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老家臨汾坐了5個小時的火車到省會太原,乘大巴抵達機場,又經過兩個半小時的飛行,許霆重返羊城,試圖重啟案件審理第三季,目標直指“無罪”。
下飛機沒走幾步,許霆發現隨身攜帶的紙袋破了,身份證、充電器、內衣掉了一地,剛撿起來一抬頭,發現廣州電視臺的攝像機已對準了自己,嘴里嘀咕一聲“啥情況”,趕緊把內衣揣兜里,捧著一堆東西開始接受采訪。
推開興業銀行大廈14樓的玻璃門,面對4架攝像機、3臺單反的陣勢,許霆先是一驚,隨即適應了這過去幾年反復出現的場面,咧嘴問記者“我是不是見過你”,即使只發過短信,他也能準確記住對方名字并迅速和臉一一對應。有熟悉的女記者望著他黃藍條紋PUMA運動衫下凸起的肚腩小聲嘀咕:胖了。
既然來之前就高調宣布要還錢,“記者招待會”上,問題自然圍繞“錢”展開。“你這次來廣州帶了多少錢?”“你現在的經濟情況足以支撐17萬多的還款嗎?”“打算用多少時間全部還清?”……
許霆顯然不希望媒體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個人財產狀況上,他雙臂前伸,十指互扣,一遍遍打起了太極,“具體數字就不說了吧,我這次來主要目的是問銀行要對賬單,搞清楚到底欠銀行多少錢,再和銀行商量下一步還款計劃。”
對賬單,是許霆手握的開啟申訴大門的鑰匙,他需要這張單據證明自己取錢的性質是透支而非盜竊,他相信只要銀行不做假賬,7年前那個晚上他的賬戶取款記錄一定是1000元,而非作為庭審呈堂證供的流水清單上寫的1元。
經最高院核準的案件,翻盤機會有多大?在場記者心里都有一本賬。比起申訴,他們更關心的是,從口口聲聲稱取錢的目的是替銀行保管,到攜款回家7年不還,許霆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思想變化。
“為什么次日沒立即還呢?”
“很多原因湊一起了。郭安山(同犯)勸我別還,領導又沒來找我,再加上我坐在保安崗位上看那臺柜員機附近一直有倆人晃蕩,心想是便衣吧,這時相信柜員機資料丟失的僥幸心理就占了上風?!?/p>
“既然你說一直想還錢,干嘛還要繞遠先回老家呢?”
“取完錢我在廣州待了兩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心里有點害怕,擔心公安找上門說我沒取完的后面的那些錢也是我取的,于是就想到回家,是本能自我保護吧?!?/p>
許霆曾在監獄里用劃三下出一筆的筆芯寫了45頁的上訴狀,其中有一句是:這種針對經不住誘惑的一念之差的懲罰太殘酷了。
第二天一早9點,在一眾媒體的簇擁下,許霆在位于恒福路上的廣州銀行取了號,申請補辦當時用來取錢的工資卡,并打印2006年4月20日到30日的對賬單。一位自稱經理的工作人員以“涉案賬號需要先找司法機關”為由拒絕辦理,許霆和律師又提出請對方出具書面字據,被以同樣的理由駁回,一來二往,時間在等待中流逝,坐在椅子上的許霆被記者“接下來怎么辦”問得有些著急,強力空調下,雙頰泛紅,額頭冒汗,盡管如此仍不失禮貌,“麻煩”、“謝謝”常掛嘴邊,換來的回復一字不差:“不好意思,去找司法部門吧,慢走再見。”
臨近中午,仍在銀行門口徘徊的許霆猶豫要不要最后“沖刺”一次,一扇玻璃門之隔,銀行保安貼著朝外望。許霆的計劃正中新趕到的電視臺下懷,他們正煩惱遺漏了之前兩次主人公同銀行交涉的畫面,大致講了幾句,許霆配合地從一側入鏡,推門進入,緊跟的攝像機在狹窄的支行空間里顯得突兀,有柜臺的儲戶刻意躲避著鏡頭。
這一次,是20分鐘的等待,經理沒有出現。
一上午的忙碌無果,許霆一邊忙著接各地記者打來的詢問電話,車轱轆話一遍遍重復著,一邊向本刊記者總結道:“是意料中的事,主要是記者太多了,如果沒記者,我能看出來一開始那個接待我的沒準備,也許就把卡辦出來了。”
代理律師黃智鑫去年5月去許霆老家,說了盜竊罪不成立的理由,當時許霆并沒有就是否申訴表明自己的態度。
直到3個月后,他在微博上收到一封私信,對方并沒有亮明身份,只敲了兩行字:你是許霆嗎?我可以幫你翻案。
電話一接觸,許霆得知對方是位在銀行業工作了三十余年的行家,自此,他腦袋里一直裝著的申訴開關算是被啟動了。
距離假釋已過去近三年,錢款至今一分未還,如果說之前輿論一邊倒地選擇站在許霆身后,如今,對其“背后有人”的揣測、“自我炒作”的質疑也在輿論分化中發酵。
盡管一開始堅持“申訴是個人的決定”,但隨著銀行從業人員胡先生浮出水面,申訴核心團隊的面貌漸漸清晰,包括許霆、黃智鑫律師、神秘胡先生在內,目標一致的三人對申訴前景態度各不相同,許霆放話說,只要高院準許立案,他有99%成功把握,黃律師自稱負責潑他冷水,而這份自信被提到胡先生那里,回復變成3個字“太保守”。
靠在位于廣州商業中心五星級酒店雅座一角的沙發上,身著圓領灰色高爾夫球衫的胡先生語速極快,自信滿滿。“銀行現在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任我們切割?!?/p>
然而,要從一張對賬單出發,解釋清楚許霆的行為是“透支”而非“盜竊”并不容易。胡先生稱他曾拉著許霆前往深圳找4個律師解釋其中的奧妙,結果沒人聽得明白。
“在我看來邏輯再簡單不過,取款和盜竊這兩個行為不可能同時存在。因為取款必定有憑證,證明銀行付了這筆錢,本身就是對盜竊的否定?!彼磫栍浾撸澳阋娺^給小偷開發票的嗎?”
