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查閱市面上所有關于傳銷的書籍,在貼吧里搜尋關于臥底各種傳銷機構的帖子,在手機里記錄當地公安局的電話、以“老大”為名留存并設置為快速撥號……這一系列工作在23歲的江蘇大學船舶設計專業學生張強的手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抱著獵奇的心態,偽裝成一個對傳銷抱有充分信心的擁躉,并全身而退,將臥底經歷化為近3萬字的《臥底傳銷圈》真名實姓地發表在人人網上,一時大紅大紫。
與《臥底傳銷圈》一文中略帶調侃與輕松的文風不同,與記者談話的張強比較慎重,每句話出口都要琢磨幾秒鐘。“其實現在想想,自己確實很冒險,臥底前做的準備經不起推敲,臥底時的對策一個不慎就真把自己搭進去了。尤其是以真實身份公布臥底經歷,很容易引來報復。”張強說。
現在,他已經將自己個人頁面上的文章刪除,同時盡量減少在媒體上的曝光。“臥底是一個年輕人的大冒險,那篇文章已經順帶完成了警醒別人不要被傳銷組織蒙蔽的任務,我還是要回歸正常的生活,比如,找個工作。”張強說。
漂流瓶里來的魚餌
臥底傳銷圈,正因工作而起。張強所學的船舶設計專業,就業率并不差,但他覺得,畢業后去船廠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如果做別的工作,究竟做些什么呢?如果選擇創業,啟動資金從哪里來呢?為此,他一直有些發愁。
9月初,他正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打發選課前的空白時光,這時,一個來自蘇州的漂流瓶恰好回應了他“想睡不能睡,傷不起”的牢騷。
回復他信息的,是一個姓陸的女孩,從頭像上看,這個女孩長發飄飄,帶著一副大大的眼鏡,比較有“萌”的感覺。張強不咸不淡地和她聊了兩句,女孩卻不知不覺間把話題引到了工作上。
“陸說自己在投資做生意,并突然問我為什么不自己做生意,年紀小就要多出去看看,現在合肥到處都在投資,我可以過去,她帶我看看。”張強回憶說。
張強客套地回復說可以去看看,心里卻不以為然,但陸又強調,他過來什么都不用帶,自己會包他吃住,大概用5、6天的時間了解生意,這時,張強突然意識到,自己遇到了傳說中的傳銷組織。
“我會這么想,一方面是我問了她好幾次是做什么生意的,她都告訴我過來看就知道了。如果是正當生意,應該不會這么遮遮掩掩。另一方面是,她說的時間差不多是一周,而傳銷組織需要給新進成員的洗腦時間差不多也是一周。所以,我覺得,她十有八九是做傳銷的。”張強分析說。
可是,張強心里還是抱有一點小小的希望,如果有一丁點的可能對方做的是正當生意,那自己可能把握住了一個就業的機會。
9月10日,張強正式回復陸要去合肥看一看。在走前,他惡補了關于洗腦黨的知識,還拿上了一個素描本,想順路畫一畫景色,“就當旅游了”;在收拾錢時,想起對方先前強調了不用帶錢來,于是客隨主便,連錢包都不要了,只帶了現金300元不到作路費,以及一張存款不足500元的工行卡,還有一張身份證。“我心想就算你騙了,就這么多,你看著辦吧。”
此外,他還記錄了兩個當地傳銷報警電話,一個是合肥市公安局經偵支隊的,一個是合肥市工商局打傳辦的。考慮到手機萬一被沒收,張強在存儲的時候,聯系人姓名分別寫的是老大和老二。
“我還把老爸老媽等親戚的稱呼全部改成了姓名,就算手機上繳第一時間他們也不能得知我是有準備的,并且敲詐勒索我的親人,當然這是他們破罐子破摔的情況下了,也是我最壞的打算。”張強說。
最后,他在人人網的狀態上發了一條,“若周日我沒上人人網發狀態,我可能被困合肥傳銷圈子了,請有心人報警,號碼沒變” ,接著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赴鴻門宴去了。
