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及軍方發動政變推翻民選政府,導致非洲聯盟暫停了埃及的會員資格。而從更長遠的眼光看,正如穆爾西的外交顧問哈達德在被軍方扣押前所說的,穆兄會政權倒臺后,“民主不是穆斯林出路”的信息會在伊斯蘭世界引發“響亮而清楚的共鳴”。
自1928年成立以來,穆斯林兄弟會不斷地調整生存策略,和歷屆政府斗智斗勇,終于第一次通過合法手段在埃及這樣的大國執政,這是其發展歷史的重大勝利和里程碑式的時刻。但僅僅一年,就被軍事政變推翻。作為一個影響力和分支機構遍布中東的跨國機構,穆斯林兄弟會的失敗,其影響力絕不會止于埃及。它給穆斯林傳遞的信息是,即使伊斯蘭政黨在選舉中獲勝,也無法得到世界的承認,這會壓縮伊斯蘭世界內部溫和政治力量的話語空間,削弱國際社會拉攏激進伊斯蘭勢力進入主流世界的努力。事實上,激進化的苗頭已經出現了。7月6日,“伊斯蘭教法虔信者”在埃及宣布成立,并表示軍方罷黜穆爾西是對伊斯蘭信仰宣戰,揚言訴諸暴力推行伊斯蘭律法。
從半個世紀前風靡中東的阿拉伯民族主義到推翻強人穆巴拉克的革命,在政治潮流上,埃及一直在中東領風氣之先。而穆爾西的倒臺,是埃及民主進程的倒退,卻也是中東民主進程的一次彌足珍貴的實驗。
不管埃及軍方用什么借口解釋它推翻民選的穆爾西政府的行動,都無法掩飾這是一場軍事政變。但與此同時,連反對派領袖、國際原子能機構前總干事巴拉迪都稱,軍方介入是“痛苦的措施”,但這代表人民意愿,避免了一場內戰。而政變前美國民調機構佐格比的調查也顯示,埃及民眾對軍方的支持度高達94%。
這就說明,這次政變是有相當的民意基礎的。而這種地位,是有其歷史淵源的:早在帝制時代,為了抵御西方的侵略,強兵就是穆罕默德·阿里王朝的既定方針。為此,大批軍官被派到英國、法國接受軍事訓練。這批人是埃及最早接觸現代政治和軍事思想的人,他們往往會外語,文化程度高,視野開闊,是社會上的先進分子;到了“阿拉伯埃及共和國”時代,納賽爾、薩達特和穆巴拉克3位最高領袖也都是軍官出身。
上百年都走在社會變遷的前端,使得軍人在埃及社會享有特殊的地位,不僅是政治上的統治階級,而且在經濟社會領域擁有廣泛的調配資源的權力。更重要的是,它成了埃及社會唯一擁有治國經驗的階層。但與之相對應,近六十年來埃及多舛的國運,也與軍人集團的無能有莫大的關系:納賽爾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曾在中東風行一時,埃及因此成為阿拉伯世界的領袖;但隨著第三次中東戰爭的失敗和納賽爾的去世,埃及開始走下坡路;薩達特和以色列的議和,讓埃及被整個阿拉伯世界孤立;海灣戰爭和反恐戰爭,埃及更多是一個旁觀者;穆巴拉克后期的倒行逆施,更讓埃及墜入深淵;此次的政變,進一步折損了埃及軍方的名望。
軍人雖然民望較高,但在經歷了“阿拉伯之春”的洗禮后,埃及人還能聽任軍方為所欲為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與軍人集團的發展如影隨形的,是穆斯林兄弟會的崛起。埃及多年來以伊斯蘭教為國教,全國約8500萬人口中,84%都是遜尼派穆斯林。1928年,穆斯林兄弟會由21歲的哈桑·班納創立。85年來,穆兄會的發展時而高漲,時而沉寂,和當局的關系也時好時壞,但沒有任何一屆政府能真正消滅它。在飽受當局鎮壓、長期處于地下活動的過程中,穆兄會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驗。
但一夜之間通過選舉進入主流政治,在沒有任何實際執政經驗的情況下,穆兄會的施政漏洞百出。“我是總統,所以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姿態,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組織應該呈現的。目前,擺在穆兄會面前的道路有兩條,一是訴諸暴力,通過流血事件施壓以期挽回劣勢,但此舉容易引起軍方出手止暴,不利于穆兄會自身政治前途;另一條道路是將抗議控制在一定范圍內,逐漸接受穆爾西被解職的現實,爭取未來繼續合法參政的權利。從目前的情況看,穆兄會似乎正在滑向第一種可能。
在軍方和穆兄會都無法完全左右大局、世俗反對派不成氣候的情況下,埃及未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阿爾及利亞道路,即穆兄會采取武裝手段,引發全國性內戰;二是土耳其道路,即伊斯蘭主義者經歷數次政變仍然參與民主游戲,最終靠日益成熟的施政能力和漂亮的政績壓服軍方。埃及正處在一個生死攸關的十字路口。
2011年12月阿拉伯之春爆發,全世界為此歡呼雀躍,但兩年之后,除了突尼斯在民主化過渡上稍好一點外,利比亞實際仍處于類似軍閥割據的混亂狀態,中央政府只是一個脆弱的執政聯盟,一出首都便缺乏影響力,情形近似阿富汗。敘利亞則陷入無休止的血腥內戰。埃及民選政府又被政變推翻。中東民主的蹉跌,讓“民主是否適合伊斯蘭”的話題再次被熱議。
顯然,民主的鞏固和優化在任何時候、對任何文化背景的任何國家都不是容易的事,人們不能以短期內的成敗來斷言中東民主的前途。埃及的經驗說明,要在這塊土地上移植民主,最困難的地方就是讓朝野各方遵守游戲規則,并愿意為此承擔代價和痛苦。
埃及革命之初,軍方因為貪戀權位、遲遲不肯還政與民而飽受詬病,一度成為革命的對象,搞得灰頭土臉;其后穆爾西選舉上臺,人們對他寄予厚望,但沒有幾天,當穆爾西暴露出施政的不足,人們又立刻群起而攻之,催促他下臺;這樣一來,把穆爾西趕下臺的軍方又成了大救星。但如果軍方不能在短期內恢復秩序,改善民生,恐怕又很快會再次成為眾矢之的。顯然,埃及目前的困局,不僅在于各派政治力量不肯按民主規則辦事,更為根本的問題是普通民眾民主素養的不足和短視。
而從人類社會民主發展的進程看,民主制度要運作良好,就必須給予它一種不可談判性或霸權性的地位,即全社會都意識到,只有選票而不是街頭運動和政變,才是更迭政府的唯一合法途徑;也只有這份耐心,才可能培育出有能力的執政黨。而這一切的實現,是要經過多次博弈和折沖、妥協和利益交換的。就像筆者以往多次重復過的:中東地區的民主轉型和政治現代化剛剛開始,未來還很不確定,甚至可能要花去幾代人的時間和努力才能穩定下來。人們對此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