“這事要是擱潘石屹頭上,銀行就不會這樣處理了。對銀行而言,應收賬款根據債款收回的可能性大小有優劣之分,但銀行不能按優劣來界定行為的性質?!?/p>
時隔5年,張新強對許霆案二審的結果仍留有遺憾。
“都在說柜員機出錯,到底錯在哪里?法官律師都不懂,能聽銀行一面之詞嗎?作為國家司法機關,發現有人利用金融機構犯罪,查清犯罪事實是一個問題,其次還要明確責任、堵塞漏洞,給銀行發司法建議書,要求它預防這樣的犯罪,才能對千千萬萬的許霆負責?!?/p>
只有在人少的飯桌上,許霆才愿意憶起監獄那段時光。吃飯只有南瓜白菜,逢五一才添根臘腸,那滋味如此美好,以至于出獄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家吃飯時母親就會一口氣為他一個人準備6根臘腸。
許霆假釋后,陪他跨越2800公里坐三十多個小時火車回家的記者李棟提起幾個令他難忘的細節,比如出來后跟人說話習慣下蹲的姿勢,看到手機很新鮮,不知道怎么用。車上素不相識的乘客上來就問他“有沒有貪念”,他也不閃避。
雖然在人前,許霆愛強調自己特別能吃苦,從監獄里出來,還是活得挺好,精神上也沒受什么打擊,但步入而立之年、兩個月后即將為人父的他在熟悉的記者面前仍會流露出對逝去青春的緬懷。他說,“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遠離公眾視線的日子里,他的生活來源離不開“朋友”,在朋友開的飯店、車行幫忙,不拿工資,朋友承攬了當地高速公路上料工程,喊他過去做事,報酬是每月2000元。
2011年2月20日,經綠鋼集團考核,許霆受聘為該公司員工。
據當時前往江陰采訪的記者透露,許霆能獲得這份工作,和綠鋼集團董事長的合作伙伴宋和平有很大關系。宋和平發現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自己很像,加上公司的公益生態園項目和新聞人物許霆形象很合拍?!案袆又袊鲍@獎人物洪戰輝之前也被宋和平招入麾下。
記者跟著許霆和宋和平坐車吃飯,發現宋和平走到哪,許霆就跟到哪?!白叩侥睦锒枷窠绦『?,比如要許霆買報紙,動作慢一點,他就說‘年輕人動作要快,不能有拖拉的習氣’,報紙上出現年輕人改邪歸正的社會新聞,宋就會拿來當教材,用積極正面的話語‘洗腦’?!?/p>
去年8月去常州采訪的董柳回憶,許霆干的活既雜又辛苦,下地種植、車行、接待什么都干,七八個人住十幾平米的宿舍,條件艱苦。
去年底,因為交女朋友的事,許霆和宋和平發生了一些沖突,許霆干脆回到老家結婚生子。宋和平并不贊成許霆申訴,他告訴本刊記者,“既然已經犯了錯,與其在這上面折騰,不如以親身經歷為青少年做普法教育?!?/p>
當被問起今后的打算,自稱“現在勉強活著”的許霆會先愣一下,然后嘀咕一句,至少咱要把該做的事都做了。
1983年出生,山西翼城縣人。2006年在廣州因ATM機故障,獲取17.5萬元人民幣。2007年12月一審被廣州中院判處無期徒刑。2008年2月22日重審改判5年有期徒刑。2010年7月30日因假釋出獄。2013年5月13日正式向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遞交申訴材料要求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