第一波攻勢:洗腦傳銷制度
接待張強的陸并沒有照片里那么好看,這是張強來到合肥的第一感覺。和陸一起迎接張強的,還有一個名為“花姐”的女人,張強將其不善的長相形容為“苦瓜夜叉”,到臥底結束后,張強回顧整個過程,花姐應該是傳銷組織應對他的總協調和直接負責人。
9月12日,張強在合肥的第一個白天,陸和花姐帶著他去往濱湖區,一路上都在夸贊合肥的經濟發展如何迅速,并指著幾個區域,暗示這里的發展和一些“看不到”的生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這一天,陸和花姐花錢的隨意給張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打車的時候從不讓司機找零,看電影會買最貴的套餐什么的,對學生來說,是挺嚇人的。”張強回憶。
或許是認為張強對合肥和自身的富裕有了充分的認識,第二天,陸和花姐將張強帶到了洗腦第一站,由金小姐講述自己的“生意”到底是什么。金小姐的出現,反而打碎了張強心里小小的希望。“她一開口,我就發現,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傳銷。”
按照金小姐的說法,“生意”是1998年由國務院副總理從國外引進的,目的是“解決工農兵學商的就業問題,撬動民間閑散資金,促進地方經濟,培養一批有膽識有能力的現代化商人,從而抵制外國商品打造民族品牌”。
張強盡量保持著認真傾聽的態度,這引起了金小姐的夸贊,稱“一般人聽到這就嚇跑了”,并詳細描述了如何用69800元賺到1040萬元。69800元的入股要求可以分割為500元(產品錢)+3300元(一股價格)*21(最低份額)=69800元。
金小姐引用的內容,就是傳銷組織最常見的“五級三晉”制。“五級”指的是實習業務員、業務組長、業務主任、業務經理和高級業務員(又稱老總),區分標準就是所謂完成的“投資”份額數,一個份額為3300元,五個等級分別是:1-2份、3-9份、10-64份、65-599份、600份以上。
“三晉”是業務員到主任,主任到經理,經理到老總。當然,晉級也是需要條件的:實習業務員晉升為業務組長,再晉升為業務主任,只要銷售的產品份額達到就可以晉升,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業務主任晉升為業務經理,除銷售產品的份額必須達到,也必須培養出兩名直接的業務主任;業務經理晉升為高級業務員則要培養出三名直接的業務經理。
按照金小姐的解釋,在2-3年時間內,如果每個月不停發展下線抽成,確實可以從不到7萬元拿到1400多萬。但是張強很清楚,除了500元不知是什么的產品,沒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商品交易,而只靠錢和錢之間的關系,是不可能成為一個“生意”的,金小姐的計算方式也只是理想化的獲利結果。但為安全起見,他不但隨聲附和,還用“正態分布”之類的術語顯示自己很懂行,并留下金小姐演算的稿紙稱后期繼續研究。
金小姐很滿意,又留了幾個問題讓他思考,比如“生意合法么”、“和國家宏觀調控有何關系”。
走出金小姐家,花姐突然提問:“你不覺得這個生意哪里不對勁兒么?”張強作出迷茫狀回答:“沒有啊,我覺得有很多亮點。”在花姐的笑容里,張強覺得自己后背上都是冷汗。
第二波攻勢:成員現身說法
從金小姐家出去,陸和花姐帶著張強走進了洗腦第二站——梁先生家。
在和梁先生閑聊的過程中,張強發覺陸和花姐一直不發一言地盯著他,鑒于剛剛花姐的試探,張強可以肯定,她們是在察言觀色自己是否已經被洗腦,這讓他不由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和金小姐大談生意經的套路不同,梁先生走的是溫情路線,現身說法“生意”和傳銷的不同。
