你跟陳虎的相遇叫作緣分,就是命中注定會發生的。
基努·里維斯:我不知道,也許是這樣吧,如果你回看過去的話。但無論發生什么,我很高興它發生了。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命運和緣分這樣的事?
基努·里維斯:我不太懂這些東西,但宇宙中一定有特殊的能量在影響著我們,當我們長大,必須適應這種變化。
人物周刊:你如何定義朋友,什么樣的人才稱得上是你的朋友?
基努·里維斯:朋友就是能一起經歷生活起伏的人。我對朋友沒有特殊的偏好,但他們都具備幽默感,以及對生活的感悟。
人物周刊:聽說你將《黑客帝國》70%的片酬捐給了血癌基金會。
基努·里維斯:這不是真的。
人物周刊:你生活上很隨意,從不帶保鏢和經紀人?
基努·里維斯:我的私生活非常低調。一個人坐地鐵,因為在好萊塢,這是很常見的事情,明星們通常都一個人在街上做自己的事情——購物,帶孩子去玩。
人物周刊:你現在還飆摩托車嗎?
基努·里維斯:對。
人物周刊:最高時速多少?
基努·里維斯:130英里每小時吧(相當于200公里),非常好玩。
人物周刊:《生死時速》之后,你似乎消失了一段時間,在飆車和玩樂隊?
基努·里維斯:對,我那個時候在一個樂隊里擔任貝斯手,到處巡演,但之后還是回到了工作中。
人物周刊:這是否說明你想跟好萊塢保持一定的距離?
基努·里維斯:不是這樣的,我就住在好萊塢。
人物周刊:對中國人來說,50歲被稱為知天命,那么現在的你跟20歲的時候有什么區別?
基努·里維斯:你更有經驗了,你更能讓事情按照你的意愿去發生。
人物周刊:你對生活更有把控力了?
基努·里維斯:你可以嘗試,但這并不總是真的。
人物周刊:例如內心更為平和,憤怒也變得少起來?
基努·里維斯:如果你憤怒的話,最好你能明白自己為什么憤怒,并對此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