梁先生說到他的同學,被人騙去兩廣地帶說是做傳銷,同學的父親又和梁家人很熟悉,就請自己想辦法去救人。期間他的同學受盡了虐待,比如說二十多個人住在一間套房,每天吃的大鍋飯猶如豬食,被限制人身自由不得外出等等。
說到這兒,張強馬上表示恍然大悟:“哦哦,原來真正的傳銷是如此的非人性啊。”梁先生指著自己現在住的地方說:“你看,我們這邊住得好吃得好,來去自由,根本不是一回事。”
舉了反例之后,梁先生開始舉正例。
把他的同學解救出來之后,另一個朋友說帶梁先生來看生意,他也就跟著去了,聽了個開頭就以為這個是傳銷,對方勸說先來看幾天“生意”,不滿意再走也不遲,不行就當是來合肥玩了幾天就好了等等,才耐心地看下來的。看下來之后就不同了,發現這個“生意”非常的真實,于是果斷加入了進來。
舉完發生在自己身邊的正反例子,梁先生也不忘從國家的角度舉例。
他就著金小姐“國務院副總理引進”的理論,提及了當年引進這種模式的時候,隨合同一起進入大陸市場的是國外40家銷售商,還說中國公開打擊傳銷的時候吃了國際法庭的官司賠了很多的錢,后來又不得不按照合同重新開放這種經營模式。現在可見的商家比如說安利、完美、玫琳凱等等。
聽到這里,張強忍住心里的喜感沒有笑出來,他明白,梁先生是在偷換概念。安利、完美等品牌確實在使用一些傳銷的形式,但是在整個銷售過程中是存在商品交易的,也就是說顧客花錢了,是拿到價值與價格相符合的勞動產品的。而傳銷的過程中根本沒有價值相符合的商品在流通,所以就是一個單純的錢的流通,而這種流通是從下一級流到了上一級,層層剝削,永遠是最下層的業務員最吃虧。
不過,他依然沒有表示出反駁的意思。“饒有興趣地聽、作出自己的判斷。這是我對付傳銷組織洗腦的法寶。”張強回憶說。
第三波攻勢:合法性與國家支持
走過第二波洗腦攻勢的張強,最怕的依然是花姐的質疑。“我和她在這兩天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可以說是被時刻監視著,如果松懈一點就會被發現。于是我只能天天樂呵呵的,還總和她們開玩笑,偶爾做頓飯,可花姐的目光還是讓我覺得自己被看透了。我急于脫身,我決定當晚就行動。”張強回憶說。
不過,在他脫身前,第三波的洗腦又開始了,這次是聲稱當過兵的王先生向他灌輸“生意”的合法性。
在洗腦前,依然是雙方的寒暄,聽說王先生是江蘇人,張強立即“老鄉”不離口,他事后歸納,傳銷組織和自己的態度都熱情友善得很厲害。互相試探與試好,反而比認清傳銷組織的虛假更耗費心力。
王先生的論點是,合肥的國家經濟開發區,看似都是一片片民房,那每年的稅收從何而來,就是他們的“生意”,呼應著金小姐最初的論調,是國家“宏觀調控”的需求。這個不叫做傳銷,叫做多級分層銷售,甚至是大美利堅的“富人俱樂部”。他的觀點和梁先生之前和張強說的部分內容一致,就是說,原本傳銷是個很好的體系,不過被小部分別有用心的人給用壞了,現在運行的是個紀律嚴明的體系,是國家指導的。后期又有一位岑小姐用國家對這種“生意”明面打擊、側面支持來總結。
也許是覺得這些證明這個“生意”是合法的還不夠,于是王某就從錢的流通方式和電話集團網向張強一一強調。
他說,這個“生意”的所有流程沒有現金參與,完全是通過國家四大銀行互相轉賬實現,“異地操作”則是防止地方官商痞勾結獨占資源。如果全國各地都往合肥一個地方匯錢69800元, “銀監會”肯定會發現其中貓膩并凍結賬戶,那么肯定早就做不起來了。最后當了老總拿到那么多錢的時候,會頒發一個銀監會蓋章的合法說明,因此絕不違法。
再者,王先生自己從事的行業的內部用的聯通集團網是無限擴充的一個集團網,稱為振華網。他強調說,一個集團網要申請是需要通過相關部門審核的,如果從事違法活動肯定審批不下來,萬部以上手機的集團網更是需要國家級的四大部門審核,其中除了工信部甚至還有國家安全局。這個網里的手機打到外省只要一分錢一分鐘,而在本地卻是1分5一分鐘,這也是為了滿足“異地操作”的要求。
不負有反傳銷和反洗錢職責的銀監會,和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振華網,讓張強對傳銷組織的編造能力感到乏味。不過,從陸和花姐的炫富看管,到金小姐的制度介紹,從梁先生的現身說法,到王先生的合法解釋,張強逐步意識到,“傳銷組織的洗腦并不是單調的重復,而是一環扣一環的陷阱,每個人只負責洗腦工作的一個分支,但彼此又互相呼應。他們之所以把洗腦時間定在一周左右,是因為越到最后,說服我的成功率就越高。如果我每天聽進去一點點,第一天的成功率是10%,到第三天就上升到50%了。”
全身而退
經過這一波波的洗腦,張強在晚餐后找到了機會。在餐后散步時,花姐試探性地問張強是否要給家人打電話報平安,張強漫不經心地表示不用,但當花姐離開后,張強對陸表示,是該給家人打個電話。他撥亮手機又迅速關掉屏幕,作出電話接通形狀,大聲喊道:“什么?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和我說?”
作勢掛掉電話后,張強擺出滿腹心事的表情,在陸問詢之下,才不情愿地說出他的太公病重了。
花姐回來后聽到他太公病重的消息,臉色立刻就變得難看起來,堅持要他再待兩天再走。張強萬般推脫時,花姐丟出一枚炸彈:“你怕了?”
張強抬眼看了花姐一下,裝傻問了一句:“怕什么了啊?”然后又低下頭,花姐的那種目光盯得他很不自在,就像是審問犯人一樣。花姐語氣加強了一下:“怕被洗腦吧。”張強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花姐直接主動把窗戶紙捅破了,以為對方要作出什么人身傷害的事情,連連解釋道:“有什么好怕的啊,只是家里突然有急事,誰沒事找事說呢。”
花姐反問道:“你剛才都不敢直視我的眼睛,難免讓人覺得心虛。人心隔肚皮。而且像你這樣打電話說家里人出事了的人又不占少數,最痛恨這種人了,要走就走吧,還咒自己家里人死,這種人就應該自己出事才對。”雖然張強的太公的確已經去世了,不怕她們多說什么,但張強聽了花姐這番話其實也很生氣,于是就死盯著花姐說:“真的有事,萬一耽誤了我見太公最后一眼,肯定會懊惱的,如果這個情緒帶到這邊的工作中,肯定對大家都不好。”
花姐看張強態度強硬,就說了幾句軟話,但是還是沒有松口放人。
張強抱著第二天一定要走的心態,在花姐離開以后,還大著膽子向陸要來這幾天被洗腦時每個人隨手寫的“講課資料”。“我想既然都來了,就一定要留下證據,沒想到這個資料差點被花姐發現,她可能看到我去意已決,提防我拿走書面的東西,和我聊天的時候一直在摸我的包是否有筆記本電腦,是否拿了她們的資料。晚上睡覺時,我趁她們不注意拍下了資料的內容,我知道就算這幾頁原稿在身上,也很有可能帶不出去。”張強說。
第二天,在陸與花姐的屢次拖沓與勸說下,張強還是硬頂著踏上了回江蘇的火車,并根據記憶和照片,寫下了《臥底傳銷圈》的日志。
幾天工夫里,這篇日志在張強人人網主頁上的閱讀量達到了幾萬,轉發不計其數。有幾家電視媒體采訪了張強,他的臉一直被馬賽克遮蔽。這種“出名”并沒有讓張強覺得高興,經過幾個月的沉淀,他的心態有所變化,真實的臥底經歷并不像日志里那樣的輕松,來自家人朋友甚至警察的警告更讓他后怕連連。
“現在只想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像警察說的那樣,希望大學生不要效仿我的例子,危險系數太高了。”張強說。
(文中張強為化名)